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有很多话,要跟姐姐说。
她想告诉姐姐,九九重阳那日,宫里发生了好多事,十分惊心,不过,还好,都过去了。
她想告诉姐姐,她没有辜负姐姐临走前的托付,方灵山的孩子顺利出生了,到这个月的初九,就满月了,这个孩子叫悯儿,是她接的生,是她取的名字,小家伙很健壮,已经长到了15斤,奶娘说,他比寻常三个月的孩子长得还大。
她还想告诉姐姐,自太庙炸毁过后,阿九跟她……似乎比从前亲近了些。他常常来看她和孩子。有时候,他在琼华殿的窗棂边坐着,一坐就是大半日。她还是恼他的,故意在他的汤羹里放很多盐,趁他睡着了偷偷拿毛笔在他脚板上画乌龟,将他整整花费七日才画好的山水画糊成风筝,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恼着恼着就笑了。
另,父亲不在方府了,临走前留下一封信函,说去远方云游,让乌兰不要挂念,他很快就会回来。
虽然父亲如此说,但乌兰猜到,父亲一定是去北境寻姐姐了。
他一个左手手筋被挑断、身体病衰之人,在北境会不会有什么危险?能否顺利跟姐姐会面?
乌兰摸着父亲那日在集市上给她未出生的孩儿买的那顶虎头帽,默默祈愿着此番父亲能跟姐姐一起,无恙地回来。
初九,小皇子满月。
因尚在乔太后丧期,若以晚辈之喜盖长辈之丧,显得不尊,故而,阿九授意内侍监,不必大办。
升平楼的宴饮,一概取消。群臣、命妇进宫道贺,也免了。
他和乌兰一道,去宫中的细软库给小皇子选了金项圈、玉如意,又请了一百零八个道士进宫为小皇子诵经祈福。
诵经罢,为首的那个老道过来,请皇后娘娘将小皇子抱到祭坛边,为表神明庇佑,要在香炉前,为小皇子点符水。
乌兰抱着小皇子,随老道走到祭坛边,恰她头上的一枚翠钿滑落,她欲弯腰去拾,眨眼间,老道已将翠钿拾起,恭敬奉上。
“有劳道长。”乌兰道。
青烟缭绕。
老道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小皇子,道:“皇后娘娘,老道有句话,本不当讲。可不讲,又觉不安。老道说出来,您若信,便信。若不信,一哂而过便好。”
乌兰听他说得玄乎,忙道:“你说。”
“这孩子,与您,命数相冲……”
老道还没说完,乌兰打断他的话:“胡说!这孩子与我极是有缘,如何相冲?你速速点了符水要紧。如若让官家听见你这话,必不能轻饶!”
老道只得敛了口。
符水点毕,乌兰抱着孩子转身。
老道在身后道:“皇后娘娘腹中所怀,亦是个皇子。”
乌兰被气笑了:“太医院的太医都不敢笃定,你又凭甚如此说?方才说那般不吉利的话,这会儿又来拍这样无稽的马屁!”
待回到阿九身边,阿九问:“那老道同你说了什么?”
乌兰道:“左不过是些吉利的恭维之语。”
怀里的小皇子睁开眼。
小胳膊滚圆滚圆的。
阿九与乌兰闲话道:“悯儿真是个壮硕的孩子,比从前慎儿小时候个头大了许多。就是这皮色,似乎黑了点儿。不白净。”
一旁的穆雪松从乌兰手上接过小皇子,俯身向阿九道:“官家,奴婢听好些老人说,太白净的孩子啊,娇嫩,小孩子们养得过于娇嫩倒不是好事。再者说,皇子不比公主,男儿家,不必生得太白净。像小皇子这样,准保康健,一路无病无灾地长大。”
阿九想起刘慎的早夭,穆雪松的这番话,说得倒是让他舒心。
是啊。
男孩子家,无病无灾,皮实些,很好。
皇室再禁不起有皇嗣夭折了。
乌兰命内侍送了一盒面果去贤德宫给方灵山。
“贵妃毕竟是小皇子的生母,今日是小皇子满月,理应让她一同欢喜。”乌兰道。
阿九抿了口酒,不置可否。
少顷,送面果的内侍回来,道:“禀官家,禀皇后娘娘,方……方贵妃说,她愿意到皇后娘娘身边做个末等的婢女,只求偶尔能见见小皇子,求官家、皇后娘娘发发慈悲,允准她的请求……”
阿九沉默半晌,道:“持身不正,持心不纯,她有今日,皆是她自己所致。让她安生待着,反思己过,一切等方夫人回来再说。”
“是。”内侍答应着。
宫人折了一把晚桂插在青瓷花瓶中。
阿九又抿了口酒。
花香似乎浮在酒香之上。
“按军报,若梨该是快回来了。”他喃喃道。
一路多艰,白若梨到十月下旬,才到临安。
她进宫那日,宫中的晚桂落了一地,踩上去,柔柔的,软软的。
阿九没有在勤政殿召见她,而是在琼华殿摆了场私宴,请她一道用晚膳。
阿九和乌兰,站在殿外,等她。
在内侍的指引下,白若梨摸索着上前。
见到她的那一霎,阿九和乌兰都陷入极大的惊骇之中。
她比临走时,更瘦了,像一株伶仃的梨花。
她的双眼,空洞洞的,剜人心。
“来人!来人!”阿九喊着,他胸口似乎被重物压上了,喘气沉重。
“官家,您有什么吩咐?”
“去,把写军报的人叫来!为什么在军报里没有提方夫人的伤势!”他喊着。
似乎他的声音大一些,就能把眼前这一幕他不愿相信的场景震碎。
震碎后,若梨一身白衣如旧,娉婷归来。
“九郎,你冷静些,是我不让人在军报里写的。”白若梨淡淡道。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少年时的称呼唤他了。
阿九扶住檐下的柱子,巨大的愧痛淹没了他。
她这半生,都在为他的江山付出。
他这半生,都在对不起她。
“若梨,朕……朕……”他哽咽了。他居然哽咽了。登上帝位后,他一向在人前将自己的心绪藏得很好,不是吗?他一直看起来不动声色,不是吗?
“好在,这场危机解除了。中原与西狼,休战了。这便是好事。”白若梨道。
“朕,朕不要这样的好事。”他负气地、踉跄地跌坐在地上。
若梨,十六岁时就将他从北凉军营救回黑水镇的若梨啊。他从情窦初开之时便爱慕的若梨啊。从此,这样美好的女子,就要永生永世地活在黑暗之中了。
他宁愿她冲撞他、看轻他、不理睬他,也不愿她如此凄凉。
乌兰呆呆地看着白若梨,看着眼前这一幕,她唤了声:“姐姐……”
白若梨循声,摸索着,走近她。
乌兰紧紧握住白若梨的手。
她忽然在心底做了个决定。
五月的时候,她曾在勤政殿门外,听到过阿九与姐姐的谈话。她知道,阿九痴慕姐姐。只是那时,姐姐有方将军。现在,方将军没了,姐姐孤苦一人,又失了双目。她是为阿九的江山失去的双目。
姐姐才是最该站在阿九身边的人。
阿九也是最应该照顾姐姐的人。
如果有了阿九,姐姐的悲苦会稍减一些吧。
他们应该拥有残缺中的圆满。
是她该真正放手的时候了。
可怜日暮天低处,但有梨花弄晚风。
天上,失了群的南飞之雁寥落地叫着,声声催人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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