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堂。
皇长子好久未见亲娘,在院落中,与宋丹青一同踢毽子。
乌兰看着皇长子兴奋得鼻尖冒了细细密密的汗,笑了。
今天宋丹青从冷宫放出来的消息初传来时,皇长子眼中闪过一瞬的光芒,又低下头。他知道父皇已经将他交予孟娘抚养,他想见亲娘,却不敢提。乌兰看出他的心思,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就往绣春堂走。血缘是天性。她理解孩子。
酉初了。日头开始西斜。
宋丹青道:“慎儿,时候不早了,跟着皇后娘娘回去吧。”
经历过数月的冷宫生涯,宋丹青比从前少了几分嚣张,多了几分谨慎。哥哥宋誉铭再三派人传信给她,凡事不要操之过急,莫惹官家反感,要稳中求进。从前,她就是吃了心急的亏,才让人抓住把柄。
皇长子懂事地点点头。
乌兰道:“今儿,慎儿就留在这里歇息吧。”
宋丹青忙俯身道:“不可。慎儿现在是您的孩子。臣妾此次出来,看慎儿比先前胖了,性子也比以前活泼了,可见您将慎儿照顾得极好。臣妾心中只有感激您的份儿。再说,官家让臣妾思过,臣妾尚是有罪之人,如何能带好孩子?慎儿还是跟着您回去吧。”
乌兰见她十分诚恳,便牵着皇长子离去。
宋丹青将他们送出门外,扶着门框,直到看着他们消失在视线中。
回去的路上,皇长子道:“孟娘,谢谢您。以后,儿臣一定对您好,孝顺您。”
乌兰笑笑,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哦?慎儿打算如何孝顺孟娘?”
皇长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等孟娘生了小弟弟小妹妹,儿臣保护他们!”
御湖的风拂过乌兰心头。
乌兰笑过之后,漫上几许萧索。
她跟阿九的床笫之事,算来不少了。可她肚子一直没有动静。之前,她还想着,是不是她身体有什么毛病?自从那晚得知了阿九痴恋姐姐的秘密后,她忽然觉得庆幸。她与他没有孩子,便没有许多难以割舍的牵绊。来日,她离开这里,也会不留痕迹。
她与他之间,又有什么呢?
除了一些不可捉摸的情话,和枕边浅薄的欢愉。
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回到琼华殿,用罢晚膳,晚霞漫天。
乌兰换了身宫人的衣裳,阒然离了宫。
她去了临安城门外。
有个身着一身黑色长袍的人,坐在一棵柳树的树杈上,怀里抱着剑,左右张望着什么。
“七哥——”她走到他面前。
刘恪看见她,从树上跳下来,道:“昭阳,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我。”
囚禁方砚山的事情过后,市井之上议论纷纷。为了向天下人彰显天家贤德仁慈,阿九权衡之下,宽赦了七皇兄,并封其为“晋王”。刘恪拒绝了阿九所赐的京城王府,直言自己已经习惯了无拘无束的日子,还是想浪迹江湖。阿九允了。发生过皇陵那场变故,刘恪在京中王公亲贵、朝堂官员当中,的确处境尴尬。不如离开的好。
刘恪出皇城司的密牢,是阿九亲自去释放的。
刘恪跪在地上,唤了声:“九弟。”
阿九面色无波,手指却蜷作一团。他知道,七皇兄是真的释怀了。
他们到底是亲兄弟。曾经,一同在国子监读书。也曾兄友弟恭。七皇兄的愤怒、报复,不过是因为乔香儿要对其赶尽杀绝。
乌兰在皇陵拦住的那一剑,为刘恪、为阿九,都留了退路。
伤害没有造成,兄弟俩就都有回旋的余地。
他们可以隔着漫长的岁月,宽宥彼此,宽宥那声声叹息。
乌兰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留在临安城的。”
“你给我做那把椅子的时候,告诉我,失去的,不一定能回来,但另外得到的,不一定比原来差。昭阳,经历过这件事,我想明白了。我失去了皇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自幼得急惊风,瞎掉了一只眼,压根儿没有做帝王之志。我得到了自由,这才是最宝贵的。江湖之上的逍遥,不比困于宫禁做皇帝差。”
刘恪看向乌兰道:“昭阳,谢谢你。”
乌兰笑问道:“你的那半张面具呢,怎么不戴着了?”
刘恪道:“不戴了。就以本来的面目示人吧。”
晚霞只剩一点小尾巴。
一点黄色的光,在乌兰眼里落下,又消失。
刘恪道:“昭阳,你如今是皇后了,我怎么觉得,你倒比从前多了几许忧伤。”
“没有的事。”乌兰轻描淡写道,“我今日来送七哥,还想问七哥讨样东西。”
“什么东西?”
“龟息散。”
古书有载:牛虽有耳,而息之以鼻;龟虽有鼻,而息之以耳。凡言龟息者,当以耳言也。
江湖传闻,有一种药,叫龟息散,服之,三日鼻息停,以耳息之。看上去,与死去无异。
乌兰之前在村寨中的时候,偶听飞雪门的兄弟们提到过这种药。
她想,刘恪久在江湖,定是有的。
刘恪问:“你要龟息散做甚?”
“救人。”乌兰道。
刘恪没有再多问,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约莫一寸的小瓶子,递给乌兰。
夜幕全然黑了。
他跨上柳树下的一匹马,道:“我走了。昭阳,你保重。”
“七哥——”乌兰上前几步,急急道,“你闯荡江湖,游历的地方多,见过的人也多,你帮我留心一个人,约莫五十岁,姓白,叫白云霄,他身上有五寸银针。你若有了消息,想办法传信给我。”
刘恪点头。
马蹄往前踏了几步。
乌兰兀地飞身而起,折了一支杨柳,递到刘恪手上。
“七哥,珍重。”乌兰道。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中原风俗,友人分离,折柳相赠。
乌兰把刘恪当作朋友。刘恪亦然。
没有戴面具的刘恪,比从前少了阴霾,多了明朗。他拱手,向乌兰行了个礼,尔后,马鞭一挥,绝尘而去。
乌兰将药瓶谨慎地揣进怀里,朝敕造将军府而去。
她心里有了一个营救方砚山的计划。
需告知姐姐。
为了不让皇城司的逻卒发现她来过方府,乌兰是从后墙跳进去的。
方府的仆役,本就不多。方砚山被囚禁后,白若梨更是索性将仅有的几个杂役遣散了。
乌兰一路往正院走。
她环顾着姐姐的家。
堂堂大将军的府邸,陈设却旧得很,没有一点华贵的气派。桌椅、书架、花瓶,都是寻常百姓之物,且是用了多年的,磨得粗糙了,还没换。
正厅上悬着一副对联。
上联是:同心协力,救国扶危;
下联是:上效国家,下安黎庶。
横批:精忠报国。
方砚山和白若梨夫妇,当年护官家重返洛阳,想的是“同心协力”,重振朝纲。他们以为,官家是与他们“同心”的。
白若梨正坐在正厅,缝补方砚山的一件旧衫,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乌兰,忙放下衣衫,道:“你如何来了?”
乌兰见她短短几日,憔悴了许多,伏在她膝边,道:“姐姐,我有法子了。”
她将她的计划说了一遍。
白若梨道:“纵是助他离了宫,恐怕也很难逃出临安城。”
乌兰从袖中掏出问阿九要的那块金牌,道:“拿上这个,就能了。”
她将每一步,都想到了。
白若梨道:“官家说,只是将砚山关一阵子,并没有想要他的命。贸然逃走,会不会……”
乌兰道:“姐姐,西狼那边已经向朝廷施压了,我在勤政殿看到,好几道国书发到临安,催促朝廷杀了方将军,议和才算完成。我怕,阿九有一天,顶不住压力,为了国安,狠下心来。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方将军是风口浪尖之上的人,你们只有彻底摆脱身份,才能永远不再担惊受怕。”
白若梨沉思良久,缓缓道:“无论如何,不能连累到你……”
乌兰摇头:“我能保全自己的。姐姐相信我。这件事,我会办得很小心。不留破绽。”
白若梨起身,在厅内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多遍。
一刻钟后,白若梨终于点头。
乌兰松了口气。
“姐姐,你能平安,就是最好了。”
离了方府,乌兰回宫。
今夜,阿九在勤政殿接见西狼的使者,无暇过来。
后半夜,宫中一片静谧。乌兰潜入寒香台。
方砚山警惕道:“你来做甚?”
乌兰悄然将那个小药瓶递给他,低声说了她的安排。
方砚山道:“你为甚要这样做?”
这个狼一样的小女子,他对她的敌意,一时难消。
乌兰道:“我是为了姐姐!”
方砚山明白过来。原来那枚绿松石的渊源,是这样。看乌兰的眼神,不像撒谎。
须臾,他将小药瓶还给她,道:“本将军绝不可能这样做!”
乌兰急道:“你是木头脑子吗,等着受死?你死了不要紧,你让姐姐怎么办?”
“本将军乃社稷之臣,挂印为帅,岂能如鼠逃窜?”他语气坚定,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乌兰像是一盆火炭,兜头被浇了冷水。
她一心想救他,可他根本不想出去!
“烦请皇后娘娘告诉若梨,天日昭昭,我方砚山未做半分亏心之事,身家性命,早已交付家国。若我果真回不去了,让她……安心另嫁他人。”方灵山所说的“阿九要一顶花轿,抬若梨入宫”的话,依然萦绕在方砚山心头。
乌兰听了气恼,重重一脚踹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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