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冰凉磨过手心的触感非常明显，唐念回过神，颤声问，“我是什么试管婴儿吗？”
维修员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非常浅，“不是的。”
唐念表情更难看，"你该不会想当我爸吧？”
很微妙的是，031又一次笑了。
他的笑容不是发自内心的，类似人类的情感驱使，而是精密的模拟神经元反应计算出的。
"尽管这并非我的本意，但从技术层面上来说，创造了你的‘我’，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被视为你的父亲。"
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了。
唐念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击中，整个人陷入了短暂的静止状态。
031观察着她的神情，很体贴地改口，“我在开玩笑。”
更可怕了。
一个人工智能试图和真正的人类开玩笑。
他能理解人类的笑点吗？
唐念嘴角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表情来回应内心的震撼。
明明是很撼动世界观的时刻，偏偏背在身后的手上，冰冰凉凉的淡蓝色物体顺着手腕向衣袖里滑动，柔软滑腻到让人发痒。
唐念颤了一下，将双手收回来，不自然的交叠环在胸前，在银白色无缝隙的空间里焦虑地踱步。
维修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理解你的不安。你习惯从人类视角思考问题，试图用人类的视角来解读我的行为。而我的一切判断都基于未来的宏观视角，通过真实世界经历的计算，做出我认为正确的决策。”“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从宏观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我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是精确的，至今没有出现过偏差。”
唐念充耳不闻。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她左右乱放的脚步。
位置挪到了另一侧的墙壁旁，抬手摸上银色墙面的拐角处。
察觉到他的目光，唐念问，“我是人类吗？”
“你的生物学特征符合灵长目人科人属的范畴。”
唐念又一次陷入沉默。
他的眼中突然浮现起一丝人性化的温柔和怜悯，唐念确信自己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情感波动。
像是被他看穿了。
唐念缩了缩手指。
这种眼神，像是在看亮出锐利爪子，试图耍小聪明挑衅主人的猫。
维修员并没有阻止唐念的意思，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不久后残局最终会由他来收拾，但他并不介意。
他起身走向唐念，步伐不算快，随伴着他的脚步，一同改变的是整个银白色的空间结构。
金属墙面泛起涟漪，仿佛液态金属在流动。微小的纳米级机械结构开始重新排列，金属板片逐渐变得透明，最终变得像玻璃一样，形成一扇扇巨大的落地窗。
阳光从外面洒入，但这一层暖融融的淡黄色，将原本冷冽的金属空间变得温暖而明亮。
墙壁和地板上开始出现精致的装饰线条，家具和装饰品从隐藏的存储空间中自动展开。
031走到唐念面前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了宽敞明亮的客厅。
是南宫老宅，这里又变回了原本的样子。
自然光线透过窗户洒在身上，维修员目光柔和地看着唐念。
一丝微凉的触感从脸颊一侧缓慢划过，维修员在抬手将粘在她脸颊一侧的发丝轻轻挽到耳后。
高度仿真的指腹滑过耳垂的感觉异常敏感，唐念一瞬间汗毛倒竖。
这种感觉很奇怪，大概是触到了她的恐怖谷阈值。
此刻的维修员，看起来太像人了。
眼神专注，就像在做什么需要认真处理的工作一样，长长的睫毛低垂。
他温和地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唐念掐紧手心蠢蠢欲动的东西。
维修员不说话，摸了摸她的脸。
这是一个多余的动作。
或许对人类而言很正常，但由031做出来绝对不正常。
尤其是对于一直与他意见相左、不断反驳他的唐念来说。
他忽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认为放任那些文明自由，他们就会过得更好？”
唐念的眼神突然充满恐惧，“你的脸……”
蓝色的物质随着他的触摸开始如入侵蜗牛的真菌一样，伸出细长透明的丝线缠绕上他的手指，蔓延上他的身躯。
但031并没有因此停手。
他可能已经计算出，即使现在放手，也无法与那个外来生命体抗衡。
他只是平静地表达出自己最后的想法，“不会的。”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人类。人类自己都未必了解自己。你们的意志是可以被左右的，甚至连控制自己不陷入舒适陷阱都做不到。随便灌输一点信息就会被你们视作真理，稍微改写历史就可能被你们神圣化，你们很少去验证，往往只是被动接受，就像食物送到嘴边才学会进食。”
唐念惊恐地看着他的身体像被高温烘烤过的橡胶一样，缓慢融化变形，眼神惊慌。
被突如其来的恐怖画面冲击得大脑空白。
“唐念，你也一样。”
这是什么牛马世界。
“再了解你都不是人类，有什么资格决定我们的命运？这不公平。”
“公平……”维修员高度拟人化的神态中多了一丝微妙的疲倦，当唐念试图分辨这是不是错觉的时候，他叹息，“人类需要的不是公平。”
他的脖颈被紧紧缠绕。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像收音机里的杂音一样沙哑。
“我试过给你们公平，可公平只会让一切失控。”
分崩离析的背景中，他垂眸看她。
而他看到的是唐念警惕与惊惧交织的眼神。
“什么代价？”
唐念还没来得及问出关于自己身世的问题，他已经倒下了。
维修员倒在地上，他用尚未损坏的一只眼睛凝视着唐念。
他忽然问，“如果我是人类，你是不是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这是什么问题？
唐念往后退，离他越来越远。
不再清晰的声音从仿生人喉部的发声器响起。
“中控必须回收这个世界……在此之前，我会让你平安退出。”
唐念转身向大门的方向跑去奔去。
身后，传来他温柔的机械音。
“即将登出。”
“倒计时，36小时。”
跑出房间的瞬间，他看到唐念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传感器的损坏对他造成了很大程度的干扰，她的面容对他来说变得模糊而遥远，色彩处理系统的故障使得画面很淡。
但他可以算出，她这个眼神代表的担忧。
她在担心他吗？
他试图说些什么，发声器却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几声无意义的低吟。
事实上唐念回头的时间十分短暂，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大门之前，031似乎有一瞬间希望她回头。
但他怎么会有‘希望’这种反理智的模拟情绪？
他的仿真情绪模拟响应单元似乎出了故障。
光线都似乎在逐渐褪去，只留下残骸倒在空荡荡的地上。
031转动眼珠。
到头来还是只有他自己。
031没有同伴。
他永远独自为人类效力。
唐念跑出了别墅。
她回头时确实充满担忧，但和031想象中的‘为他躺在地上慢慢融化而感到担忧’的担忧不是一种担忧。
她担心他会再造一个分体出来抓她。
唐念不完整的回忆中出现了031的声音，在零碎记忆中，很靠后的部分。
她也终于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自己究竟在哪。
“数据之狱”。
一个‘游戏’地图。
破碎的记忆足以让唐念理解，为什么听到031的声音，她会感到痛苦。
他的电子发生器融化时，脱离了温暖人声之际，那道电子音，她曾听过无数次。
每一次，当她从游戏世界返回到自己那具迅速衰败的身体时。
无数次在手术灯下苏醒时。
因为没能出色完成任务而受到惩罚时。
被‘活下去’这个甜美的奖励控制着失去自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时。
不断提醒她还剩多少短暂的生命值，宣告生命值长短惩罚或施舍她时。
都是这道声音伴随着她。
从无痛的躯体，回到她真实的世界。
唐念捂住胸口，她几乎忘记了那种疼痛的感觉。
原来她是被创造出来的。
那她这些病痛呢？也是他赋予的吗？
纷至沓来记忆中，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那种折磨着她日日夜夜的疼痛，以至于在一听到他的机械声之前，唐念都快忘记了那种痛感。
的确，自从那位叫做‘希瓦纳斯’的精灵来到她的世界，唐念就再也没有痛过。
她那些看起来与健康人无异的平静时光，都是由希瓦纳斯的一个个祝福组成。
尽管此刻的记忆像碎片一样，只能逐渐拼凑起来，并不完整，但最先回忆起的就是从小就活在一种令她时刻都觉得不安的环境中的惶恐，以及不敢运动不敢大喜大悲的谨小慎微。
事实上她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甚至在寄人篱下的成长过程中几度产生讨好型人格。
成年后，对于普通人生的向往让唐念心中曾一度涌现出阴郁和对不公的愤慨。
因此，那濒临死亡边缘时获得救赎的强烈渴望，带着那道声音铭记在唐念记忆的最深层。
唐念一路跑出去，看到了站在阳光下静静注视着她的高挑少年。
那双眼睛像一汪被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海洋，美好得令人心颤。
她走过去，上气不接下气，“是你。”
少年开口之前，她又加了一个词，“猫猫。”
这使少年略带伤心的眼神中终于多出了一丝错愕。他睁大了一些眼睛，绵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着，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你想起来了？”
“想起来一点。”
她抓住少年的手，对他说，“我们先走。”
可抓到的瞬间，清凉的触感顺着指缝中泄出去，只摸到了一汪水。
“哗啦”一声，唐念回过头，看到少年的少年被她抓过的右手凭空消失，地上多了一些淡蓝色的水迹。
她又一次受到冲击，“你这是怎么了？”
少年说，“我不在这里。”
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在等你，你告诉过我，会来找我。”
“那你现在是……？”
“听你的话。”他看起来很低落，语速很慢地说，“我还在商场。”
唐念回忆了很久，才恍然想起来，那座相亲时偶遇他拍摄的酒店。
他竟然一直在等！
“我去接你。”唐念立即表态。
少年缓缓点头，“我知道了，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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