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恨极了今夜骑来的那匹马。那马一进宫门,见了满地的死尸,便嘶鸣狂奔。待她制伏了马,来到此处,见到的,已是不可挽回的一幕。
若她临走前,在马厩里好生挑一挑;若她挑到匹久经战场的马;若她看到他出门,能早早追上;若她能早一些赶过来;若她……若……是不是,就能拦住他?
白若梨跑到他身边的时候,气喘吁吁。
她跪在地上,抱住夫君,仰头,无声地流泪。
那杆长枪,不偏不倚,插到他正心口。他的枪法一向是很好的。他这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了。
这时候,她才明白,就算她早一些来,也是于事无补的。
从少年起,他便是那种打定主意,就一定不会回头的人。
他想做的事,她拦不住。
方砚山的鲜血,从胸膛喷涌而出,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但白若梨在他眼中却越发清晰。她的白衣,她乌黑的发,她清丽的面庞,她流泪时隐忍的面孔。
因为刻在他心上,所以,从来都是触手可及。
他艰难道:“若梨,这一生,是我对不起你。”
白若梨摇头。
她不要他的愧疚。
她只要他陪她到老。
“砚山,你还记得咱们成亲的时候,许下的诺言吗?”
方砚山低头。
白若梨的声音,像夏夜的雨水,时重时轻。
“卜他年白头偕老,期今世执子同心。砚山,你向来说话算话,为何独独欺了我呢?”
方砚山的自尽,让阿九始料不及。
戎马倥偬了半辈子的将军,选择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结束这场动荡,证明自己的清白。
阿九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方砚山。
他看着方砚山白若梨夫妇二人。
月亮的清辉像水一样淌着。
十几年的岁月,乘着风呼啸而过。
“誓保九郎,重返洛阳。刀山火海,绝不后退。赤胆忠心,永不相负!”年轻的方砚山,血气方刚,带着他的兄弟们,向阿九跪地起誓。
那时的阿九,搀起他,拱手道:“永不相负!”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都是真心的。
一路南行,在红枫林被京中派来的刺客包围,兵器被缴,方砚山赤膊上阵,为他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援军到来。
后来,总有人说,方砚山当年不过是在押宝,图一个从龙之功,所谓“富贵险中求”,莫不如是。
否则,一个偏远边镇七品副都尉家的儿子,一辈子都不可能凭父荫进京做官。
方砚山口口声声表的“忠心”,是精明的投机。
想打仗,也不过是想积攒威望,全然不顾“一将功成万骨枯”。
阿九一度觉得这些话有些道理。
直到这一刻,方砚山在宫变之后,用那把杀敌的红缨长枪自尽于御前,阿九才彻底地打消了对方砚山的猜疑。阿九终于信了这个跟随了自己多年的人,没有反叛之心——因为方砚山明明可以赢,却不肯赢。鲜血是真实的,正中心口的伤是不可回转的,这绝不是惺惺作态。
方砚山用死得到了阿九全然的信任。
“砚山——”
阿九唤了一声。
方砚山从愧对妻子的难堪中抬起头来,看着君王。
君王的龙袍、君王久违的亲近,都是模糊的。
方砚山道:“官家,放过军中将士,他们都是无辜的。朝廷,莫要再生变故。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今晚的事,万万不能在朝堂上言及,恐,恐,恐乱了人心……”
忠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人之将死,他说出的话,还是字字为江山思量。
阿九听了这话,握住他的手,道:“砚山,朕答应你。”
“放,放,放了,放了……”方砚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阿九忙道:“朕知道。砚山,朕知道。朕不会为难灵山。皇家子嗣凋零,灵山怀有龙脉,朕就算以子嗣为虑,也会善待她,善待她的孩子。”
方砚山点了点头。
忽而,又伸出手指,摇摇晃晃地指着白若梨,瞪大眼睛看向阿九。
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一口气提不上来,手剧烈地抖动着。
“砚山,砚山——”阿九唤着。
一霎时,方砚山的手跌了下去。
他拼尽力气,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心西狼!”
白若梨颤巍巍地探了他的鼻息,从五脏六腑里迸出一声绝望的叫喊。
半夜,御湖吹来的风很凉,白若梨头上的发簪落在地上,满头的发在风中四散开来。她从此失去了一心人。她从此成了寡妇。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这人间,何其寂寥。
她把选择的权力,留给他。他选择了死。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夫妻一场,她该陪着他的。
在黑水镇,陪他南下。
他做将军,她给他料理府邸。
他打开家门,永远有一盏热茶等着他。
生,她陪着他。
死,她亦该陪着他。
白若梨站起身来,她从袖中摸出银针。
阿九蓦然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慌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若梨,万万不可!”
“滚开。”
白若梨甩开他的手,冷冷说道。
她厌极了与皇家的纠缠。厌极了逼死夫君的政事。厌极了今夜的星辰与故旧。
“若梨,朕让你好好活着,这是圣旨!”阿九厉声道。
白若梨轻蔑地笑笑。
她一心求死,还在乎什么圣旨不圣旨的?
一直以来,她和砚山就是在乎得太多,才活得繁重。
银针刺向她的穴道。
一股强大的内力袭来。
银针掉落。
乌兰紧紧抱住白若梨,坚定道:“姐姐绝不可如此!”
乌兰原本早就能赶来的。可偏偏在御湖边撞见慎儿出事。一切就是这般巧。她慌着想法子救慎儿。待慎儿被人从水里捞起,人事不省。她竭力将他腹中的水压出来,他才睁开眼,眼里却是一点黑色都没了,猪肚一样的白。
他不认得孟娘,不认得内侍,谁也不认得了。甚至,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只是痴痴傻傻地笑。
乌兰心里揪着疼,带他回琼华殿安置好,方才循声赶往乞巧楼。
白若梨力气耗尽,似燃尽了的蜡骤然熄灭一般,昏倒在乌兰怀里。
乌兰看着地上方砚山的尸首,什么都明白了。
龟息散,救不了他。
什么都救不了他。
他骨子里的信念,比他的命重要,比夫妻相守重要,比一切都重要。
这个冥顽不灵的男人。
枉她苦心筹谋了这样久。竟是一场空。
姐姐还是成了世间伤心人。
乌兰将白若梨抱起,向琼华殿走去。
她要守着姐姐,不能让姐姐做傻事。她要想办法,让姐姐改变主意,活下去。
“昭阳——”
阿九唤了她一声。
乌兰回头。
阿九想了想,道:“没什么,朕就是喊喊你。你去吧。”
皇后保着白若梨,亦是为他的社稷考量。毕竟方将军已经死了,朝廷该厚待他的遗孀。皇后安抚官眷,恰如其分。阿九这样自我劝慰道。
其实,他很想问她,那会子宫里大乱的时候,她去了何处?怎么不见影踪?她来了乞巧楼,怎么不问问他,有无受伤,平安否?
但他没有问出口。
他觉得她近来有些变了。具体哪里变了,又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
他想不出她改变的缘由。
他们明明是恩爱缱绻的。
宫中幸存的人,收拾着今夜的血污。殷鹤等人被松绑。
尸首被掩埋。血被水冲淡。
七夕之夜,悄然过去。
阿九站在城墙的高处,负手而立。
西宫苑有个洒扫的老内侍,向他禀报:宫中大乱时,皇后娘娘同一位俊俏的和尚在一处,举止颇为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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