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听见熟悉的、清朗的声音在唤她“灵山”。
她仿佛回到十五岁那年。
及笄之年。
黑水镇的风带着胜春花的味道。
她趴在白锦园的柜台,叽叽喳喳地跟白若梨说:“若梨,若梨,你有没有发现,你带回来的账房先生阿九,特别特别特别英俊。我敢跟你打赌,他不是一般人。”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特别”。脸红扑扑的。
光阴交错着,到今夜的贤德宫。
隔着屏风,她看见阿九向她走来,一如初遇时。
他撷取了她的心。给了她无穷的冷漠,给了她漫漫长夜的凄苦,却也给了她半生回忆。他是她孩儿的父亲。
离她咫尺的十步香,味道越发浓郁。方灵山眼前出现了血淋淋的幻觉。绮丽的香味全都化成了獠牙,正准备将阿九吞下去。她将永生永世地失去他。
她猛地惊叫了一声。
“阿九,你站住!你站住!”
她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
阿九深深皱起眉。这个女人,果然又在玩花样。他就知道,她唤若梨一个人来,没那么简单。他一再地饶过她,她却一再地执迷不悟。她究竟还有多少阴谋?
阿九轻咳一声为号,屋顶的人冲破瓦片,从天而降。
穆雪松没有惊惧,只是阴郁地笑了笑。
她不打算恋战,想着伺机从窗口逃离。
十步香已经燃起,这个狗皇帝却浑然不知,带了再多的人手来,又有何用?反正,再过一会子,他便要死了。
他带来的人,也都得死。
还有这个出尔反尔的女人方灵山,就让她死在自己的这个囚笼里吧。
然而——
事情没有如她所愿。
方灵山疯了一样地挣脱她,将阿九往门外推,她一边推,一边含糊不清地喊道:“出去,出去,有獠牙,有獠牙,会吞掉你,吞掉你……”
阿九本就在殿中香味的萦绕下,有些昏沉,忽见方灵山如此莫名其妙的举动,更加怒从心头起:“灵山,你做甚!糊涂了么!”
穆雪松见状,恐方灵山坏了她的好事。今夜之陷阱,最大的猎物便是狗皇帝。如果狗皇帝没死成,她做这一切,岂非徒劳?
遂,弯刀凌厉向前,朝碍事的方灵山砍去。
方灵山生生挨了一刀,她身子前倾,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阿九推出门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那幻觉实在太惊恐。她身体里似乎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让她不得不这么做。
皇城司的人同时朝穆雪松出了手。
刀光剑影。
皮开肉绽。
血腥味混着绮香,诡异得令人作呕。
那把染了血的草原弯刀,闪烁着寒光。
穆雪松一霎时仿佛身处那个与蒙哥赤一同作战三日三夜的草甸。
虽然此刻,只有她一个人厮杀。
但,蒙哥赤的身影,始终无处不在。
阿九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方灵山,又看了看正在打斗的手持弯刀的穆雪松,他意识到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显然,被砍的方灵山不是这场闹剧的主谋。
方灵山亦是被挟持的人。
她方才为什么那么拼命地推他出门呢?
殿内,皇城司的人占了上风,将穆雪松逼到退无可退。
眼看着就要拿下穆雪松。
但,皇城司的人却渐渐疲软无力,手中的武器掉落在地,他们一个个倒下。
穆雪松亦感不支,但仍顽强地匍匐着,从香炉后头绕到窗棂边。
这时,逡巡在外、查看贼人有无外援的殷鹤,已经觉察到了殿内绮香的古怪。
他手中的飞镖掷出,从穆雪松的胸膛穿过,已经跨出窗棂的穆雪松“砰”的一声,一头栽在地上。
她的双眼睁得很大。
左手伸向前方,手指张开,好像要竭力抓住什么。
今夜托娅逃不走了。殿下。
托娅陪你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了。
托娅尽力了。
殿下,托娅会在天上看着,看着你成为草原的霸主,看着你成为西狼的可汗,看着你振兴克列部。
殿下,殿下啊,托娅万般不舍,但胜负之事,奈何不得,托娅只能认命。
托娅去了。
殷鹤上前探了探鼻息,又似乎想到什么,挑开她夜行衣肩膀处的位置细细看了看,遂向阿九禀道:“官家,她已经死了。”
阿九在冷风中吹了片刻,额上的晕眩感略略减轻了些。
灯笼晕黄的影子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晃晃悠悠。
他缓缓道:“可惜,若是留下活口,或能撬出些什么。”
殷鹤摇头道:“这细作甚是狡猾,方才,微臣若不快快出手,她便已趁机逃走了。”
“细作?”
“是。她肩上有火焰图样。这是天汗密使的标志。天汗密使,是忽穆烈手下暗卫中的一支,受过严苛的训练。她们就算被捉住,也不会泄密,而是会自尽。”殷鹤道。
阿九倒吸一口凉气:“她是西狼细作,竟然能在中宫隐藏那么久。是朕疏忽了。”
殷鹤犹豫一番,想开口说出自己的猜疑,但,远远地,见乌兰和白若梨急急往贤德宫赶来,便什么都没再说。
侍卫擦洗着贤德宫的血污。
殿内的十步香被清理出来。
方灵山睁开眼。
阿九上前,俯下身来,搂住她的头。
“灵山,朕今晚错怪你了。朕已命阿鹤传太医来了。你不要怕。”
方灵山浑身血污,气息微弱,她苦笑道:“阿九……我自进宫以后,便没有这么叫过你了,今晚,我又叫你阿九了……你那会子说我糊涂,其实,我从来就不糊涂。只是,你不懂我罢了。你不懂我。”
横竖,她今晚是要死在穆雪松手中的。
她虽推了阿九一把,但是她根本没有指望他会承她的情。
她心心念念的,只是怪他不懂她。
从来没有懂过她。
阿九沉默。
乌兰和白若梨已经赶至近前了。
白若梨在来的路上,已经从侍卫口中大略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刻,乌兰扶着她,靠近方灵山。
方灵山轻声道:“若梨,你来了。”
白若梨循声,握住她的手,悲泣道:“灵山,灵山……”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这世间物是人非,白若梨心里,方灵山还是她少女时代的闺中密友,陪她从黑水镇一同走来的人。
“若梨,我的死,是必然的。你不必伤心。事到如今,我,我,我有件事,一定得,得告诉你们。你,你,你来了,我才能说——”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满脸涨得通红。
十步香的毒在她的脑里越渗越深。
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嘴唇木木的,打着颤。
“灵山,你说。”
白若梨的手心暖暖的,像是阳间最后的力量在拉扯着方灵山。
“孩……子,我的孩子……”方灵山说出这几个字,眼珠里的火光兀地被吹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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