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音平静地回答父亲:“纵然真情相付,也是伴君如伴虎,阿玛,这两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有情无情,我都要做好一个帝王的妃子,不是吗?”
鄂硕竟是被女儿说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阿玛,您放心。”葭音道,“我在萧家如何,在宫里便一样如何,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但凡安分守己,就不会给您和费扬古带来麻烦,倘若能有所助益,那便再好不过。”
“女儿啊……”鄂硕叹息,却无话可说。
送走父亲,葭音便命添香预备洗漱,她收拾好桌上的东西,看见炕桌脚下,垫着一本《牡丹亭》。
生母故世后,她以诗书佛法为寄托,这么多年博览群书,深知何为黄金屋,何为颜如玉。
她也想象过自己的将来,会遇见什么样的男子,倾心相付,甚至于,明白八旗秀女的命运躲不过皇家选秀,她也曾想过,她的良人或许会是皇帝。
可是转眼,一切都过去五年了,元曦成为了能独当一面贵气端庄的娘娘,自己纵然经历了一些坎坷,也再不是那懵懂天真的少女。
皇帝的情意,她从来都不知道,她甚至感激皇帝没有让她知道,没有搅乱她过去的生活。
至于将来,若像今天这般,平平淡淡说话,倒是再好不过,可她终究不知道紫禁城里是什么模样,短短五年,就将那烂漫天真的元曦妹妹,变成了现在的佟嫔娘娘。
葭音将《牡丹亭》收入书架,再也不是少女怀春的时候,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深宫岁月。
书架上,还有古曲乐谱,是元曦派人送给她的,期待她入宫后能指导乐师,为皇太后奏响古老悠远的编钟。
葭音倒是乐意做这几件事,她的意趣,全都在琴棋书画上。
此时,添香带着老妈子们送来热水,待她们陆续退下,添香才来为小姐宽衣解带。
“今天那个吴总管,可劲儿地巴结奴婢。”添香说,“小姐,那个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皇上为什么那么重用他?我听夫人说,这个吴总管,是内廷事务的一把手,就连亲贵大臣都不得干涉内廷衙门的事。”
“额娘教你的,你要仔细记着,额娘到底是皇族的人,宫里规矩很大,往后你要谨慎些。”葭音道,“说实话,我并不想带你进宫,宫里日子比不得外头自在,跟我去了,怕你会吃苦。”
添香笑道:“可是奴婢不跟着您,这辈子去哪儿?”
葭音叹:“找个好人家呀。”
添香摇头,反问小姐:“什么才是好人家呢?有钱的,还是有权的?奴婢跟着您,一辈子都能踏踏实实的,可是嫁了人,谁知道几十年后,过得是什么日子。”
“你这孩子,怎么想这么多,不肯念书,思想倒是开化的很。”葭音笑道,“也难得,在你这样的身份,反而能为自己的将来做个主。不过啊,不能这么想,一切,皆有缘法,急不得求不得,也避不得。”
添香为小姐拢起青丝,好让她掬水洗面,笑盈盈问:“那小姐和皇上的缘,也是前世注定的喽?”
深宫里,元曦洗漱罢了,正往脸上抹香膏,身上只穿一件寝衣,盘腿坐在榻上,床榻里头是两床被子,自然是她和皇帝的,被子高高地叠起,她便当靠枕靠了上去。
绸缎面子柔软冰凉,方才洗浴后发热的身子很快就冷了,石榴来吹蜡烛,催她赶紧钻被窝,说时下夜里还很冷。
“我们在盛京的时候,这会儿有时候还下雪呢是吧?”元曦道。
“都快不记得了盛京什么样了。”石榴说,“小姐,咱们在北京城待的时间,已经比盛京久了呢。”
元曦怔然:“是啊,已经比盛京的年月长了。”
石榴说:“到秋天,咱们就进宫五年,前天和小泉子算起来,奴婢吓了一大跳。”
元曦抬起双手,嗅着香膏的气息,她对紫禁城最初的印象,就是苏麻喇姑姑给她搽的香膏,好在这么多年了,这香气还在。
石榴歪着脑袋叹:“时间可真快,奴婢听苏麻喇姑姑说,咱们三阿哥明年满了三周岁,就要开始学写字了,才三岁呐。”
“二阿哥已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元曦说,“做皇阿哥,可不是什么只管吃喝玩乐的事儿。”
说话的功夫,门外有动静,石榴以为是皇帝像从前那样半夜突然来了,但空欢喜一场,皇帝并没有来,不过好在还惦记着自家主子,送来了宵夜。
“这个时辰,谁还吃东西。”元曦嗔道,“你们分了吧。”
“皇上还是很惦记您的。”石榴捧着食盒说,“就是不知道,那一位进宫后……”
“石榴。”元曦朝她比了个嘘声,轻轻摇头,示意石榴往后永远都不要随便提起来,她不想在自己的景仁宫里,讨论别的女人。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皇帝因为博果尔临终那句话的梦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永安寺里促膝长谈的回味,和未来的期待。
不论如何,做了十几年皇帝,他也终于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
可儿女情长在家国天下前,终究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福临的小心思,很快被成堆的朝政淹没,南边没完没了的打来打去,依然是朝廷心头大患。
初夏时,鳌拜进宫觐见太后,他刚刚从闽南一带归来,忧心忡忡地向玉儿表示,那里因战祸不断,无力上缴税收,皇上仁慈,又要免去潮州等地的赋税。
鳌拜认为,长此下去,不仅仅是南方其他各省各县,全国各地都会因此生乱,税赋乃朝廷根本,皇上的仁慈,太过草率。
玉儿道:“这件事,去年秋天就听你们提过,皇上总是开口闭口就免了赋税,不可否认,他的仁政的确带来了极好的安定效果,但正如你说的,不是长久之计。那么这次潮州的事,你对皇上说了吗?”
鳌拜道:“臣的折子,怕是压在景运门值房里了。”
玉儿摇头:“吴良辅啊……”
“太后娘娘,这景运门值房递折子的规矩,真是该改一改了。”鳌拜像座山似的体格,声如洪钟,稍大点声,就吓得来奉茶的宫女直哆嗦。
元曦刚好从门前过,从宫女手中接过茶,进门笑道:“在廊下就猜到,是鳌大人到了。”
鳌拜向佟嫔行礼,毕恭毕敬地接了茶,元曦则笑道:“太后怎么不给鳌大人赐座呢,您仰着脖子,不累吗?”
玉儿嗔道:“我爱看鳌拜这样威武如山地站在跟前,瞧见他,就觉着大清有依靠,心里踏实呢。”
鳌拜忙躬身道:“太后抬爱,臣惶恐不已。”
玉儿道:“朝廷的事,还是要照规矩来办,景运门值房的规矩是有欠缺,但每日从全国各地、六部衙门递上来的折子堆成山,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你且等一等,咱们看看皇上,是什么意思,再来商量。”
鳌拜见太后这态度,知道自己不该再强行要求结果,谢过太后,谢过佟嫔的茶,便跪安告辞。
元曦将他送到大殿门下,鳌拜再三请娘娘留步,再回身时,便见太后责备她:“外臣在此,你怎么就闯进来了?没规矩,叫人传出去,只当你要干涉朝政,说也说不清楚。”
元曦不以为然,上前搀扶婆婆道:“他的声音跟擂鼓似的,门外的宫女都要吓尿裤子了,臣妾怕他对您不敬,就算我的大腿还没他的胳膊粗,也要是拼命护着您呀。”
“你的嘴巴越来越利索,惹人嫌。”玉儿似嗔非嗔,元曦脸皮也厚。
婆媳俩往书房走,玉儿道:“幸好你来了,让气氛稍稍一转,我也好开口拒绝。这鳌拜,是忠心耿耿为朝廷的人,就是啊,大概念书少,为人做事不圆滑,又多了几分贪心。这样的人,能用且用,将来若成祸害,必要斩草除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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