昭觉寺，碧岩堂。
“黄庭易有芳时恨，昭觉难渡自古魂。”
“万里云山无归路，九霄昭华落瑶京。”
老僧坐在蒲团之上，低声吟道。
正是昭觉寺第九十二代方丈，净玄。
他已经八十六岁了，依旧不显老态。
碧岩堂挨着藏经楼，算是昭觉寺的后院。
可即便如此，仍旧能隐隐看到，大雄宝殿那将天空都染成金色的光芒。
“还是来了啊。”
净玄双手负在身后，轻声道。
“师父……”
就在这时，空善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急促道：“佛偈应了，佛偈应了。”
“我已经知道了。”
净玄点头，早在宁危和谢星苒入寺的时候，他就有所预感了。
门口的佛令也是为了这个。
他是清远禅师的真传弟子，清楚的记得清远禅师留下的佛偈。
千年前，昭觉寺祖师种下了黄葛树。
同时留下了树包碑，椰瓢飞，柱头落地祖师归的佛偈。
千年后，来到了昭觉寺的清远禅师应了这句佛偈。
正是祖师转世。
后来清远禅师也给净玄留了一句佛偈。
黄庭易有芳时恨，昭觉难渡自古魂。万里云山无归路，九霄昭华落瑶京。
就是这四句。
净玄不理解。
但清远禅师说，时候到了你就知道了。
果然正如清远禅师所说，至少这前两句现在是应了。
这或许是世间无法阻拦的灾劫，所以祖师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来准备。
一千年前把石碑放在黄葛树下。
等到千年后，树包住了石碑，自然就会有神通降世。
一千年后，转世后的清远禅师，又送来了第二道佛偈。
当时净玄还只是孩童，时间如梭，一转眼就已经是个耄耋老翁。
清远禅师说，你若想阻拦此劫，便只能从头两句入手。
因为后两句就只是预言的事实，没有一丝一毫逆转的可能。
黄庭易有芳时恨，昭觉难渡自古魂。
难渡，也要渡！
“走吧。”
净玄起身，拂去了僧袍上的灰尘。
空善想要来扶，净玄却伸手一指。
“去给我拿禅杖和佛珠。”
“是，师父。”
空善颔首，遵命照做。
净玄杵着禅杖走在前面，空善亦步亦趋跟随。
…… ……
昭觉寺的大雄宝殿前。
黄葛树下，寂静无声，金光漫天。
看着金光组成的两道人影，僧人无比惊愕。
宁危完全没注意到这些。
他甚至连空善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他死死的看着那漂浮在空中的，虚幻缥缈的人影。
这金光投出的两道人影，分别是姜辞和谢星苒。
姜辞仿若一道虚影，而谢星苒却已经凝实。
但这两道人影也有区别，姜辞明显更灵动，谢星苒的眼神更呆滞。
“……竟是天魂。”
“没想到啊……”
虽然找到了小师妹的线索，但结果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之外。
他原以为，谢星苒只是和姜辞的人气有所勾连。
现在真相大白了，不是人气。
而是魂魄。
谢星苒先天缺少了一道天魂。
这种情况虽然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大多数先天的精神病、弱智，都是因为失了魂魄。
可谢星苒为什么看上去还是一切如常？
因为她身体里少了一道天魂的同时，又多了一道天魂。
那是他小师妹姜辞的天魂。
就相当于少了一个器官，你找别人借了一个器官一样。
这种情况宁危前世见过几次，大概率短寿，一般需要一些秘法维持。
宁危推测，那莲藕汤就是压制排异反应的一种药物。
怪不得青城那么宠谢星苒。
怪不得谢星苒随手就能拿出解厄丹。
怪不得谢星苒要天天喝莲藕汤。
青城就这么一个三代真传女弟子，因为各种原因短寿，换你你也会产生怜爱之情。
可是……
宁危还是不理解。
为什么是姜辞的天魂？
谢星苒身上多了一道姜辞的天魂，那姜辞怎么样了？
她是不是被人抽魂夺魄了？
是不是青城的人抽了姜辞的天魂，用到了谢星苒身上？
那他的小师妹，现在到底是死是活？
宁危念及此处，目光森然，犹如一头野兽站在那里。
他从黄色锦囊内捻出一张又一张寻迹符。
姜辞的天魂就在这里，他要利用天魂的气去找姜辞的踪影。
“诸天官曹，听我敕令……”
“诸天官曹，听我敕令……”
“诸天官曹，听我敕令……”
每拿出一张寻迹符，刚念出咒语，黄纸便已经无风自燃。
一连五张，皆无风自燃。
他现在终于知道，寻迹符为什么会无风自燃了。
线索现在确实是有了。
他的小师妹最好的状态，也至少被抽了一道天魂。
更严重的情况，可能……
宁危极力压制着情绪，但心火却在不停蔓延。
明庭剑的剑尖还染着谢星苒的后颈血，宁危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丫头。
难以想象，他前几天还在和这小丫头言笑晏晏。
这时候是应该冷静。
但换位试想，你相依为命的亲人失踪了几个月，现在她人依旧不知所踪，而她的器官在另一个人身上。
冷静的下来吗？
尤其宁危活了两世。
前世更是一无所知，跟个傻帽一样跟青城关系好得不得了。
如果不是这次他要细究，来了昭觉寺，那他还会被蒙在鼓里。
黄庭观最后倒在他这七十五代之手，凋零磨灭。
小师妹被抽魂夺魄，而他却一无所知。
他最在乎的两样，一个都没守护下来。
“我恨不得杀了你。”
宁危看着背对他的谢星苒，语气冰冷刺骨，“但现在还不能。”
杀了谢星苒，姜辞的天魂也就散了。
姜辞这件事还要继续查下去。
哪怕要跟整个青城为敌，跟整个修行界为敌，宁危也不打算罢手。
前世浑浑噩噩过了一世，这种愧疚如影随形折磨了他二十载。
不管是寻仇还是寻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事情太多，显然不是现在能解决的。
宁危当即收了氐星讳，准备带着谢星苒回去。
就在这时——
“哗哗哗。”
黄葛树的枝叶忽然沙沙作响，金光大放，虹霓漫天。
遮天蔽日的黄葛树上挂着数不清的青铜风铃，青铜风铃上贴满了梵文符咒，琳琅满目。
大雄宝殿竟被这梵文金光掩映的熠熠生辉，宝刹庄严。
“阿弥陀佛，宁观主留步。”
一个老年僧人从后门树林中踱步而出。
背后的树林涛声阵阵，老僧手持禅杖，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串佛珠。
他捻着佛珠，每捻过一颗，黄葛树上的金光就更亮一分。
空善则跟在老僧身后，亦步亦趋。
“老衲是昭觉寺第九十二代方丈，法号净玄。”
“净玄方丈？”
见到净玄找茬，宁危皱眉道：“空善监院已经同意将千载黄葛树借我一用，您这又是何意？”
“阿弥陀佛，这就要问那位姑娘身上的那道天魂了。”
净玄道：“黄庭易有芳时恨，昭觉难渡自古魂。这是祖师留下的佛偈，老衲不敢不从。”
黄庭易有芳时恨，昭觉难渡自古魂……
宁危还在琢磨这句佛偈，净玄已经念起了咒语。
下一瞬间，树叶哗哗作响，头顶上的风铃声大作，金色梵光亮到了极致。
竟然隐约成了一尊丈许高，手持降妖宝杖金光罗汉。
灵气尚未复苏，但昭觉寺凭借树包碑，竟将超凡硬生生显化出来。
虽然金光还未凝实，但却是实实在在的超凡异象。
与此同时，周围年轻的灰袍僧人越聚越多，竟有近百人。
几乎以包围圈的形势不断压缩。
“哼。”
宁危冷哼一声，巍然不惧。
他随手一捻，屈指一弹。
同一时间，丈许高的罗汉那金光宝仗已经落下。
“砰！”
青光大作，竟隐约出现了一道光罩。
防御符咒，青玄救苦印。
原本灵气尚未复苏，是不会出现这么大动静的。
但一是宁危用了氐星讳激发了黄葛树，二是黄葛树这树上挂着的无数青铜风铃，似乎也起了加持作用。
大大强化了道术的效果。
当然，这种加持不是无限持续的，甚至宁危都可以借用这种加持。
凝聚出一尊金光罗汉，黄葛树就肉眼可见的树叶变黄了。
宁危甩了一张青玄救苦印，又有数根枝丫应声折断。
再这么打一会儿，这棵黄葛树就可以拉去当柴火烧了。
漫天落叶，枝丫飘飞。
青光罩内，宁危看着四面八方而来的灰袍僧人，冷喝道：
“净玄方丈，再打下去，昭觉寺这棵千载黄葛树可就保不住了。”
“阿弥陀佛。”
净玄却没有被宁危吓到，淡笑道：“千年前，祖师就是为了灭掉这一道天魂，才种下了这棵黄葛树，宁观主，你说我怕不怕？”
宁危皱眉，连镇寺之宝都可以不要？
千年前，为了灭掉姜辞的天魂？
“净玄方丈，麻烦你跟我说清楚。”
宁危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位姑娘身上的天魂，昭觉寺要是渡化不了，世间便会有大劫难。”
净玄方丈双手合十，“这道天魂必在此地被渡化，还望宁观主理解。”
渡化，就是灭掉。
听到昭觉寺的目的，同样是姜辞的天魂。
甚至这个更狠，要把姜辞的天魂打到魂飞魄散。
宁危现在是彻底毛了。
青城那边还不知道什么路数，疑似对姜辞用了抽魂夺魄。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昭觉寺，说也要灭掉姜辞的天魂。
四个月前的失踪，说不准又是哪里来的门派搞的鬼！
喜欢把人往绝路上逼是不是！？
他师父带到黄庭山的小师妹，这是成了别人眼里的唐僧肉，人人都要来咬上一口！？
饶是脾气好如宁危，也觉得忍不下去了。
“渡化姜辞的天魂？还让我理解？”
宁危再无之前谪仙模样，他眼睛里的血丝几乎根根爆裂开来，满身戾气，狞声道：“我理解你妈！”
他甩出一道雷光火文印，顿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狂风混着落叶，雷雨卷着碎枝丫，形成包围圈的灰袍僧道，一时竟难以前进。
宁危捻了一张剑符对着明庭剑就是一擦，接着对着罗汉就是一斩。
经过黄葛树加持，竟也甩出近两尺的剑气。
金光罗汉瞬间烟消云散。
“宁观主，且看手段。”
净玄一喝，周围顿时响起了诵经声。
净玄修为并不算高，五十气出头罢了。
但僧人齐齐诵经之后，青铜铃上的无数梵文金光化作金色丝线，组成了三尊罗汉。
到这个时候，黄葛树已经垂垂老矣，树叶枯败。
到这个地步，想要事后救回黄葛树，也要花费极大的代价。
“好一个昭觉寺啊，哪怕镇寺之宝不要，也要赶尽杀绝。”
宁危冷笑一声。
他毫不迟疑，拽了谢星苒一下，“快走。”
谢星苒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就要朝着青砖墙方向跑去。
在谢星苒跑的时候，宁危还甩了一张第二张雷光火文符。
以谢星苒为中心，雷电交加，风雨大作。
这也是宁危扔出的最后一道符，用来保护她离开。
黄葛树的树干翘曲开裂，树叶也都变成了棕白色，苍绿的树冠一瞬之间，尽数发褐。
千载黄葛，在此一战中，就此枯死！
…… ……
拜宁危这一道雷光火文符所赐，谢星苒平安冲到了灰墙边，纵身一跃，便踩在了两米多高墙壁上。
墙上的黑瓦被她踩的嘎吱作响。
她只需要再走一步，就算逃出去了。
这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
有一半是灰袍僧人是冲着她来的，但被雷光火文印所摄。
另一半灰袍僧人以及三尊金刚罗汉则是冲着宁危去的。
数十人组成的包围圈，均面无表情，诵经念咒。
更不要提金光组成的每一尊金刚罗汉，都有两人高。
谢星苒看了都觉得发憷。
同时，她也从未见过宁危那么桀骜的样子。
宁危眼眸中像是有着点点星火，仿若能和整个世界抗衡。
哪怕耳畔都是僧人的诵经声，他也当耳旁风。
他不停地捻着黄纸，很快，符纸就不到半指厚了。
其实到现在，谢星苒也挺茫然的。
她也不知道招谁惹谁了，莫名其妙宁危就对她说，我恨不得杀了你。
接着又莫名其妙的，和昭觉寺的和尚打起来了。
现在更有意思了，前脚说恨不得杀了你的那个家伙，愣是为了掩护她，替她留在原地吸引火力。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谢星苒非常茫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铃声响了。
“往事流转在你眼眸……”
谢星苒拿出手机，来电是她师父荆天语。
可能她师父现在还觉得，她和宁危在约会呢。
“铁马金戈也踏不碎这心火，忆前尘旧梦任岁月消磨……”
铃声还在响。
这时候，宁危擦掉了最后一道剑符，斩碎一尊金光罗汉。
被打碎的金光飘散，如星光四处散落。
“风摇雨落此心何处停泊，剑起刀割却斩不断这因果……”
铃声还在响。
自从黄葛树枯死后，防御符咒便不起作用。
一尊金光罗汉的金杵砸中了宁危的手臂，他的手肘一折，‘苍啷’一声，明庭剑掉在地上。
于是灰袍僧人再度上前一步。
宁危的包围圈被压缩到了方圆十米之内。
净玄瞥了一眼墙壁黑瓦上的谢星苒。
谢星苒被吓了一跳，竟然脚下一滑，从墙上跌到寺外。
“宁观主，只要愿意交出那姑娘的天魂。”
哪怕隔着一堵墙，谢星苒仍然能听到墙壁内净玄的说话声，“千载黄葛树一朝枯死之事，老衲既往不咎，以后来昭觉寺，老衲定当扫榻相迎。”
“你跟我说。”
宁危目光森然的盯着净玄方丈，“要我交出我小师妹的天魂？”
“正是。”
方丈转着佛珠，道了一声佛号，“还望宁观主考虑一下世间苍生。”
宁危听笑了。
他这一辈子就黄庭观和小师妹，这苍生可一点没考虑过他。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没给他一个完美一点的结局。
等他回来的时候，就是小师妹已经失踪四个月的残局。
青城，昭觉寺，包括可能导致小师妹失踪的混账东西。
还要赶尽杀绝。
那就没有继续讨论的必要了。
“你若要剃灭姜辞的天魂，那最好连我一起灭了，昭觉寺最好是我的埋骨地。”
宁危一身杀气近乎沸腾，眼眸璨璨如火——
“若让我活下去了，我必杀到梵净山无人成佛。”
此时他像是地狱来的魔鬼，语气森然，听的在场僧人无不胆寒。
昭觉千载黄葛一朝枯死，黄庭魔头痴道横行无忌。
当真是令摩诃倒悬，使婆娑逆行。
…… ……
昭觉寺像是一张绵绵密密的大网，谢星苒此时就站在网的边缘。
她靠在墙壁上，还能听到寺庙内宁危和方丈的对话。
她能听出宁危的愤怒。
自从第一次见到宁危，谢星苒是第一次见到宁危这般愤怒的样子。
此时一直茫然不解的谢星苒，终于从这两人的对话中，拼凑出支离破碎的信息。
原来她的天魂，是宁危小师妹的。
“……那他说想杀了我。”
谢星苒低声自语，“也是因为……”
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一边是和尚的诵经声，另一边是手机铃声的杂音。
她现在有两个选择。
回去救宁危，或者逃跑。
这一瞬，她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个万里如云，大地如素，只有苍白月光的那个晚上。
人啊，人啊。
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生命。
同样的，亦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生命。
“如我虔诚合十双手，唯愿你能得到拯救……”
手机铃声悠然空灵，最终飘散在昭觉寺阴云密布的上空，仿若一场天地悲歌。
————第二卷 明月遥遥 孽海迢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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