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阿九手中捧着一只炉子,歪在靠椅上。
殷鹤站在他身边。
军探跪在地上,急切地禀着什么。
阿九耳鸣得厉害,天旋地转的,待到军探离去,他喘着气,问殷鹤:“阿鹤,他刚刚说什么?朕,朕没听清。”
殷鹤道:“西狼有发兵之势了。这一次,是蒙哥赤做统帅。兵分两路,一路从黑沙河逼近,一路从龙背山包抄。虽说,现在还未探清西狼具体准备出动多少人马,但,约摸不会低于二十万大军。蒙哥赤少时入行伍,征战无数,是忽穆烈所有儿子当中最骁勇的一个,且他一直是西狼激进主战派的一员,他一出手,不会善罢甘休。”
阿九的头更疼了。
“阿鹤,朕想起那年南迁时,走海路,坐船的情形来。船在海浪中打转。朕晕船。头疼。三四日不得进食。现时,朕竟觉得,那海浪又在眼前了……”
殷鹤忙传太医。
太医行过针,又煎了药,阿九慢慢缓过神来。
他看着殷鹤,道:“派谁迎战,最为妥当?”
殷鹤沉思,道:“一时间,臣想不到合适的人选。兹事体大,明日,官家将兵部的几个要员都传过来,好生商议吧。”
阿九道:“不是你想不到,是朝中难有堪当此大任的人啊。”
克敌在兵,而治兵在将。
兵无节制则将不任,将非人则兵必败。
是以,两军之间,决生死成败之际,有精兵不如有良将。
这些年,虽然中原经济繁盛,国库丰盈,兵源充足,军中武器革新,物资供给不成问题,但始终没有一个将才式的人物出现,能让阿九眼前一亮。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念到这首诗,阿九有些伤感:“若是砚山在,若是砚山在……”
良久,阿九抬起头来:“阿鹤,朕有个大胆的想法。”
殷鹤俯身,认真聆听。
阿九继续道:“朕想立悯儿为太子,派他出征。”
殷鹤颇为意外。
“悯儿的年纪,说小,也并不小了。忽穆烈十二岁就继承汗位,上阵杀敌了。在西狼,王子们从会走路起,便穿着战袍,在军营随军。那蒙哥赤,据说十岁就杀敌立功。中原皇室,并非以武立国,但悯儿从小,亦习文练武,精于骑射。上阵历练一番,未尝不可。”阿九缓缓道。
悯儿幼时在御花园一刀杀死兔子的果决,浮现在他眼前。
如果清平观老道的话属实,悯儿是天选之子,那么,此次,悯儿定能退敌。
一则,为朝廷解忧;二则,悯儿有赫赫军功在身,能压制住朝野诸人,地位从此固若金汤。
他纵是撒手人寰,也无憾了。
殷鹤沉吟道:“悯皇子是官家的独子,官家让他上战场,的确能表明朝廷抗敌的决心,鼓舞士气。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臣担心悯皇子的安危……臣愿前往,暗中保护悯皇子,不叫他被西狼所伤。”
“如此甚好。”阿九郑重道:“阿鹤,悯儿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殷鹤跪在地上,磕头道:“臣肝脑涂地,绝不负官家所托。”
大事议妥。
阿九召来天象司的执事官,问得正月初十,是上上吉日。
立太子大典,便定在正月初十。
末了,殷鹤问道:“官家,皇后娘娘那边……”
话到嘴边,殷鹤顿了顿。
阿九道:“皇后怎么了?”
殷鹤斟酌道:“官家对皇后之情,臣知道。等闲无事时,不疑,则罢。可,两邦交战,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官家不可不防着些。皇后有西狼血统,且是忽穆烈的养女,绝不能让她给西狼人传递消息啊。那岂不是用自己的利刃,伤自己的命脉?”
殷鹤的话,是有道理的。
皇后愿意留在昭阳殿,愿意留下来陪伴他和知意,他很感念。可真是到了两邦生死攸关之际,皇后会如何抉择?他无法笃定,也不敢赌——
大理的国灭,就是先例。
他从父兄手中,接过破碎的江山。南迁,已经是万年之耻,如若亡国,他便是青史昭昭的罪人。
“臣恳请官家,从即日起,将皇后禁足,直到两邦交战结束。若皇后对官家是真心,臣想,她会理解官家的。”
殷鹤走后,勤政殿一片静谧。
阿九思量着殷鹤的话,不觉手炉中的炭火熄了。
他唤宫人进来添炭。
乌兰提着一盏长信灯走进来。
“你来了?”阿九放下手中的卷宗道。
乌兰坐在他身旁:“这么晚了,见你还没去歇息,我来看看。知意给你留了一碗豆腐酥。连我都不许动呢。”
“今晚来了军报,耽搁了。”
听到“军报”二字,乌兰手心微微一动。
她闻到殿内有艾叶的味道。
她意识到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军报。重要到刺激阿九发了病,需要行针。
阿九艰难地起身,乌兰连忙过来搀扶。
“我随你回宫歇息。”阿九轻声道。
宫人在前头提灯,阿九和乌兰出了勤政殿,坐上皇辇。
正月的皇宫,有欢庆的气味。
弯月,在薄薄的云层里徘徊。
孤鸿飞过,拣尽寒枝不肯栖。
阿九道:“西狼要进攻中原了。”
乌兰不作声。
这个话题,对于她和他,是很敏感的。她不拘说什么,仿佛都不合时宜。
阿九道:“我准备立悯儿为太子,让他去战场迎敌。”
“什么时候?”乌兰下意识地问。
“正月初十。”
乌兰点头。
旋即又道:“没有别的人选了么?悯儿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凡事都有第一次。他是皇子。迟早要面对蛮敌。这一次,西狼那边的统帅,是蒙哥赤。”
乌兰不再说什么。
她心里有两重担忧。一是担忧悯儿。这孩子,虽不是她亲生的,但是她养大的,有母子情分在。二是担忧阿布。这等重要战事,怎么会是蒙哥赤统帅呢?阿布怎么了?他是不是病了,或是伤着了?
这些年,为了避嫌,为了不招致不必要的纷争,她鲜少同西狼联络。许久没有阿布的消息了。
在她沉思时,阿九握住她的手。
“昭阳,我原本以为,自己是行将就木的人了。没想到,又多活了十多年。这十多年,是你给我的。”
乌兰看向他。
两人靠在一起。
有一种风雨来临前夕的静谧与温存。
正月初十。
立太子大典。
少年悯皇子,身穿四爪蟒太子服饰,头戴金冠,在太庙前叩拜。
内侍念着圣旨:“朕疾患固久,思一日万机不可久旷。皇子刘悯,天意所属,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悯皇子礼数严谨,神情肃然。他知道,自己要承担起汉廷的重任了。
他有一种庄严的使命感。
对父皇,对母后,对这个帝国,对宫中的一切,感情又多增了几许。
然而——
是夜,三更时分,东宫潜入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他过往生命里所有坚定认知的一切,让他感受到彻骨的心痛和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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