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
陈梓瑾和殷泓的相识现在想来意外又刻意。
初春踏青时。姑娘的风筝突然断裂,正巧落在少爷们那边,陈梓瑜自告奋勇去拿。
等了好一会也不见回来,又听那边一阵吵闹,陈梓瑜的丫鬟春纤跑来靠在陈梓瑾耳边小声道:“三小姐闯了祸。”
“三小姐将林公子的裤子扒了下来。”
陈梓瑾眉头一跳,带着丫鬟过去,就看见京兆府尹家的五公子羞红了一张脸坐在椅子上,陈梓瑜抱着风筝在旁边掐着腰。
周围不缺看热闹的人,陈梓瑾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囡囡道歉了吗?”
陈梓瑜噘着嘴一步一步蹭到五公子面前,低着头奶声奶气道:“对不住了……”
“诶,大皇子说蹴鞠获胜的一方赏皇室的金钗呢!”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这么一句,围观的人都散开。
陈梓瑾转身看去,只见殷泓一身黑衣驾着马从自己面前路过,不等她反应就走了过去。
只淡淡看了一眼,陈梓瑾就好像被吸进去一样,那双眸子漆黑如墨,宛如深渊。
殷泓像一条吐着信子的黑蛇,浑身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高傲地盘在那等着人们过来朝拜。
回去之后陈夫人带着陈梓瑜前往林府赔不是,破天荒的陈梓瑾拒绝一起。
她回到屋洗了好几次脸,又将脸整个埋进水里才冷静下来。
第二次相遇是在三天后,她在街上偶然看见殷泓,鬼使神差地竟然跟了上去,绕了好几个弯在一个胡同前跟丢了。
陈梓瑾叹了口气,一转身就看见殷泓站在身后,吓得她尖叫出声。
“小姐为何跟着我?”
殷泓的声音如万年寒冰,好像说出来的话都结着霜,一双眸子淡淡看着她。
“我我……”陈梓瑾结结巴巴也没说出原因:“没跟着你,我顺路。”
殷泓侧身,示意她离开。
陈梓瑾慌不择路地快步离开,就听他在后面说:“陈府在南面。”
“我不是陈府的!”
陈梓瑾觉得自己真的是糗到家了,绕了好大一个圈才回到家,门口停了辆马车,她也没在意。
刚进门就听丫鬟说府里来了位贵客。
“是多大的贵客能让父亲把小玥都给关了起来。”陈梓瑾笑着和丫鬟打趣道。
她这个妹妹是家里的大魔王,她都觉得灵山上的猴子都没陈梓玥能蹦跶。
和丫鬟说说笑笑就打算回内院,刚路过主屋就和一个人迎面撞上。
陈梓瑾结结实实的愣在原地。
陈煜在旁边笑的讨好:“这是我家小女,名唤梓瑾。”
“陈小姐。”殷泓颔首,可以加重了陈字。
陈梓瑾扬起笑容干干地笑了两声:“小女见过大皇子。”
陈梓瑾说完就没再有人说话。
陈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滑来滑去,笑眯眯道:“时候还早,殿下不如留在寒舍吃个饭再走?”
别答应别答应别答应……
“有劳大人了。”
陈梓瑾:……
“啊!”门外传来一声尖叫,陈梓瑾立马说自己去看看,飞快逃离。
丫鬟们围在陈府外,陈梓玥从马车内探出头,手里的一个宝石掉落。
陈梓瑾捡起地上的宝石,和马车外的对比了一下,完全吻合。
“小玥?”
陈梓玥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乖乖地下了车站在一边,嘴里嘟囔着:“没人和我说这是大皇子的马车……”
“你还狡辩!”陈梓瑾瞪她一眼。
陈梓玥扯了扯她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那我该怎么办呀……”
“你就等着被家法伺候吧!”陈梓瑾戳了戳她的脑袋,气急道:“父亲这次肯定要把你打掉一层皮。”
“我不要!”陈梓玥听到这立刻哭闹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府内走。
陈梓玥的哭闹惹来了一群人的关注,海氏将她抱起来轻声哄着,春纤将事情的经过说给她听。
陈梓瑾暗中观察的殷泓的神情,想从他脸上看出分毫情绪,可殷泓只是坐在那听着,眉眼未动。
他的周身好似有坚硬的岩石将他层层包裹,让人无法窥探其中丝毫。
“几个石头而已,不是大事。”
殷洵又让小厮将车上所有的宝石抠下来送给陈梓玥。
后来陈煜让陈梓瑾陪殷泓下棋,虽不知两人商量了什么,但无非就是父亲想攀上高枝。
殷泓是皇帝第一个儿子,自小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皇帝也十分宠爱他的生母思敏皇贵妃。
只不过皇贵妃在生产那日难产而亡,小公主一出生就没了气息。
或许是皇帝觉得对殷泓有亏欠,便更加宠爱殷泓,若不是已经立了殷洵为太子,众人甚至认为太子之位会是殷泓的。
分了神想别的,棋子就落错了地方。
嘶……
好想悔棋。
殷泓将她刚刚下的白子拿走:“重下。”
陈梓瑾乖乖听话,说道:“今日之事,我不是有意骗殿下的,殿下大人有大量,可别和父亲说啊。”
“理由。”
陈梓瑾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他问的哪个,老老实实答:“姑娘家在外不好直报家门的,不安全。”
殷泓看了她一眼,又将一颗白子拿走:“重下。”
“那殿下答应啦?”陈梓瑾笑眯眯地问道。
殷泓没有答话,目光一直停留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
陈梓瑾正准备落子,却被扶住手腕,抬头茫然地看向殷泓。
殷泓收回手道:“下那不行。”
陈梓瑾放下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冰凉一片。
原来他不止性格冷,手指也凉。
“我下不过殿下。”
“嗯。”
和他说话好费劲,陈梓瑾有些无奈,用手支着头,听他说道:“重下。”
两个人下了一个时辰的棋,有丫鬟来叫他们去吃饭,陈梓瑾立刻放下棋子站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殿下请。”
许是被教训了一顿,陈梓玥眼睛红红站在海氏身后也不敢哭闹。
陈梓瑾这一顿吃的食不知味,父亲和殷泓偶尔聊几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突然听到殷泓说:“陈小姐悟性不错。”
说的应该是下棋。
一顿饭后殷泓便要离开,陈煜也没再挽留将其送到门口。
陈梓瑾望着殷泓的背影,他没坐马车独自走回去,与街道上繁杂吵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仿佛万物尽失色,她只能看见他。
陈梓瑾知道殷泓今日前来必是别有目的,她清楚父亲的愚笨,他只怕是想要利用父亲。
可她没有多说。
————
陈梓瑾能和殷泓见面的场合并不多,她一直踊跃参加世家大族的聚会,周旋于各个夫人小姐之中,渐渐赢得了许多好名声。
终于,在皇后生辰那日海氏被邀请入宫。
陈梓瑾提前好几天就开始计划自己要穿哪件衣服,戴什么首饰。
海氏怕出错,只带了陈梓瑾一人。
她如愿地看到了殷泓。
他还是一身玄色,走到大殿向皇后说祝词。
她在看殷泓,其他女子也在看他。
殷泓离开,陈梓瑾忍不住追了出去。
“殿下!”
殷泓停了脚步,侧头看去。
陈梓瑾下意识躲了起来,就看见殷泓看向的方向跑来一个姑娘。
陈梓瑾认得她,那是吏部尚书之女,顾清漪。
“殿下风寒可好些?”顾清漪跑得脸颊通红,望向殷泓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一般。
“嗯。”
“小女子做了些花茶,手艺拙劣,还望殿下别嫌弃。”
殷泓态度冷漠顾清漪也不恼,将手里的锦盒递给殷泓。
别收别收别收!
殷泓伸手接过:“多谢。”
“下个月二十是我的及笄礼,殿下记得回礼”顾清漪说完扭头就跑。
殷泓还望着顾清漪的方向,这是还不舍得人家呢?
陈梓瑾瘪瘪嘴,看见殷泓回身,立马藏好。
“出来。”
是在和她说话吗?
不是吧?
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蒙着面的黑衣男子,对她比了请的手势,陈梓瑾认命地走出来。
“殿下好久不见。”
“偷听?”
“没有!”陈梓瑾矢口否认:“我顺路。”
“又顺路。”
陈梓瑾被噎了一下,点点头:“对啊,顺路。”
殷洵侧身,陈梓瑾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又只有一条路她就一直顺着走下去。
殷泓就在身后跟着,沿路的宫人纷纷跪下请安。
陈梓瑾越走越感觉不对,停住脚步,回头问他:“前面是哪?”
“东宫。”
???
陈梓瑾转身就要往回走,殷泓问:“不顺路了?”
“不顺路!”
“所以在偷听?”
“……”
陈梓瑾停住脚步,想了想又觉得不服气,快步走到殷泓面前仰头望着他,悄悄踮起脚争取能在气势上显得不那么弱。
“我就是在偷听。”
陈梓瑾说得理直气壮:“我想看见殿下,想和殿下说话,想再和殿下下棋,我看见顾小姐给了殿下一个锦盒,顾小姐分明就是喜欢殿下,所以我嫉妒,我吃醋,我想让殿下不要收,但是我没有理由,总而言之就是我也喜欢殿下。”
陈梓瑾喜欢殷泓。
这是她反抗了半个月终于妥协的事情。
她只见过殷泓两面就喜欢上了他。
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她也控制不住。
她本以为自己说了这么一大段殷泓总会有点回应,但凡是为君子,出于礼貌也会有反应。
但殷泓没有。
他只是略微颔首,眼中没有任何情愫。
陈梓瑾在这样的对视下败下阵来,她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破碎的一塌糊涂。
“我……我先走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走回大殿,宴会已经结束,海氏有些不悦地看着她问道:“这是去哪了?”
陈梓瑾不想答,只是低着头跟着人群往宫外走。
回到陈府就立马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让任何人进来,陈梓瑾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的棋盘。
她都在做什么啊。
怎么能现在就把心意说了出来呢。
在家里憋了十天,陈梓玥被憋得不行,去找了陈梓瑜好几次麻烦,终于忍不住闯到姐姐屋里闹着要出去玩。
“这么好的天气,你不出去,你在这浪费春光!”
陈梓玥掐腰站着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我今天要去听戏折子!”
陈梓瑾被她烦的不行,简单的换了个衣裳就领着她出门。
刚到主街就看见有侍卫拦着,打听了一下说是大皇子搬离皇宫。
皇帝封大皇子为安平郡王,赏湘南封地,成亲后便可前往封地,如今先住在宫外的王府。
“大皇子与谁成亲?”陈梓瑾问道。
“这谁知道呢,肯定是世家大族的姑娘才能配得上。”
“我听说啊,顾家那位小姐对大皇子有意,吏部尚书的女儿身份也尊贵,多半啊就是她。”
陈梓瑾听着他们的议论,殷泓的马车从眼前走过,有一阵风吹过,吹起了窗帘。
殷泓闭着眼坐在车内,身姿挺拔,似是感觉到目光睁开眼时帘子正巧落下。
皇帝这么做态度很明显,殷泓与皇位无缘。
他只能是个郡王,龙椅留给太子殷洵。
殷泓迁出皇宫后,陈煜对他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
陈梓瑾在心里嘲讽父亲是个拜高踩低的势利眼,她在库房找了许久也没找到适合送的礼物。
在家又等了半个月,这一阵风头过去后,陈梓瑾偷偷溜出去来到郡王府,小厮通报一声就让她进去。
殷泓正在家中射箭,三箭十环。
陈梓瑾将怀里的坛子放在桌上给他鼓掌,殷泓放下弓问:“何事?”
“贺乔迁之喜。”
陈梓瑾要来了两个酒杯,将其中一个坛子打开,酒香四溢,倒出一个扬了扬手:“这是自我出生时母亲埋下的酒,怎么样,香吗?”
殷泓接过酒杯闻了闻,小厮拿出银针试毒,没有变色。
“你怕我给你下毒?”陈梓瑾不可置信地看他,抢过他手里的酒就一饮而尽,还将空酒杯倒了倒,一滴不剩。
殷泓没有做声,拿起另一个酒杯继续试毒。
陈梓瑾:“……”
殷泓轻轻抿了一口酒,在陈梓瑾期待的眼神中终于说:“不错。”
下一句:“请回吧。”
陈梓瑾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扶着石桌敲了敲两坛酒:“我来送了礼,道了喜,就让我回去了?”
“还有何事?”
“王爷会和顾小姐成亲吗?”
殷泓未答,陈梓瑾又问:“王爷想何时成亲?”
“与你何干?”
“我外婆家就在湘西,我想跟你一起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梓瑾也不怕什么。
总归殷泓已经知道了她的情意,不如她多争取一下,万一成了呢。
“他们都说你被封郡王是明升暗调,但我以为不然。湘西是个好地方,做一个王爷守一方富足不是什么坏事。”
“你懂什么?”
“我不懂王爷可以讲给我听。”陈梓瑾直视他:“就如那日王爷教我下棋一般。”
殷泓有些不耐,微微皱了眉:“陈小姐请回。”
“我们家或许没有顾家那样大的势力,可我比顾清漪更适合你。”陈梓瑾不做过多纠缠:“我会向你证明。”
陈梓瑾想嫁给殷泓,她打听了许多的关于他的事,得到的回答几乎一致。
殷泓才貌双全,是逸群之才,但生性凉薄。
或许殷泓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无缘皇位。
在位者不仅要文韬武略,更需要体恤百姓,要有同理心。
话虽然放了出来,但怎么做陈梓瑾还没想好。
戏折子上写,如果要阻止一个女子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就将那女子的清白毁了。
可顾清漪罪不至此,陈梓瑾做不出这样的事。
转眼就到了顾清漪的及笄礼,陈梓瑾也受邀参加。
她去的第一时间就在寻找殷泓,一直到及笄礼结束都没看见殷泓的身影。
顾清漪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但陈梓瑾开心极了。
至少证明在殷泓心里,顾清漪与她都不重要。
想到这一点陈梓瑾几乎是笑着往回走,一路合不拢嘴,陈梓玥不知道姐姐为何如此开心,只是趁着姐姐心情好要了好些个平时不给买的玩意。
路过郡王府陈梓瑾特意往里看了一眼,只见王府大门紧闭,府外也无人把守不禁好奇。
连着十天都是这样,陈梓瑾耐不住性子想要打听,刚走到王府后门就被人捂着嘴拖到一个小屋里。
陈梓瑾吓得挣扎,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动。”
殷泓见她停住,放下手退了一步,微微眯了眼:“做什么?”
陈梓瑾心有余悸,顺了顺气道:“我想来看看你。”
闻到一丝血腥味,陈梓瑾吸了吸鼻子,抓起殷泓的手臂,鲜血已经渗透衣袖:“怎么会这样?”
殷泓收回手背在身后:“看过就走。”
“走什么啊?”陈梓瑾拉着他的手就要去离开:“我们去药房。”
见殷泓不懂,陈梓瑾转头看他,想了一会:“你不能出去?”
殷泓没答,陈梓瑾将他的衣袖解开,手臂上是一条长长的刀痕,很是骇人。
陈梓瑾将用手帕给他包扎,想将自己的衣裙撕开,却怎么也撕不开。
不对啊,戏折子上是这样写的啊。
陈梓瑾冲他尴尬地笑了笑,满屋子找剪刀终于让她翻出来一把生了锈的,歪歪扭扭地包扎好还系了个漂亮的结,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你有地方去吗?要不去我那?”
陈梓瑾是真的没想到殷泓会答应。
她千辛万苦骗过所有人将殷泓从后门带入陈府又溜到自己房间,刚一进去就听见陈梓玥的哭声,声音越来越近,陈梓瑾一把将殷泓推到里卧关上门。
陈梓玥来告状无非就是三件事:陈梓瑜不听她的话,陈梓瑜顶撞她,陈梓瑜欺负她。
陈梓瑜是陈煜酒后乱性和一个下人生的孩子,陈煜不待见她们娘俩,只安排了个偏远的院子。
许是海氏的有意无意的教导,陈梓玥很是不喜欢这个意外出现的庶妹。
陈梓瑾对她倒是没有那么大的敌意,但两人也不亲近。
这次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陈梓玥想要陈梓瑜头上的发簪。
陈梓瑾哄了半天,答应给她买两个更好看的才将她哄好。
陈梓瑾回到房间瘫倒在床,重重叹了口气。
静了一会突然想起屋里还有人,立刻坐起身,殷泓坐在桌前喝茶。
“这次试毒了吗?”陈梓瑾问道。
殷泓颔首。
陈梓瑾的房间有个密室,连陈煜都不知道这事,有人来时殷泓便藏到密室中。
陈梓瑾找来金疮药日日给他换药,包扎的手法越来越熟练。
两个人偶尔还会下棋,依然是下错了重下,这倒是给陈梓瑾养成了个爱悔棋的坏毛病。
她几乎看不见殷泓睡觉,每次她醒着,殷泓就醒着。
只有一次,她在睡午觉,殷泓在喝茶,她中途突然醒了,看见殷泓支着头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她动都不敢动,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就听殷泓说:“看够了吗?”
殷泓慢慢睁开眼,眼里不带丝毫情愫。
陈梓瑾望着他的眼睛里却满是情意,不知羞耻地答:“没有,永远都看不够。”
殷泓在这待了十多天,陈梓瑾从未问过他为何受伤,为何不进王府,亦如殷泓不曾问她为何明明不喜欢陈家的人却依然表现的友善。
但是陈梓瑾多少能猜到一些,能让一个郡王受伤的,只有比他地位还高的人。
皇帝,或是皇后。
殷泓伤好后就离开了,也没提前和陈梓瑾说一声。
她找遍了密室每一个角落,没有生活过的痕迹。
仿佛这十来天只是她的一场梦。
后来听说安平郡王被调到崇州查案,之后的三个月陈梓瑾再也没见过殷泓。
顾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顾清漪一直拖着不嫁人。
大家都知道她在等殷泓。
满城的人都知道,顾清漪喜欢殷泓。
陈梓瑾和她接触过一次,是去法华寺上香是恰好碰到便一同上山。
陈梓瑾问她来求什么的,顾清漪红了脸有些娇羞:“求姻缘的。”
“安平郡王吗?”
顾清漪没有答,但已经红到了耳朵。
陈梓瑾说自己来求富贵平安,真正跪在佛像前又改了主意。
佛祖,求你别让殷泓娶顾清漪。
她几乎恶毒地在心里默念,甩出来的签,是上上签。
小和尚说:“施主所求必会有回响。”
顾清漪以为她求的真的是富贵平安的,还和她道了喜。
两人下山后就听说殷泓回来了,顾清漪显而易见的激动。
殷泓骑着一人高的黑色骏马,身后跟着几十个随从,一路行至郡王府。
所有人都以为殷泓此次回来会迎娶顾清漪,连陈梓瑾都这样认为。
她都想好了,等殷泓成亲那日,她就抱着一坛酒躲在密室里喝个酩酊大醉,然后写一篇千字言来抒发自己的情意。
可殷泓一直没有动静。
————
陈梓瑾的及笄礼筹划好,提前了五日下帖子,收到了好些个回帖。
陈梓瑾看了看受邀的名单,基本上都是些比陈煜官职大的。
海氏来给她梳头,在她身后轻柔地说:“你是家中嫡女,将来要嫁一个高门望族,孝顺公婆侍奉丈夫。”
还有下一句,提携父亲。
及笄礼过后海氏就开始给她张罗婚事,媒婆两天三次的上门,今个是张家的公子明个又是李家的少爷。
陈梓瑾不想看见他们欢快的嘴脸独自跑出去在街上闲逛。
走着走着就又走到了那日跟踪殷泓的胡同,她在那站着,回想那日的一切。
说实话,她的感情不够纯粹,有利用的成分在里头。
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嫁给一个至少比父亲官职还要高的家族,她要嫁过去求得那人的支持,她要让陈家往上爬。
这是她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她不是什么嫡亲的大小姐,她是陈煜好友临死前托孤给他的。
若是没有陈煜,她可能连活都活不下来,又或者侥幸活了下来,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现在能好好地待在陈府当个大小姐,她已经很满足了。
如果不是她偶然听到了那件事……
那是她十三岁那年,陈梓玥中午闹觉吵着要吃糖葫芦,她吩咐丫鬟去买,陈梓玥非要爹爹抱,她又领着去陈煜的房间。
陈煜与海氏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当年进京做官的机会只有一个,陈梓瑾的生父声名才能又远高于陈煜,于是陈煜就起了杀心。
事后陈煜也算是有良心,没把她一个人丢下。
陈煜把两岁的她抱回家,取名梓瑾,入京之后声称她是陈府的嫡小姐。
怪不得陈梓玥可以不学功课,她不可以,怪不得陈梓玥可以任性妄为,她不可以。
陈煜杀了她父亲,还拿养着她的名义来让她做出回报。
她想去质问陈煜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梦到她的生父前来索命,想问他做了这种坏事是如何心安理得当这个需要公断的大理寺卿。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继续做陈府的嫡小姐。
踏青时第一次见到殷泓,说不心动是假的。
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想要接近他,她觉得他们是一类人,她想靠近他。
所以她故意跟踪他,想让他记住自己。
可任凭她努力了这么久,殷泓还是毫无反应。
他就像一个冰块,她想焐化,却将自己冻得浑身是伤。
陈梓瑾又想到一个词:及时止损。
在她还没陷入那么深时,趁早脱身。
殷泓这样的人,她掌握不住。
有点想通,陈梓瑾回了家,刚走到门口就看见丫鬟迎了出来。
“小姐你去哪了,快来。”夏纤急忙道:“出大事了。”
“小玥又闯了什么祸?”
“安平郡王派人来提亲了。”
陈梓瑾猛然停住,好半天也没回神,慢慢转头:“真的?”
“奴婢哪敢拿这事骗您啊,聘礼都送来了,就在屋里放着,您自个儿去瞧瞧?”
话音刚落陈梓瑾就冲进主屋,屋内赫然放着三个红箱,满满当当,全是聘礼。
陈煜在一旁乐开了花,海氏说她是好福气。
这些陈梓瑾通通听不进去,她转身跑去郡王府。
这次走的正门,无人拦她。
殷泓在舞剑,见她来了也没收手,一套剑法过后才停下来,将剑扔给随从漠然道:“什么事?”
“王爷是因为我的身份才要娶我吗?”陈梓瑾的脸上是止不住的欣喜。
殷泓看她一眼,没有作答。
他不是不想答,只是一时不该如何说。
陈梓瑾看向他的目光太灼热,让他一时不想说出那句是因为她的身份。
他只能选择沉默。
“这也很好,至少我第一次喜欢我这个身份。”
陈梓瑾笑出了声。
“如此欢喜?”
“当然。”
其实连陈梓瑾自己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开心,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那一块浮木。
结局会是获救还是一起沉没她都不想去思考。
“多谢王爷选择我。”
陈梓瑾伸出手抱了抱他,又在他怀里蹭了蹭。
殷泓没有拒绝。
她知道自己应该不是殷泓最好的选择,虽不知为何,但殷泓还是选择了她。
殷泓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选陈梓瑾,明明属下劝过他,明明他也知道顾清漪的父亲能为他做的更多。
娶陈梓瑾对于他将来要做的事帮助不大,甚至事倍功半。
他都明白。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何今日明明决定好将聘书送到顾府,却最后改了主意。
殷泓觉得这样的想法很危险,陈梓瑾对于他也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要逃离,可他又有点不舍。
他不懂这种情感。
————
皇帝很快下旨让殷泓和陈梓瑾完婚。
大婚进行了一整日,累得陈梓瑾只想躺在床上。
喜娘退下后,陈梓瑾自己卸了发簪,站在床边看着殷泓。
他生的白皙,被喜服衬的多了几分妖媚。
陈梓瑾咽了咽口水,回想着书上的动作坐到殷泓腿上,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殷泓的身上很凉,陈梓瑾紧紧贴着他想要把他焐热。
殷泓刚想动,陈梓瑾眼疾手快地按住他:“让我来。”
殷泓挑眉:“你会?”
“我看了好多”陈梓瑾将他轻轻推倒,坐到他的腰上笑的像个小狐狸:“敏而好学。”
————
陈梓瑾第二天疼得连坐都坐不起来,倒吸一口凉气,怒骂那些野书。
没人说会如此疼啊!
殷泓已经穿戴整齐,立在床边俯视她,勾了勾嘴角:“看来仅好学还不够。”
陈梓瑾把头埋到被子里不想和他说话。
“今日在府休息。”
“不用进宫吗?”陈梓瑾问,对上殷泓探究的目光又往后缩了缩:“不去就不去……”
殷泓的眼神仿佛是在问她难道还能动得了?
后来,陈梓瑾又在京城待了小半个月,将郡王府的行李收拾好后就准备和殷泓一同前往湘南封地。
离开前两人一起去参加了皇后举办的赏花宴,穆府的嫡小姐弹奏了一曲《杯中酒》,陈梓瑾侧头看殷泓,心中庆幸穆小姐今年才十二。
若是穆风然早些出生,那她与顾清漪或许绝无可能。
那是手握三十万军权的将军嫡女,是大晋大半的命脉。
她与殷泓踏上前往封地之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停下来小住几日。
陈梓瑾玩得很是尽兴,见识了许多以前从未见过的事物。
故事若到这就结束,或许会成为郎才女貌的一桩美谈。
可这,却是刚刚开始。
————
传说中有一种名唤鸩的毒鸟,喝下它的羽毛浸的酒可以止渴,但未入肠胃,已绝咽喉。
此为饮鸩止渴。
殷泓于陈梓瑾,就是那只鸩。
成婚后的第二年,陈梓瑾慢慢知晓了殷泓的想法。
他想让大晋覆灭,想杀了所有皇室的人,包括他的父亲。
他说,世道黑暗,大臣们尸位素餐,百姓们苦不堪言,而这些,全都传不到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的耳朵里。
陈梓瑾问他:“还有呢?”
抛弃这些家国大义的理由,殷泓内心深处的,最原始的欲望,是什么。
“我想让他死。”
殷泓的声音很冷,好似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陈梓瑾隐约知道是因为思敏皇贵妃,可殷泓不同她说具体。
殷泓从不和她说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即便已经同床共枕一年有余,即便她已经怀了自己的孩子。
可陈梓瑾不在意,她只是拥抱着殷泓。
“若是可以,王爷把陈家也拖下水吧。”
陈梓瑾觉得殷泓不会成功,大晋开国二百年根基深厚,京城有穆将军坐镇,殷泓的胜算很小。
可她还是选择陪着他。
那是殷泓的执念,她要陪着他完成。
他们谋划了两年,这期间世子出生,如殷泓一般不爱说话,一整天也没个动静,陈梓瑾给她起名默儿。
京中传来消息,穆将军嫡女坐上了太子妃之位。
意料之中。
殷泓说,要动手了。
他们两个擅离封地,路上却被袭击。
她被抓走,抓到了京城,关在穆府。
明明他们的行动是保密的,明明已经做好了万全之策,可京城仿佛会预知一般,总是先他们一步做出动作。
后来她看见了穆风然,与三年前不同,她长大了许多,模样更出众,性子也沉稳了些。
她抱着孩子,好像很熟练。
她用采茶来提点她,暗示她供出殷泓保住陈家,拿海氏和陈梓玥来给她打心理战。
她无动于衷。
穆风然不知道,她才是最想陈家死的那个人。
过了十日,她察觉府中守卫增加,穆风然来时也没带孩子。
或许是殷泓要来了。
她有些奢望地想。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殷泓就带人杀了进来。
殷泓会来,她比穆风然还要惊讶。
她以为殷泓会弃了她。
可笑吧,结发三年的夫妻,她竟还在以为她的丈夫会选择放弃她。
她看着殷泓,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他穿盔甲的样子。
盔甲在月下泛着寒光。
她看见殷泓拿刀的手有些抖,大概是寒毒又犯了。
皇帝为防思敏皇贵妃,在殷泓还是个胎儿时就下的毒。
这寒毒自出生,伴随了他的一生。
皇帝宠爱皇贵妃,却要下毒害她,陈梓瑾不明白。
她去劝殷泓,她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和殷泓一起赴死的准备,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她又迈不出。
她留恋在湘南的日子,他们会一起坐在山坡上看日落,偶尔会一起去逛庙会。
还有一次,她将糕点抹在殷泓的脸上,竟然还看见了他的笑。
她的冰块刚有一条细微的裂痕,她不想放弃。
她说:“王爷收手吧,这一世受尽苦难,下辈子便会苦尽甘来,王爷若伤了太子妃,便真的回不了头了。”
她拿出默儿,拿出自己,去恳求殷泓收手。
可她太了解殷泓了。
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又怎会收手。
她被太子推到太子妃面前为她挡刀时,分明看见了殷泓眼里不一样的情绪。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像是惊慌,又或者是不舍,总归不再是一片死寂。
她觉得,能这样死在殷泓刀下也挺好的,或许这样,殷泓就能记住自己。
她喜欢殷泓,即使知道那种喜欢是一种毒药,她也义无反顾。
她一直在接受自己的人生,接受叫陈煜父亲,接受无条件地向陈梓玥妥协,她以为她这样的人生一眼就望到头了,可殷泓出现了。
他像是一只吐着信子的蛇,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高傲地盘踞在那,等着人们过来向他朝拜,危险,又吸引。
她不受控制地爱上他,她如荒漠中迷失很久的人终于找到水,即便那是一杯毒酒,她甘之如饴。
他们果不其然的败了,她被抓到了天牢,还有大夫给她医治。
她的伤口太深,只能靠药物吊着。
她问狱卒,可否能见见殷泓。
狱卒有些为难,她改口问,能见皇后吗?
穆风然来了,她像是变了个人,眼神中带了几分冷意。
她质问自己为何要因为一声所谓的爱,去断送几百人的性命,她说她自私,说她不值得。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值不值得的事情呢?
她从未得到过爱,她贪恋这种感觉,她用自己的生命爱着殷泓,她如飞蛾扑火,她如饮鸩止渴。
这就是她心中的值得。
最后她求了皇后,让她放过默儿,她知道殷泓必不会开口。
默儿不是殷泓想要的,是她想要个孩子,殷泓答应了,于是就有了默儿。
穆风然离开,她行了个稽首大礼。
庄重而严肃。
不止是对皇后,还是对佛祖。
她骗了佛祖一辈子,骗过了所有人自己爱佛。
可她明明就不爱,她只是如病态的找了一个慰藉。
陈梓瑾的刀伤复发,她躺在牢房中透过墙上的窗户看着外面的天。
天好蓝啊,就好像她跟着殷泓那天一般蓝。
她跟在他身后,走了三条街,眼中渐渐就容不下别人。
回想她这乏味而又平淡的一生,感谢让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遇到了殷泓。
那是她的光,是她短暂的救赎。
是她的爱,是她的毒。
————
陈梓瑾不会知道,殷泓开口求了皇帝,让他放过世子。
皇帝来看过他,问他可有什么要说的,他本不想说话,可最终还是妥协。
他知道陈梓瑾多宝贝那个孩子,他说:“把世子留下。”
皇帝答应了他,过了几日派人通知他将孩子送到了锦州的一个农户家里。
他在牢中等待皇帝下令杀他,偶然听到狱卒的谈话。
西面牢房的王妃死了。
他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陈梓瑾。
陈梓瑾死了。
他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剑是他捅的,他有数。
陈梓瑾死了。
他已经将孩子安置好了,她的默儿留了下来,他不欠什么。
陈梓瑾死了……
殷泓捂住心口,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感觉。
心里闷闷的,还有些疼。
他想去看看她,他第一次这么迫切的想去看她。
可他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想法。
体内的寒毒发作,他疼得握紧了拳头。
若是在以前,陈梓瑾会早早的给他准备好手炉,再盖上被子,拿热毛巾给他敷额头。
会轻轻拍着他,哼唱着没听过的,还有些不在调上的曲子。
等他好了,会像哄孩子一样喂他吃一个蜜枣,他不想吃也会被强行塞在嘴里。
看他吞下,又会摸摸他的头,夸他真乖。
殷泓垂眸,何时开始他竟记得如此清晰。
他们成亲不过三年,哪来的那么多情意。
可殷泓却不自觉地想起那日在皇宫,他从一开始就听到陈梓瑾在叫他,她不知道为何又要躲起来偷听他与顾清漪说话。
他说她在偷听还不承认。
终于瞒不住时,姑娘从脸红到耳朵根,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就是在偷听,说自己吃醋,不想让他收顾清漪的礼物,可又没有理由。
分明是她做错了事,还这么理直气壮。
殷泓当时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又懒得同她计较。
明明是很平淡的一件事,殷泓不知自己为何会记这么多年。
只是每每看见陈梓瑾就总能想起那个傍晚梗着脖子踮着脚要与他对视的姑娘。
这或许是喜欢。
殷泓这样告诉自己。
可他不懂什么是喜欢,也不懂如何表达,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现在的想法到底算不算喜欢。
母妃喜欢父皇,拖着病弱的身子也要给他生孩子,可到头来却在临死之前抓着他的手,眼睛都充了血,让他一定要替她报仇,让他替她杀光所有人。
他不懂,若真的喜欢,最后为何会带着恨意死去。
父皇说自己是他最疼爱的皇子,可又为何任凭皇后下手杀他?逼得他一个月无法回府。
父皇让他出城避一避,给他派了个无关紧要的案子,他知道,父皇是想让他远离皇后的视线。
等他回来就快点成亲,永久离开京城。
殷泓想不明白,他也不懂。
人们口中的喜欢,究竟是什么?
或许,不厌烦就是喜欢吧。
顾清漪也说喜欢自己,但殷泓只觉得不耐,不想与她过多接触。
可陈梓瑾说喜欢时,殷泓除了觉得这个人有些聒噪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陈梓瑾以为殷泓不喜欢她,只是突发奇想地选择了她。
连陈梓瑾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在饭桌叽叽喳喳说话时,殷泓虽总皱眉,但偶尔也会认真听几句。她前几天才说想要的东西,不出几日就会出现在桌上。她多吃了几口的菜,下一次上桌时,就离得她更近些。
不是每次都是陈梓瑾在等殷泓回来的。
也有几次,陈梓瑾去外婆家玩的久了,殷泓派了三辆马车分别去接,就怕走岔了路,殷泓在房里看书,半天也没翻动一页。
这些陈梓瑾都没察觉到。
殷泓自己也没发觉。
殷泓不懂爱,夫子教授他文学与武艺,可只字不提爱。
陈梓瑾爱他,她只告诉殷泓她爱他,却没告诉他什么是爱,如何去爱。
她抱着自己的爱意死去,殷泓守着心里的疑惑,永远得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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