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灵山不紧不慢地问出了这句话。
从她发现这个婢女神色有异起，她就开始一步步地想法子抛出鱼饵。
向乌兰哀求，获得与悯儿单独在一起的机会。
滴血认亲，布下疑云。
直到穆雪松真真实实出现在贤德宫，方灵山才全然确定：悯儿不是自己的孩子。
是的。
比那碗不相融的血更可靠的，是鱼儿的现身——方灵山作为一个犯下大过、被幽禁的罪妃，穆雪松若不是害怕露出马脚，怎会突然平白无故地来找她合作？
方灵山自恃识遍世间贪欲之长，阅尽天下人心之短，不会断错。
穆雪松道：“很简单。首先，方贵妃要做的，就是不要声张。”
“声张什么？”方灵山低头，喝了口茶。
穆雪松道：“方贵妃就不要与我摆迷魂阵了。今夜我来，便是要与方贵妃坦诚相对的。小皇子今日在贤德宫忽然大哭不止，可是方贵妃做了什么？想来，方贵妃手上留了什么证据吧？”
方灵山不作声，继续喝着茶。
她越是不交底，就越是能让穆雪松看不透。
穆雪松试探道：“方贵妃不会想着要向官家、皇后挑明吧？”
方灵山道：“当然不会。挑明此事，于我有何益处？”
穆雪松拊掌，道：“果然，我们主子没有看错人。”
方灵山道：“我现在只想知道，我真正的孩儿，在哪儿，可还平安？”
穆雪松皱眉。
重阳那日清晨。
方灵山生产完，昏了过去。
乌兰为了防止乔太后的人作祟，遣退贤德宫的一干人等。
这恰好给了穆雪松可乘之机。
乌兰为方灵山接生，耗尽体力，又累又饿，让穆雪松去御膳房传些吃食来。那时的乌兰，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对乔太后的防范上，而对与她同乡同族的穆雪松，尚无戒心。穆雪松在那碗递给乌兰的汤羹里，下了蒙汗药。
所以，乌兰才会觉得困顿，抱着小皇子，昏睡过去。
几个西狼的死士，提着一只锦盒，出现在屋顶。锦盒里装着一个孩子。
穆雪松拿这个孩子，调换了乌兰怀里的小皇子。
刚出生的婴孩，眼睛都未睁开，脸上皱巴巴的，穿上白若梨缝制的肚兜，看上去难以分辨。
真的小皇子，被装进锦盒。
为首的死士问穆雪松，这个孩子当如何处置？
穆雪松道：“丢了喂狗便是。”
死士们领命去了。
现在，方灵山问起来，穆雪松总不能如实说喂了狗。
斟酌一番，穆雪松道：“他很平安。该让方贵妃见的时候，自然会让方贵妃见。”
方灵山道：“假的小皇子，是何人？”
是何人？
穆雪松的神情忽然刮过一阵粗粝的带着血腥味的风。又痛又温柔。
草原上的母狼，不会等着公狼为它捕来食物，而是会和公狼一同战斗，一同厮杀。
哪怕厮杀到只剩一根肋骨，也九死不悔。
穆雪松，本名叫作“托娅”。
西狼克列部落子民。
克列部落，有三宝：红宝石，马奶酒，美人。
西狼昆仑大汗萆青十四年，忽穆烈在黑水河作战，多日不眠不休。克列首领，因心悸，死在马背上。忽穆烈趁势猛攻，一举吞并克列部，统一大漠南北。
那一战，俘虏上万人。
包括克列首领的女儿诺敏。
为彻底融合收服克列部，忽穆烈纳诺敏为北帐大妃。西狼昆仑大汗萆青十五年，诺敏生下忽穆烈的第十一子：蒙哥赤。
在曾经的克列俘虏们心里，蒙哥赤王子，是希望之光，是不灭的星火。
被剿灭的，是部落，是武器，是牛羊。但，星火，是不会被剿灭的。
穆雪松的阿布和额吉，从小便是这么告诉女儿的：要永远默默跟随、守护我们的蒙哥赤王子。
穆雪松和蒙哥赤年纪相仿，三年前，她陪蒙哥赤去大漠深处打猎，遇到狼群袭击。
三天三夜。
所有的随从都死了。
只有她和蒙哥赤活了下来。
狼尖锐的牙齿撕碎血肉的声音充斥在四面八方。
杀到最后，穆雪松恍然觉得，她和蒙哥赤也化作了狼群中的两匹狼。
待到万籁俱寂，待到红霞满天，待到那一片血海中只剩他们俩。
穆雪松和蒙哥赤俱披头散发，满面污垢，双眼闪着精光。
蒙哥赤对她说了一句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托娅，你愿意做我的母狼吗？”
她愿意。
她当然愿意。
她愿意与他一起，为克列之火燎原，做出全部的努力。
蒙哥赤王子，一定要是将来西狼的大汗。
一定。
她通过了严苛的训练，层层的选拔，成了“天汗密使”中的一员。
一年前，被指派到中原来。
诚然，她是为西狼效力。
但，蒙哥赤王子，才是她效力的根源。
她是他的母狼，与他一起厮杀。永远都是。
在方府，乌兰明确告诉她，不同意腹中的孩儿成为棋子。她将乌兰的话，传与蒙哥赤。蒙哥赤做了“换子”的决定。
他将一名即将临盆的姬妾，送到临安来。那姬妾的生产之期，与方灵山相近。
天时、地利、人和，皆备。
换子顺遂。
穆雪松看着他的孩儿，心里泛上来奇异的酸楚和柔情。
她把这个孩子，想象成她与他的孩子。
方灵山的话，将穆雪松从绵长的思绪中拉回。
“你们有何好处给我？”
穆雪松道：“方贵妃想要的好处，我们都可以给。自由，权力……一切。”
“恐怕，我要做的，不止是不声张这么简单吧？”
穆雪松笑了笑，停顿片刻，方道：“是。”
“可我一个被幽禁之人，还能为你们做什么事呢？”
穆雪松指着方灵山的茶杯道：“方贵妃喝的茶，叫作‘北苑先春’。这可不是一个被幽禁的人，能喝得到的。据我所知，也并非皇后和方夫人送你的。”
方灵山握着茶杯的手滞了滞。
这么细微的东西，竟被她注意到了。
西狼密探，有备而来。
“今年，中原先是闹蝗灾，又是闹洪灾，这北苑先春本是贡茶，却贡不上来了。只有建安当地的老茶人才有一点。要想得到，很不易。花费银子，是小事。要紧的，是花费心思。”穆雪松道。
“我不懂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喝的茶，不过是寻常的粗茶，并不是什么北苑先春。”方灵山道。
“方贵妃，你还有最后一张牌，没有打出来，对么？”
穆雪松盯着她的眼睛：“兵部负责采买军需的左工尹大人赵安吉，建安人士，曾与你的哥哥方砚山交情甚好。天命元年，在洛阳，你还没有来得及入宫的时候，你的哥哥方砚山为了劝阻你不要嫁给皇帝，曾为你议过亲，议亲的男子，便是赵安吉。只不过，被你决然相拒，此事才作罢。此后，方赵两家为了避嫌，再无联络。我没有说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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