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抱紧慎儿,一双布满阴霾的眼审视着方砚山。
那会子看到他突然出现,阿九便明白了:寒香台的“心悸而死”只是一出戏。
阿九本以为,他是来“乘胜追击”的,欲带着犯上作乱的薛弼等人,一同逼迫主上,来一出改朝换代的终极大戏。
十几年“忠臣良将”的面具,很快就要撕掉了。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阿九满腹悲凉地等待着那一刻。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天之力了。
方灵山的志在必得,将士们的激昂慷慨,宋氏兄妹的惨死,慎儿的惊恐失常,乌兰的不知所终,横尸满地的宫廷,浓烈到让人作呕的血腥气,让阿九觉得无比的孤独。
乞巧楼前这一方土地,仿佛成了一座小小的岛,四周全是汪洋大海。但是,跟天命七年不同的是,阿九已经没有“泥马渡江”的拥趸了。
举目望去,茕茕孑立。
但让阿九万万没想到的是,方砚山居然长枪一挥,杀了那个兵丁何达,说出“何达谋逆弑君,已被本将军就地正法”这样的话。
在这样的生死关口,对于忽然从天而降的方砚山来说,有什么比当众杀死一个拿刀砍向官家的士卒更能迅速表明自己立场的方式呢?
他用一个人的鲜血,不动声色地向薛弼和众将士,亮出了他的态度。
此举胜过千言万语。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
方灵山双手扶着挂满彩绸的栏杆,颤巍巍喊道:“哥哥,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方砚山抬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妹妹,痛惜道:“灵山,你好糊涂!”
方灵山用尽力气咆哮道:“到底是谁糊涂?哥哥,你睁开眼看看,宋贼死了,宋丹青也死了,咱们的人已经攻下了皇宫!咱们已经赢了!哥哥,这么多年来,你对朝廷忠心耿耿,可是你落得个什么下场?你被泼脏水,囚禁于寒香台,吃着猪狗都嫌弃的吃食。就连你的妻子,都被旁人觊觎!官家已经不是当年黑水镇的周九郎了,哥哥你醒醒。你不能只为人谋,不为己谋。你现在若行差踏错,咱们方家、你手下的义士,全都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方灵山指着自己高耸的腹,道:“哥哥,你看看我的孩子,他就快要出生了!他是将来的太子,圣朝新的君王!再也没有人能掣肘你了,再也没有人敢叫嚷着议和了。哥哥自可带着汉家好男儿,征战沙场,收复故土!哥哥手下的将士们,都可建功立业,彪炳史册!”
她是在安方砚山的心,也是在安众将士的心。
她要让薛弼等人明白,今晚的行动,绝对是没错的。
于国,于家,于军队,都只有益处,没有坏处。
方砚山却丝毫不为之所动,他看着妹妹,道:“灵山,我方家满门忠烈,你怎能做这样的事?犯上谋逆,无忠无义,失了大节,生不如死!”
对于方砚山而言,大节有亏,的确是比死更让他煎熬的事。
殷鹤说得没错:方将军有谋反之力,而无谋反之心。
他纵是被官家、被朝廷逼到绝路,都压根儿没想过造反。
忠肝义胆。
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忠是第一。
一个连“忠”字都做不到的人,与犬彘有何区别呢?
方砚山转过身来,面朝薛弼和众将士,将长枪重重立在地上,道:“本将军有令!”
众人齐声回道:“我等听令!”
“立即收兵回营!”
这六个字,喊得地动山摇。
方家军一贯训练有素,军令如山,马上执行。
是以,众将士高喊:“得令!”
原本,他们今夜就是为了方将军来的。说到底,并非薛弼有多么强的号召力,方灵山有多么大的蛊惑力,只不过大家都一心向着方将军罢了,所以,以“方将军”为名头,才能调遣得动他们。
现在,方将军本人都出现了。
方将军的命令,方家军岂有不遵的道理?
行军打仗之时,没有人会质疑军令。现在,亦然。
阵阵军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恢弘而整齐。
方灵山面色苍白,凄然道:“哥哥,看来,你是不准备给我留活路了。”
将士们撤离,行动失败,她所有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阿九不会饶了她的。
方灵山脸上的胭脂,此刻像晚霞一样燃烧,她尖利地笑了几声,那笑声仿佛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压抑而苍凉。
“哥哥,你不给我留活路,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从乞巧楼上一跃而下,华美的衣裙飘荡着,像绽放的烟花。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方砚山纵身而起,接住妹妹。
待方灵山再度睁开眼,已是在哥哥的怀里。
方砚山刚劲的眼,湿润了。忠义,亲情,他只能做出取舍。但妹妹这般模样,让他心痛。犹记妹妹在入宫前,是多么单纯、明净的女子。现时,竟然疯狂至此。早知今日,他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妹妹入宫。
方灵山眼神涣散,口中不断地呢喃着:“就要成功了,就要成功了,本宫就要成功了……”
须臾,她昏了过去。
方砚山抱着妹妹,一步步走向阿九。
今夜,发生的事太多,君臣相对的这一刻,终于来了。
方砚山跪在地上,向阿九道:“官家,臣请求您,看在灵山腹中孩儿的份上,饶恕灵山。饶恕她的一时糊涂。”
阿九淡淡道:“一时糊涂?”
今晚这场行动,严密,有序,精妙,当然不是一时便能筹划好的。阿九没有说得太明白,他现在还无法肯定,云雾是否已散。
正在这时,慎儿从阿九的怀抱中挣脱了,他抱着舅舅和母亲的头颅,一会儿哭泣,一会儿狂笑,拼命地往御湖跑——
乞巧楼离御湖并不远。
阿九急忙命内侍去追,然而,眨眼间,便听到落水的声音。
内侍惊呼:“皇长子跳进御湖了!”
阿九心中一紧,闭上眼。
这孩子,是他膝下唯一的子嗣。
历经此劫,非痴即癫。
皇室越发凋零了。
阿九思及此处,看了看方灵山高耸的腹,又看了看面带愧色的方砚山,轻声道:“方将军威望如此之高,朕还能说什么呢?诸事便听方将军的吧。”
这话一语双关。
方砚山更觉脸上火辣辣的。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今夜这场兵变,虽然平息了,但更加向官家展示了他在军队说一不二的影响力。恐怕,官家余生都会枕戈待旦、风声鹤唳。
官家永远都不会放心他了。
阿九的手紧紧地蜷着。
更鼓声又敲响了。
铁马冰河。
浮湛连蹇。
好多东西从方砚山的心头闪过。
纵使官家饶了灵山,也绝不会放过薛弼等军中将领的。
自古以来,谋反之臣,九族皆诛。这是王法,亦是律法。
恐怕,一番清洗之后,朝廷的军队会迅即衰落。
人心惶惶。
国将不国……
方砚山将妹妹方灵山放置在地上,环顾着苍茫的夜色,道:“官家,此祸因臣而起,理应由臣而终!”
他猛地握住长枪,刺入自己的胸口。
这是他能够给朝廷、给昔日的手下、给苍生,最好的交代了。
随之赶来的白若梨,一声痛呼,睁大双眼。白色的衣裙,如云般,涌向方砚山。
砚碎七夕。
他天下不负,只负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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