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四。
万物枝长叶茂,青翠欲滴,槐树绽开了黄白色的花瓣儿。桐花满枝头。
江南梅子黄熟。
晌午,下了场雨。整个临安皇宫,瓦片湿漉漉的,青砖路面也湿漉漉的。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内侍监的人捧着各色礼服、珠宝,往祥云轩去。
这个时候,一身青衣的殷鹤,带着一个眉清目朗的少年进了宫,从凝和殿,穿到巢云亭,走过御花园,往勤政殿去。
少年一路走,一路说着:“边境正打着仗呢,您这个时候,非带我到临安来做甚呢?我还想留在军营里,跟廖老参将多多切磋切磋呢……”
“皇城司的人办事,只奉皇命。等你见了官家,自然就知道为什么召你进宫了。”殷鹤面无表情道。
“我跟你说了好多次了。我爹爹不许我到临安来。”少年很不喜欢眼前这个执拗的青衣密探。
“官家下令,由不得你爹爹。”
少年走过一棵花树,起了促狭之心,一把捉住一只虫儿,握在手心,寻摸着机会,趁殷鹤不防备,将其丢进了殷鹤的后脖领。
殷鹤觉得身后痒,连忙用手去抓。
少年笑了起来。捉弄这个不苟言笑的人,真是太好玩儿了。
花园里,正在练剑的知意,看到了这一幕。
她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这样跟殷大人开玩笑。
殷大人是父皇的心腹,是皇城司的主事,大内第一密探,手下有几千神出鬼没的逻卒,查探天下事。后宫前朝都畏惧他。加之他那张万年寒冰脸,使人见了,不觉肃静起来。
就连她,也被父皇叮嘱了多回,对殷大人,要跟对长辈一样尊敬。
这个少年,太胆大了。
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
少年穿着寻常的蓝袍布衣,脸有些圆,一双眼很是有神,嘴角带着清澈的笑。
知意觉得很诧异,第一次见到他,居然会觉得此人十分面善。
那种如同春雨润木的面善。
她不觉走上前去。
殷鹤已经将虫子抓出来了,他皱着眉向少年道:“都道小军师熟读兵书,智谋无双,如何进了宫,这般孩子气!”
转身,他看见知意,俯身行礼道:“公主殿下千岁。”
知意忙道:“殷叔父不必多礼。”
她指着少年道:“殷叔父,这位是?”
“回公主殿下,他是……军营里的小军师,刘小五。”殷鹤斟酌道。
小军师?
区区一个小军师,怎么会劳动皇城司主事殷大人亲自带他进宫呢?前线战事还未结束,父皇怎么会这么急着把军营里的人召回呢?
知意觉得殷大人的回答,甚为潦草。
殷鹤向少年道:“刘小五,还不快给公主殿下行礼。”
刘小五也看向知意。
“草民刘小五,参见公主殿下。”
他抿了抿嘴角,道:“草民好像在哪里见过公主殿下。”
抿嘴角这个动作,愈发让知意有一种临镜般的熟悉感。
宫里人都说,她嘴角一抿,跟父皇最是相像。眼前这个男孩,嘴角一抿,竟也和父皇有一点相似。
殷鹤呵斥刘小五道:“公主驾前,不可胡言乱语!”
随之,拉起刘小五便欲往前走。
“公主殿下,官家在等臣,臣先告退了。”
知意颔首:“殷叔父慢走。”
往前走了十数丈。
跟在殷鹤后头的刘小五,用手指掐了掐,摇头。又从怀里摸出竹签,摆弄着,尔后,再度摇头:“不对,不对啊……”
殷鹤道:“什么不对?”
刘小五认真地说:“我算不出她的命数。”
师父曾经跟他说过一句话:算人莫算己,算己死无疑。
出师以来,他除了算不出自己的命数,任何人的,都能算得出。
刚刚见到那个公主,他恍惚间觉得很亲切,忍不住想为她卜一卜,可是,一片空白,什么也卜不出。
她是他除了自己以外,唯一在打卦时,什么也看不到的人。
古怪。太古怪。
殷鹤沉声道:“官家不喜方术。你莫要在宫里搞这些谶纬之说。白白辜负了官家的厚望。”
刘小五不情不愿地收起竹签,抬头:“喂,殷大人,别总是这么严肃嘛,你想不想知道你能活多久?”
“不想知道。”殷鹤黑着脸,一句话把他堵得死死的:“皇城司,是官家的皇城司,本官,为官家效力。身家性命,都是官家的。官家让本官活多久,本官便活多久。可不是你的竹签能定的。”
刘小五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殷鹤的手像鹰爪一样钳住他,拖着他疾步往勤政殿而去。
阿九午睡醒来,咳嗽几声。
手中的《尉缭子》掉在地上。
善用兵者,能夺人而不夺于人。夺者心之机也,令者一众心也。众不审则数变,数变则令虽出众不信矣。
内侍通传:“殷大人到了。”
阿九命宫人,先将炉子上煨的药端来,喝了下去。精神略好些了。又命内侍取来正冠,戴好。在七皇兄的儿子面前,他不想失了天子威严与气派。
整装妥当,在龙书案前坐稳,他方吩咐内侍道:“传。”
殷鹤带着刘小五,迈入殿来。
龙涎香的味道,混杂着药味,让刘小五连打了几个喷嚏。
“官家万安。”殷鹤跪下,拉着刘小五,与他一同行了礼。
阿九看着刘小五,好一会子,道:“你父亲,还好吧?”
“我爹爹他……”刘小五正想着该说什么,殷鹤提醒道:“如实说。莫要撒谎。你的身世,官家都已经知道了。官家问的,是你的父亲,晋王爷。”
刘小五瞪了瞪殷鹤。原来这黑脸大人,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怪不得,死活非要将他带到临安来。
是不是官家对爹爹起疑了?
嗯,不能给爹爹添麻烦。
刘小五想着,道:“回官家的话,我爹爹一直是老样子。绿林土匪嘛,不外乎打打杀杀,吃肉快活。”
“是你爹爹让你入行伍的?”
“是草民自己非要去的。报效家国,匹夫之所义。”
“为何要假借农人之子的身份?”
“战场之上,刀剑无情。用农人之子的身份,生生死死,不会招眼。”
阿九注意到他腰间的金弓:“这把弓,如何会在你的身上?”
“草民立了功,太子殿下……”话说一半,刘小五改口道:“颍川王赏给草民的。”
这把在立太子大典上,赏给悯儿的金弓,如今,在侄儿身上。
阿九叹道:“既如此,你好好珍惜。”
“是,官家。”
刘小五捡起地上的《尉缭子》,捧到龙书案上。他第一次面圣,倒是不怯生。
他明亮的眼睛看着阿九。
阿九从心底,对这个侄子印象颇佳。
“莫要再唤朕‘官家’,叫皇叔父吧。朕,是你的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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