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外,守夜的孟昭云听到了乌兰翻来覆去的声音,轻声问道:“娘娘,可是睡不安稳?婢子去点一炉安息香来吧。”
乌兰应了声好。
她从来都是沾枕即睡,一觉到天明。
今日打马球出了那么多汗,她现在却辗转难眠。
孟昭云点了安息香。
清甜的味道,在殿内徐徐散开。
孟昭云劝慰道:“娘娘,您不必忧心,官家待您是极好的。只是,身为帝王,有许多不得已的难处。官家跟段王爷,不一样。”
乌兰本来想驳一句“我才不忧心,他不来,我更自在”,忽听到孟昭云提及老段,她心里霎时湿漉漉的。
她侧过脸,看着孟昭云,道:“你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孟昭云思忖道:“不拘何事,段王爷有十分,就露十分。官家有十分,只露五分。”
乌兰眼前浮现老段的脸,老段的僧衣。
是啊,老段有十分,就露十分,竭尽全力地爱,毫无保留。到真相揭破,他的恨也是不留余地的。
她曾想过,大理国破后,同老段一起去浪迹天涯,她要用余生保护老段、偿还老段。可老段已经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了。他爱她的时候,生命都可以相付。他恨她的时候,她拼命地伸手也握不住。
老段的爱,像灯油一样,烧完了。
安息香像一张软润的布幔,包裹住乌兰。
她闭上眼。
这辈子还能再见到老段吗?
她会在阿九的五分里泅渡上岸吗?
阿布教会她骑术、武功,教会她歌舞、识字,可就是没有教她情爱。她像一头小兽,一路奔跑,一路感知。
翌日,乌兰醒得很早,在庭院里练拳脚。
内侍通传:乔修仪到——
乔灵一身崭新的宫装,温柔袅娜地走进来,向乌兰行了个礼:“孟姐姐安好。”
乌兰动作没有停,燕青拳打得虎虎生风。
乔灵道:“孟姐姐真是好雅兴。妹妹今日来,是想给孟姐姐送样东西。”
她抬了抬手,宫人捧着一个小盒子上前。
乔灵道:“孟姐姐你看,昨儿,官家赏了妹妹许多青雀头黛,此物产自西域,极不易得。七百多年前,蛮族首领沮渠蒙逊,朝贡上邦,便献了这青雀头黛。妹妹得了好东西,不敢擅专,特送一盒来与孟姐姐,方显咱们姐妹的情谊。姐姐用它来画眉,是最好不过的。”
乌兰不作声。
孟昭云见状,接过,俯身道:“婢子代宸妃娘娘谢修仪娘娘的美意。”
乔灵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向乌兰走近几步,道:“孟姐姐看妹妹今日的眉,可画好了?”
乌兰这才瞧了她一眼,不解她是何意。
乔灵道:“这是官家给妹妹画的。官家说,这叫嫦娥眉。嫦娥居于月亮,而此眉又形似月亮,舒徐绵渺,如同微凉月色。妹妹自小便与官家相识,竟不知他的手,除了写字飘逸,还会画眉……”
乌兰的拳头逼近她,她花容失色,往后退了几步,小宫人忙扶住她。
乌兰道:“拳脚无眼,妹妹避着些。”
乔灵拂了拂头上的金步摇,道:“那妹妹就不打扰孟姐姐练功了。太后她老人家还等着妹妹一同用早膳呢。太后啊,一日也离不得妹妹,妹妹也想多尽尽孝心。孟姐姐,妹妹告退。”
她娇娇柔柔地离开了。
乌兰一拳将庭院中的连理柏击得晃了晃。
这女子就是来炫耀的。
炫耀乌兰能得到的宠爱,她也同样能得到。她身后还有乔太后,但乌兰无所依。
不多时,隆佑宫的林嬷嬷也来了。
林嬷嬷笑得一脸慈祥,向乌兰请过安后,道:“太后惦记宸妃娘娘,特命老奴来给娘娘送一盆翡翠兰来。”
内侍搬着一个大大的花盆进来,花盆里的花,逞娇呈美。
“一则,太后知道,宸妃娘娘是绍兴府人,翡翠兰是绍兴府的特产,可慰娘娘故土之情;二则,兰花是花中君子,高洁,俊雅,太后望宸妃娘如这翡翠兰一般,德才兼备。”林嬷嬷徐徐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往琼华殿送东西?
乌兰道:“谢过太后。”
林嬷嬷道:“对了,太后叮嘱老奴,务必要告诉娘娘,翡翠兰宜养在寝殿之中。”
乌兰没有多想,让孟昭云将花盆搬去床榻边。
林嬷嬷见之,放心地去了。
乔太后素来瞧不上她,居然主动赏她东西,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待林嬷嬷走后,乌兰向孟昭云道:“太后这是何意?”
孟昭云想了想,道:“约莫是乔灵得了宠,太后心情愉悦,想让六宫和睦,故而,送花来安抚您。”
乌兰刚想说什么,殿外内侍通传,官家驾临。
她把兰花的事丢在了脑后,心中骂道:狗东西,还有脸来?
“去!把门堵上!”她吩咐道。
孟昭云迟疑:“婢子,婢子不敢……”
乌兰“嗖”地蹿到门边,“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阿九吃了个闭门羹。
他屏退宫人内侍,隔着门,道:“昭阳,朕有话跟你说,把门开开。”
乌兰道:“你不用和我说什么。你留着你好听的话,说给旁人去。你也莫要在我这里白费辰光,赶紧画眉去是正事。”
阿九哭笑不得,道:“昭阳,你怎么跟孩童似的。”
她是宫里唯一敢对他发脾气的人。
哭哭笑笑,都在脸上。
无比真实,从不掩饰。
“是,我不懂事,你自有满屋子懂事的人。我告诉你,我才不稀罕待在这鬼地方,当什么娘娘。大不了,我浪迹江湖,还做伶人去。骑马喝酒,好不快活。”乌兰啐道。
门外,脚步声远去。
她悄悄开了个门缝,偷偷看着外面,阿九已经走到庭院了。
乌兰越发恨得牙痒痒。这就走了?
门再次关上。
乌兰道:“他永远也别来了!”
过了一会儿,乌兰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唤了几个侍卫,在庭院中玩儿蹴鞠。那几个侍卫,不敢不听她的吩咐。
转花枝、流星赶月、小出尖、大出尖、落花流水、八仙过海。
一招一式,乌兰玩得不亦乐乎。
哼,你有你的乐子,我也有我的乐子。
你能跟别的女子一处,我便也能跟别的男子一道玩。
直到临近晌午,御膳房一个同孟昭云相熟的御厨,遣小内侍来唤,说是他新做了一道点心,刚出锅才好吃,若是送来,恐失了味道,请宸妃娘娘移驾御膳房。
乌兰对吃的从来不含糊,衣裳都没换,就往御膳房奔去。
春末的柳絮,四处飘飞,纷纷扬扬。
在这青黛色的宫墙中,犹如下了一场太阳雪。
绿杨阴里,风前柳絮,清缠的江南风情中带着几许牵绊。
乌兰熟稔地一路走向御膳房。
安静极了。
往日来来往往的仆役,今日一个也看不见。
她推开门,进去,看到一个挺拔清矍的身影站在桌案前忙碌着。
偌大的御膳房,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一处炊火。
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道:“昭阳,生辰吉乐。”
是阿九。
今日,他竟然当起厨子来了。
阿九捧着一碗面递到她手中:“长寿面。朕现学的。你尝尝。”
青瓷碗中,乳白色的汤,长长的面,嫩绿的葱花,煞是好看。
乌兰愣住,道:“你从何处知道我的生辰?”
阿九点了点她的鼻子:“民籍上有啊。”
原来他说的是真正的孟昭阳的生辰。
说来也巧,真的孟昭阳也是三月末出生。与乌兰只隔了两天。今日是三月廿六,乌兰生辰是三月廿八。
在西狼的时候,阿布每年在她生辰之日都会答应她一个要求。她每次都是早早地开始期盼了。
离开草原后,她便没有这份期盼了。
乌兰吃了口面,道:“没有家以后,我就没有庆过生辰了。”
阿九认真道:“你现在有家了。以后每年我都给你过。”
“宫廷不是我的家。”
“我。我就是你的家。”
他没有说“朕”,而是说“我”。
我就是你的家。
阿九像一尾鱼,跌宕地往她的河里游。
他修长的手指拂了拂她额前的碎发,道:“今天,不是官家给宸妃娘娘庆生,是九郎给孟昭阳庆生。”
乌兰捧起碗,喝了口汤。
这座宫廷,似乎没那么可厌了。
阿九将头探到她面前:“琼华殿的侍卫,我给你换了一拨。今日陪你玩蹴鞠的那几个,调去戍守宫门。”
乌兰道:“呸!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他的唇覆上来,堵住她的嘴。
“晚上,我带你去放孔明灯……”
炉上的火,还未熄。火苗缓缓地舔舐着屋内的缱绻。
三月廿八。
漠南。
王帐。
忽穆烈往地上洒了两杯酒。他鹰一般的双眼,带着罕见的温柔。
小乌兰,若还活着,今天便十六了。
她的骸骨纳在一只楠木盒中,被他放置在桌案上。日日相对。
小乌兰,你总还是陪着阿布的。
他耳边仿佛响起清脆的声音,一个火红的身影蹦蹦跳跳地扑向他,阿布,你今天送我什么?我想去摔跤比赛,可以吗?
可以。小乌兰。什么都可以。你要的,阿布都给。
阿布拥有很多土地,很多子民,可是阿布没有你。
忽穆烈取了马头琴,走出帐外。西边的红日,一如乌兰出生那天。
帐外的兵丁,看见忽穆烈出来,个个肃立,大气也不敢出。
忽穆烈坐在帐外的草地上拉琴。
马头琴的声音,悠扬极了。
忽穆烈宽阔雄伟的身躯,此刻无比的苍凉。
巫师手持羊骨,走向他。
“大汗,臣今日卜了一卦,甚是奇怪。”
忽穆烈喝了一口酒。
巫师道:“煞星并未陨灭,而是东移了。且光芒日盛。”
忽穆烈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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