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约莫五十来岁,穿着一身灰色的骑装,脖子上挂着一串狼骨做成的链子,衣袍的敞开处隐约可见胸前刺着的秃鹫。他目光阴沉地,看着乌兰。
孟昭云充满戒备地瞪着他,低声向乌兰说了句“王妃,别怕”。
她手指微微地蜷着,准备为她和乌兰寻一个脱身之计。
乌兰向她摇摇头,示意她暂且避开。
孟昭云不放心。
乌兰拍了拍她的手:“没事,我与他相识。”
孟昭云犹豫了一番,还是听从乌兰的话,闪身去了。
一棵粗壮的大榕树,茂盛而高大,刚好遮掩住他们。三丈开外,便是西狼士兵的砍杀声。
乌兰道:“现在,这里只剩我和你。军师有什么话,说吧。”
来人,正是军师。乌兰明白,他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来见她,必是有什么话想单独说与她,不便让旁人知晓。
军师笑了笑,道:“乌兰姑娘,是聪明人。当日和亲,是我送乌兰姑娘来的,现在,必也得我来与乌兰姑娘做个了结。”
“了结?军师想要如何了结?”乌兰问道。她不由得想起那些射向她的冷箭,身子不禁紧绷起来。
军师忙道:“乌兰姑娘莫要误会。我并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问你一个问题的。”
“什么问题?”
“你对大汗的情意,可是真的?”
军师看到乌兰眼中升腾起草原的红日,就像她出生那年的红日一样。
她喃喃道:“十四年来,大汗是我的信仰,军师觉得,这份情意是真是假?只是,只是……”
她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当她经历了西狼的刺杀,知晓了额吉的死;当她亲眼目睹了西狼军屠城的血腥;当她眼睁睁看着老段出家之后,她对忽穆烈的感情犹在,但她却没有从前那样渴望见到他了。
那种心情非常的复杂。复杂到无法用语言表明。
她对昆仑大汗产生了本能的畏惧。
军师道:“乌兰姑娘,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大汗心里有你。他非常爱你,甚于一切。”
他说得非常笃定。
乌兰轻声道:“军师此刻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军师的手摩挲着胸前的狼骨,道:“你刚出生的时候,巫师用羊骨卜了一卦,说大汗有一天会死在你手上。你命带煞气,所有与你有纠葛的男子,都会遭殃。这个卦象,军中很多人都是知晓的,并非虚言。当年,巫师要大汗处死你,是大汗力排众议,将你留在身边,抚养成人。我坦诚告诉你,在草原,除了大汗,没有人欢迎你回去——”
他胸前刺着的秃鹫,无比鲜活,像是要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将狼骨咬碎。
“刚刚,在王宫门口,因为你,大汗迟迟不下进攻令,军中已有将士不满。那射向你的冷箭,便是西狼将士的心声。大汗准备这次将你接回去,封你为公主。来日,大汗还要因为你,而承受多少非议?大汗是草原的英雄,他需要更广阔的天地去开拓疆土,他不应该有软肋。乌兰姑娘,你觉得呢?”
大榕树的叶子,被风吹拂着,掠过乌兰的掌心。有些痒,有些无措。
她知道,巫师的话,在西狼子民心中,有多重的分量。
她从来都把自己当作草原的一分子。可原来,草原的人,竟如此厌憎她。
“我怎么会杀死大汗?不可能的。”乌兰道。
军师道:“段义平对你情深意重,你看看,他是什么下场?你难道想让大汗成为第二个段义平吗?你难道想让西狼成为第二个大理吗?你是煞星,十世煞星。你只会给大汗和西狼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
乌兰猛地一凛。
老段那生无可恋、绝望到极处的脸,老段的僧衣,老段决绝的背影,统统在她的眼前闪现。
军师将她不敢直视的伤口赤裸裸地划开,洒下大把的盐。
十世煞星。
无穷无尽的灾难。
她的面色,变得苍白。
军师道:“言尽于此。乌兰姑娘,细细想去。”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大汗带兵亲征大理,离国日久,留守在西狼的孛尔吉大人发来密函,西狼亲贵阿木古郎蠢蠢欲动,欲趁机夺权,掣肘大汗。这个节骨眼上,大汗若执意带你回去,军心涣散,后果会如何?你若对大汗是真心,便悄无声息地离开。若这些你都无所谓,便在正殿大门口,等大汗来接你。”
军师走后的半刻钟,孟昭云回来了。
乌兰紧皱着眉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妃,王妃,您怎么了,那人有没有伤到您?”孟昭云担忧地唤着她。
良久,乌兰抬起头来,看着她:“昭云,我……我随你一起去中原。”
孟昭云心内一喜,竭力淡定道:“王妃,您跟婢子一起,随幻戏班子一同走。婢子永远伺候您、照顾您。您再也不必做任何人的棋子。咱们自由自在地生活。”
乌兰木然地点了个头。
草原,回不得。老段,离了她。
她是个不被欢迎的人,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除了故土,哪里都是天涯。
倒不如去中原,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只要日头还会升起,长生天便会保佑她好好儿地活着。
孟昭云带着她,一路避开西狼士兵,从花园中,逶迤而行,向后门而去。
这厢,忽穆烈站在王宫正殿门外,看着烧成一片的殿宇。
兵士们说,看着乌兰,进了正殿,再也没出来。
她此刻一定就在烈火中。
忽穆烈嘶吼着,命人灭火。
然则,秋季干燥。
一桶又一桶的水浇上去,火势并不见小。
忽穆烈的心好像被沉重的乌云、轰隆隆的雷声挤满了,透不过气来。他从马背上荒凉地滚落,往正殿中走,军师和一众将士们连忙拉住他,痛哭道:“大汗,您不能啊,大汗……”
待火终于被浇灭,殿宇早已烧尽。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尘埃。
只余烧焦了的几块稀稀拉拉的人骨,让人触目惊心。
“大汗,人各有命,乌兰姑娘她……长生天一定会让她有个好的来世……”军师说着,掩面而泣。
忽穆烈抱着那几块骨头。
他宽广的怀抱,没有接回乌兰。
他仰头长叫一声,如虎啸山林。
他得了大理,失了她。
忽穆烈这一生中,经历过好多次生死搏斗、好多次失去。
他说的话,千秋万世之后,还会让人惊心:在明亮的白昼,要像雄狼一样深沉细心。在黑暗的夜里,要像乌鸦一样,有坚强的忍耐力。打仗时,我若是率众脱逃,你们可以砍断我的双腿;战胜时,我若是把战利品揣进私囊,你们可以斩断我的手指。男子最大之乐事,在于压服乱众,战胜敌人。
而此刻,他却不能面对这样的失去。
他失了心头最后的一点柔软。
他失尽了欢愉。
抵长之尽,达深之底。长路尽头,深渊底部,全是悲伤。
乌兰,火红的乌兰。成了骸骨。
他将脸贴在怀中的骨头上。
“阿布对不起你……”
这时,西狼的兵士们惊讶地发现,大汗落泪了。原来战无不胜的大汗也有寻常人的一面。
风吹干了忽穆烈的眼泪。
他抱着骸骨,上了马。
烈马疾驰。
“乌兰,阿布接你回家了。我们回家。”他厚重的声音,伴随着跳动的胸膛,纷乱的马蹄,冲出王宫外。
乌兰坐在幻戏伶人的马车上,最后看了一眼阿布。那个像苍穹一样的男人。
愿你好好地,拥有天下。
我要去中原了。
中原,中原,总有一天,你的马蹄也会踏破中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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