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衙门传出消息,原是将八百余禁军秘密留在浮玉山山脚下的村庄,以歼灭频繁作乱了数十年的山贼。如今山贼尽诛,禁军凯旋归来,帝心大悦,加以厚赏。
霍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拉着霍安良的手,打量了他好一阵子才道:“他们不是说你,说你被坤仪那妖妇害了……”
脸色一变,霍安良连忙与她跪下:“还请母亲慎言,若没有坤仪公主,我等便全要死在浮玉山上,再无归家之日。”
“夫君莫再唤她公主。”霍少夫人低声道,“她已经被废了宗碟,如今只能称一声侯爵夫人。”
霍安良一怔,不解:“公主圣眷隆重,为何会被废宗碟?”
霍老太太抖了抖嘴唇,沉默了。
当日众命妇拦凤车砸她,又去御前告了大状,就是知道如今朝中缺人,帝王首尾难顾,是最能对坤仪狠下心的时候,众人还觉得只废宗碟、收封赏算轻了。
蔺老太太当时一字一句地指责,她竟也没反驳。
坤仪那个人骄傲惯了,打出生到现在就没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可她居然忍下来了,这些日子不见消沉,居然还热热闹闹地做起了生意。
霍老太太突然觉得,坤仪不像传闻里那般只知享乐、骄奢淫逸,完全不像。
她捏了捏霍安良的手,将他扶起来:“咱们,咱们家,得备些厚礼去昱清侯府上。”
霍安良摇头:“去不得。”
秦国师说了,敌在暗,他们在明,切不能向公主谢恩,反倒是连累她。
“咱们且先回家,京中最近有的是热闹。”霍安良一手扶着母亲,一手拉着妻子,跨进了霍家大宅。
浮玉山下的山贼断没有厉害到要近千禁军去秘密剿灭的,上清司的人很清楚,这是秦有鲛找的由头,既要这些人名正言顺地回来,又给了帝王理由重用他们。
盛庆帝也没客气,寻了各种名目,将霍有良等人委以重任,甚至还给了部分兵权。
“要我说,你大可不必这么弯弯绕绕的,一把火烧了整个盛京,到时候谁不得听你的?”朱厌粗声粗气地道,“倒同他们玩这么多手段,费这么多心力。”
“你懂什么。”从不周山回来了的黎诸怀一把将朱厌推开,眉头直皱,“要真有那么简单的事,他还用纡尊降贵亲自来折腾?”
龙族自千年前就背负上了屠戮人间的恶名,以至于神非神,妖非妖,还要被天狐一族捏着咽喉,聂衍就是想打破这局面,才会从人间下手。
凡人永远无法接受妖怪,无法为龙族洗清冤屈,那么他只能将这人间都变成他的,届时神龙归位,天狐可除。
大宋是最富庶的国度,自然是绝佳的下手对象,但此事必须做得悄无声息,一旦广开杀戒被天狐察觉,就要前功尽弃。
“盛庆帝是个聪明人,他起了戒心,却又佯装与上清司亲近,我等便只能陪他演这场戏。”聂衍垂着眼看向窗外枝头上零落的白兰花,“如今宫闱守卫森严,轻易替换他不得,这帝位若换人,又恐压不住下头虎视眈眈的各路藩王。”
“他倒是不能动,那坤仪呢?”黎诸怀问,“你还打算将她留在身边?”
聂衍这种自持的人,若不是坤仪使诈,他当日断不可能放走那么多的人。
微微垂眸,聂衍道:“你也没证据证明就是她的问题。”
黎诸怀气笑了:“她不是秦有鲛的徒弟?秦有鲛眼下没在与我们作对?”
“她还是盛庆帝的亲妹妹,那又如何?”他抿唇,“身份又不是她能选的。”
“……”
“我有意透露了不少消息给她,她未曾出卖我,你也不必露出这种表情。”聂衍起身,“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输给凡人,你又何必着急。”
妖怪始终胜凡人一个命长,百十年后,这大宋江山迟早也会落进他们手里,眼下他要做的,只是找些法子来缩短这段时间罢了。
“你也知道她只是凡人。”黎诸怀看着他的背影道,“你也清楚,她至多能陪你几十年,那就莫要花太多心思在她身上。”
他花了什么心思呢?至多不过让她开心些。
凡人如蝼蚁,让她开心一些又有何妨。
聂衍没答他的话,兀自翻着手里的册子。
***
坤仪今日一起床就很倒霉,先是踢到椅子腿,将自己的小腿上撞出一块淤青来,然后乘轿出门,结果轿夫在半路崴了脚,软轿就只能落在路旁,兰苕与鱼白陪她等着护卫去找新的轿夫来替换。
她原来很喜欢人多的大街,华丽丽的凤车响着铃铛走过去,无数人都会朝她投来憧憬又艳羡的目光,可如今,谁不知道她是个落了碟的公主,打量她的目光太多,叫她很不自在。
果然,没一会儿她就撞见了李宝松。
“这不是侯夫人么?”她坐在车上,掀起帘子来打量她,眉眼里带着几丝揶揄,“怎的落到如此地步。”
坤仪没搭理她,就她那普普通通的桐木马车,她才看不上。
“夫人若是也要去上清司的午宴,我倒是可以带夫人一程。”李宝松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犹自说着,“你我同为上清司的内眷,同路也算合理。”
聂衍已经好些日子没将她带在身边,上清司的午宴自然也是不会要她去的,李宝松心知肚明,却是故意拿这话来挤兑。
坤仪打着绢扇,懒洋洋地望着艳阳天:“我就算去午宴,也是端坐内堂,与夫人这等坐在外室的身份不一样,同不着路,夫人请吧,不必心心念念着我,叫人看了还以为与我有多好的交情。”
脸色微变,李宝松抓紧了车帘:“夫人已经下了枝头,却还执意与人结仇,就不怕有朝一日墙倒众人推?”
“我下哪里的枝头?”坤仪挑眉,“昱清侯爷难道不是你眼里最高的枝头,我何曾下来过?”
“你,你休要胡言!”李宝松急了,“当街毁人清誉,哪有为人妇的正形!”
“我胡言,你若不是惦记我夫婿,就凭你我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的容貌身份和才情,又怎会执意来与我拌嘴?”坤仪翻了个白眼,“看见我合该绕过去才是。”
李宝松气了个够呛:“没了宗碟,你说什么与我天上地下的,你哪里就赢了我了!”
“夫人莫生气。”旁边有丫鬟连忙出来替她抚着心口,“您这刚怀上身子,胎还没坐稳,何必理这些嫉言酸语的,您与我们大人关系好着呢,哪像她,怕是离被休弃不远了。”
一边说,还一边拿眼角瞥她。
坤仪眼神一冷,吓得那丫鬟一缩,心道自己失言,失势的公主也是皇家出来的人,哪里能被贱籍丫鬟这般奚落。
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卖身给昱清侯府的,做什么要怕她。
挺了挺胸脯,那丫鬟还待再虚张声势两句,却见霍家的华盖马车朝这边来了。
“霍老夫人。”李宝松眼眸一亮,连忙下车去见礼。
霍家可是个大家族,虽然眼下霍家儿郎官职还不高,一家子却是出息的,祖上也有福荫,加上霍老夫人又不喜欢坤仪,定能帮她涨涨气势。
坤仪也想到了这一点,扭头就要带着兰苕鱼白先走。
“夫人留步。”霍老太太下车来,越过李宝松,两三步就走到坤仪身边将她拦住。
她有些不耐地嘀咕:“今日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了,盛京的街这么宽,怎么就接二连三地撞见你们。”
“夫人莫气,我这是替我家媳妇儿来谢谢夫人了。”霍老太太一改之前的凶恶模样,反倒是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你来瞧瞧我家媳妇,吃那望舒果,如今出落得煞是好看,我带她回老家省亲,也再不用听些怪言怪语了。”
霍少夫人搀着老夫人站着,直冲她眨眼。
坤仪怔愣了片刻,随即就了然了。那几颗果子是断不能改变这固执老太太的心意的,多半是霍安良回来了。
缓和了神色,她也笑了笑:“老夫人言重,这生意之道,银货两讫,哪里用得着什么感谢,少夫人要是用得着,今日我再让他们多留些出来。”
“用得着用得着。”霍老夫人喜笑颜开,拉着她就往马车走,“正好同路,夫人不嫌弃我这马车破旧的话,就来与我们挤一挤。”
“霍家的马车大气华丽,哪里有嫌弃的。”坤仪顺势就上了车。
车帘落下来的时候,她瞥见外头僵站着的李宝松。
她像是没想明白其中关节,脸上又是震惊又是难堪。
帘子落好,霍老夫人看了看坤仪的额角,眼眶有些发红:“老身对不住夫人。”
“多大点事。”坤仪垂眼,“老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捏着帕子揩了揩眼角,霍老夫人低声道:“不提了,不提了,往后夫人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让人给书华送信,她定会来知会我的。”
老实说,坤仪还没被别的女眷这么客气厚待过,坐在老夫人身边被她拉着手这么亲热地说话,她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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