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走出去,唐念抬头,面前是一幢连排别墅的入口大门。
高高的大理石门柱反射出她的模样,入户整洁的台面看起来冰冷而不近人情。
以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唐念总是很害怕,不敢抬头。
一度,连进去都需要鼓足勇气。
她怯弱,自卑,像是一个不小心闯入王子晚宴的,来到不属于她的浮华世界的丑小鸭,却天真地幻想这里会变成她的家,她也会拥有和别人一样的家庭,有爱她的爸爸妈妈。
只是马车到十二点会变成南瓜,让她变成公主的魔法也会消失。
一切只是一场梦。
过去十年,她在这里体会过地狱。
而现在,现在唐念仰起头,莫名发现这里好像也没有那么恐怖。
房子没有记忆中没有那么华丽,大门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这些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也没有记忆中的那么危险。
她迟疑地审视着自己的记忆,站在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忽然意识到,曾经的恐惧,其实是那么微不足道。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大门被人推开,里面的女人着急跑出来,一把攥住唐念的手腕。
唐秋韵面色憔悴,曾经每天都要花费大把时间精心打理的发丝有些凌乱,喜欢戴在身上的珠宝也不见了,肩膀上披着一条羊绒围巾,拉着唐念就往房间里走。
“我都等你好久了,你徐叔叔也来打电话过来问过几次,你说你把我弄得多尴尬,快点上楼去看看吧,记得态度好一点,哄他把饭吃了。”
唐念被她拉得向前踉跄,肩膀忽然被人扶住,稳了稳,唐秋韵的速度也被无形力量调成0.5倍速,一切都慢了下来。
“谢谢。”她转头对着身边的人说,“这位是我的妈妈,生我养我的人。”
唐秋韵疑惑地回头,声音卡成慢动作,“你-在-跟-谁-说-话——?”
在她的眼中,唐念身旁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她好像面朝空气在进行介绍。
“没事,没什么。”唐念回过头,表情自然。
在唐秋韵看不见的纬度中,希瓦纳斯牵着唐念的手,修长的手指扣在她的指缝。
“不要生气,她是我的妈妈,我没事的。”
唐念说,“让这一切恢复吧。”
时间瞬间调回正常节奏。
唐秋韵脚步匆匆走在前面,急躁地说,“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我让你早一点来的不是催你,你看现在天都黑了,多不安全,而且我早就说让你徐叔叔的司机去接你,这样来得也更快了,现在路上还耽搁那么久不安全。”
“妈,你既然知道这么晚不安全,为什么还非让我一定要今天来。”唐念语气轻柔。
“那你不来能怎么办,小志都快死了,他就是想见你一面,怎么就那么难呢?”唐秋韵回过头,皱起的眉心间横着三条明显的沟壑,“你就没有感情吗?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你弟弟,难道看着他去死?”
见唐念不说话,唐秋韵又补充一句,“你这孩子,从小就冷血。”
是这样的。
唐念站在台阶下,看着唐秋韵的背影,轻声说,“我上去看看。”
有很长一段时间,徐枳的名字可以和唐念的噩梦直接挂钩。
走上二楼转角,刚靠近那扇门,便有一个杯子飞出来,“哗啦”一声砸在墙上。
“滚!”
无数破裂成瓣的陶瓷碎片飞溅出来,无形之中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隔开,没有碰到唐念丝毫。
她停下来,不再往前走。
房间里不断传来怒骂声,肮脏的字眼配合羞辱性的言论,是徐枳在驱赶尝试给他喂药的帮佣。
年轻的女孩大概是新来的,没有做好准备,流着泪跑出来,交握的手上有着明显的红肿,像被烫伤了。
床上的人顺着她的身影向外看来,不经意间的一眼,让他僵在原处无法动弹。
辱骂声戛然而止,像被扼住喉咙的鸡。
唐念抬头,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房间很黑,也很大,像藏着怪物的魔盒。
徐枳不允许家里的帮佣开灯,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性就在黑暗中摸索着,打扫着地上的碎杯子。
没有带橡胶手套,很容易被碎片扎伤手,可黑暗中的人始终不说话,也没有应允她开灯的意思。
唐念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待里面的人先开口。
对方僵持着,她转身想走,那人却猛然从床上坐起来。
宽阔的床骨因剧烈动作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布料窸窸窣窣。
“回来!”
那人大声喊,声线称不上好听,是真的担心她会走掉。
唐念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回去。
“你想见我?”
“谁想见你!”对方立即反驳,声音带着蛮横和习惯性的轻蔑。
唐念叹口气,选择不与他争执。
“为什么不开灯?”
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这种警惕而防备的姿态让里面的人愈发暴躁。
“进来!他又一次大声喊,”你以前刚来我家的时候不是还知道讨好我吗?现在我要你进来你怎么不听了!“
人的眼睛会慢慢适应黑暗,从灯光下进入暗室一样,除却最初的阶段,几分钟以后,眼部复杂又精密的感光系统会对这种暗的光线适应并调节。
时间越久,看得越清楚。
坐在黑暗中的徐枳,逆着走廊上的灯光,看向唐念,她的面孔一片黑暗
唐念顺着灯光,则是可以清晰的看到徐枳的脸
浮肿,发灰,凌乱油腻的发丝。
失去自信又藏满恶意的眼。
过去的近十年时间,唐念都活在徐枳的阴影之下。
她害怕他。
因为他恶劣跋扈,像个魔鬼一样充当着她成长时光中的阴暗面。
唐秋韵无数次警告过她,绝对不能惹他,也无数次告诉她,要讨好这位继弟才会有好生活,千万不能给她添麻烦,不能让徐叔叔生气。
最重要的是,唐秋韵说,只有让徐氏父子开心,她的病才会有救。
所以她一早学会讨好他。
小小年纪,唐念已经为了自保学会察言观色,讨人喜欢是她的求生手段,如果他们都不喜欢她,那她就没办法治病,没办法活下去。
五官都没长开的孩子,露出讨好怯弱的笑容,病气缠身却又孱弱漂亮的样子,深深印进徐枳的脑海。
到后来,他将自己的自卑和病态发泄在唐念身上,愉悦地欣赏她惊恐万分的样子,满意她的胆怯和讨好。
让唐念害怕了他十年。
现在,她审视他,忽然笑了。
“其实你不过如此。”
“什么?”
嘶哑的声音响起。
徐枳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更不懂她为什么笑。
对于当下的场景,他心里涌出恼怒和恐惧。
他认为她在嘲笑他。
唐念很平静,语气称得上温柔,咬字清晰地说,“徐枳,其实你什么都做不了。”
“你说什么!”他声音更大,透着莫名的虚张声势。
徐叔叔一向溺爱他,变回原来的样子后,房间里所有镜子甚至可以反光的东西,都被带走藏起来,不能带走的玻璃柜就被防尘布盖住。
帮佣和厨娘小心翼翼,维护着徐枳脆弱的尊严,所有人都努力装作看不见他那张脸上的异常,装出平常的样子。
可不妨碍徐枳多次崩溃发疯,自残甚至自.杀。
“你现在甚至无法从那张床上下来。”
唐念却没有丝毫顾忌,温软的语气变成血淋淋的匕首,几乎将徐枳生生劈开。
“我真不懂,以前我为什么会怕你?”
她说着,忽然恍然,给了自己答案,“我不是怕你,我是怕徐叔叔不高兴,他不高兴,唐秋韵就会来责备我,威胁我没钱治病,不能上学。”
唐念忽然可以直视过去的自己。
她只是渴望活下来,她的怯弱与讨好都无罪。
而她对活着的渴望,又显得那么讽刺。
因为她的所有能得到的东西,都是别人生来就有的。
“我从来怕的都不是你。”
“……什么?”
徐枳被她刺痛,胸口剧烈上下起伏。
唐念站在不远处,不靠近,也没有离开。
他看不见她的脸,更看不见她的眼神。
她在嘲讽自己吗?
她是不是也觉得自己这个模样很丑?
她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不……她甚至更恶毒。
“你甚至没办法掌控你自己的生命。”唐念环视房间,嘴角的弧度没有任何意义,“你不是在求神吗?”
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摆放着神像和十字架,各种不同文化中的神混搭在一起,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疯子在乞讨。
唐念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在等待他们救你吗,徐枳?”
“原来是这样。”
“徐枳,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东西,原来你也是如此渺小。”
“你在怕什么?”
“无法面对自己这张脸吗?”
“所以才想自杀,死了就能逃避是吗?徐枳,原来你这么可悲。”
“别人的眼神都足够杀死你,可见你有多么渺小,不堪一击。”
“我以前怎么会害怕你?”
唐念摇头。
“我那个时候不该怕你的,只要反抗你一次,我应该就会知道,你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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