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周王二十四年,天下将倾。
这一年五十五岁的孔圣人正仕于卫国,被君夫人南子奉为上宾;南方,吴王阖闾已兵败于越王勾践,伤重而死,其子夫差继位,蓄图霸业……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恰好在这一年出生。
阿娘告诉我,我生于一个叫泾阳的地方。泾阳位于仲山南麓,泾水之滨,八百里秦川腹地,城中富户百家,黎庶安居乐业。阿娘是城中富户的一名侍妾,家主已经六十有余,她却正值花样年华,一日出门得遇心中良人,便有了我。其实,如果幸运的话,瞒天过海,也许她和我会一生衣食无忧。但可惜,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就注定了她的命运只能是个悲剧。
月光下,我的眼睛不同于所有人,没有乌黑的瞳仁,而是幽幽的灰蓝色。我甚至没来得及得到一个名字,就和阿娘一起被赶出了家门。
那是一个冬夜,秦国地处西陲,河水早已结冰,刺骨地冷。许多年后,我依旧无法想象,一个刚刚生产的女人和一个新生的婴儿是如何熬过了秦地漫长而苦寒的夜晚。
乞讨、挨打、忍饥、受冻,自我记事以来,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四年的时间,一个病痛缠身的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从泾阳一路走到了秦都雍城。
以前,阿娘绝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上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她总是生活在无边的惶恐与不安中。她甚至不睡觉,她说她怕做噩梦会吓醒我。但这一次她也许是真的累了,我们最终在雍城住了下来。
在雍城的生活并没有比在其他地方时好,我的眼睛白日里看上去与旁人无异,但在月光下透着奇怪的蓝,这怪异的颜色让城里的其他乞丐很是惊恐。在他们的嘴里,我的名字就叫作山鬼。
久病缠身的阿娘因为要时时护着我,已经病得起不了身。四岁的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在街上向行人乞讨,在巷子里同恶狗争食。
每晚,我躺在阿娘怀里总是在想,如果就这样睡着了死去,那该多好……那样明天就不用再挨别人的拳头了。
可惜,上天听错了我的心声。
一个秋日的清晨,阿娘在睡梦中死去了。等我醒来时,她抱着我的双臂已经僵硬,她再也不能用双手抚摸我,再也不能用她的身体温暖我了。
我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哭到哭不动了就静静地在阿娘冰冷的尸体旁躺下,把她的手环上自己的身子。我心想,睡吧,就这样睡吧,再睡上几天我就不用再受苦了,再睡上几天,我也许就会重新见到阿娘了。我们会找到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住下来,永远永远,不再分开……
可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老天也没有帮我实现。也许在这个时代,每天都有太多的人因为战乱和饥荒死去,老天他没空顾及我这个小人物。
两天后,难忍的饥饿让我再也睡不下去了。身边,阿娘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虽然我们住的地方比较偏远,可万一被人发现,她的尸体就会被抬到城外的乱葬岗扔掉。
我不愿她被人像垃圾一样扔掉,更不愿她的尸首被豺狗咬烂。
现在的我依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的清晨,风吹得金黄色的叶子漫天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潮乎乎的露水味,那味道湿润了我干裂的鼻腔。一缕白云被晨风吹至我头顶,低回流连,似乎不忍离去。
阿娘,你看,这是一个离开的好日子……
我用一把束薪向一户人家要了火种,悄悄地点燃了我们藏身的那间草屋,我要把自己和阿娘的尸体一起烧掉。
看着越烧越旺的火焰,我没有丝毫的恐惧,反倒觉得温暖。可就在这时,一个人穿过门口的浓烟走向了我。他身材高大,五官冷峻,如天神一般降临到我身边。我看着他笑了,因为我知道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愿望,派神来带我走了。
他用一只手把我捞了起来,飞身跳到了屋外。
我们的背后是被火焰吞噬的草屋,烟尘、火星在风的助力下,四下飘散。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把我的头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前。
“扑通,扑通,扑通……”
原来天神也有心跳。
放松下来后,饿了两天的我就这样睡着了。那时,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死去了。
这就是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不是故事的结尾,却是我此后起伏一生的开始……
当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脸和身子都已经被收拾干净,身上穿着的是我出生以来从没见过的白色亵衣。那衣服虽然奇大无比,可我却很喜欢。
从奴仆们的口中听说,救我的男子是秦国最年轻的将军,名叫伍封,二十岁时就已经带领秦军打退了数次侵扰边关的西戎军队,因此,国君给他在都城赐了府邸。但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一个叫作临洮的边关小城。
被他捡回来之后,颠沛流离的我有了一个新家。因为我没有名字,又是捡回来的孤儿,所以府里的仆役们都叫我阿拾。
“阿拾,把后院要洗的衣服都拿给我。”府里负责替仆役们洗衣的柏妇坐在水井旁大声叫嚷着。她是一个身材胖胖的女人,下巴很短,圆圆的鼻子像是粘了个粉球在脸上。自打我进了将军府,便一直跟着她睡。
“就来!”我应了一声,拔腿往后院仆役们住的地方跑去。
将军府大致分了三块,前堂是将军招待宾客、会见门客的地方;中间是建在高台上用于祭祀的明堂;后院分东、西两块,将军住在东面,西面靠后的院子才是府里二十几个仆役的住处。这年头,街上饿死、冻死的孤儿有很多,没有人会平白多养一个捡来的孩子。为了不被赶走,为了能在府里得一口饭吃,我总是尽可能地多做事情。帮柏妇收衣服,替生病的家宰端饭,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从不会拒绝。
将军长年不在府里,但府里的人却不敢有一分懈怠。天蒙蒙亮,采麻的婢女们已经背着竹筐出了门,男人们则赤着身子在院子里晾晒去年岁末府里新收上来的黍稷。我一路笑盈盈地打着招呼,抱着从各个房间收来的脏衣服走在西院的石子路上。
脚下的路是家宰让人新铺的,为的是在雨季到来时不至于太过泥泞。可这却苦了我这个冒失鬼,今天若再摔倒脏了衣服,柏妇非打死我不可。我刚想着,脚尖便踢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膝盖一软,连人带衣服一起朝前扑去。
完了……
当我从一大堆衣服里探出头来时,只见府里的守卫公士希如一座大山般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这一回,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撞见我摔跤了。
“阿拾,我同你说过了,走路要看着地。明明拿不动,为什么不分两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稳当当地往水井方向走去。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见到我们,柏妇立马红着脸站了起来,局促地用湿淋淋的手整理着右边散落的鬓角。
我怕她一时生气把我丢进井里,便死命地抱着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但柏妇今天似乎有些奇怪,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训斥我,反而微笑着把我从公士希手上接了过去:“这小丫头走路不看地,还麻烦公士抱她过来。”
“没……没事,我刚好瞧见。”大个子公士希在柏妇面前变得有些结巴。
我受不了他们两个之间怪兮兮的气氛,挣扎着从柏妇手上跳了下来,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我给家宰送早食去。”
“你给我慢点跑——”耳边传来柏妇的叫喊声,但我已经转弯进了庖厨。
晚上,我被柏妇抱在怀里。虽说以前阿娘也这样抱着我睡,但她因为生病瘦得厉害,半夜我常常会被她凸起的骨头硌得痛醒。但窝在柏妇怀里不一样,软软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时鼾声重了些,我也能一觉睡到天亮。
我想,阿娘走后一定同天神说了些什么,所以我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虽然柏妇经常打骂我,但我现在穿的衣服、鞋袜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给我改做的。
“阿拾,明日如果见到公士希,帮我问问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刚睡着,就被柏妇摇醒了。
“问这个做什么?”我迷迷糊糊地回应着。
“小孩子,别问那么多,让你问就问。”柏妇说完,拍了拍我的背。
我一闭眼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阿娘带着我住在一个开满木槿花的院子里,风吹起她乌黑的长发,一大一小两只雨燕在半空中来回穿梭,我的耳边充满了它们呢喃的繁音。
庶民大都无姓无氏,柏妇之所以叫柏妇,是因为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当我告诉柏妇公士希没有妻室后,她就自己做主,挽了一个包袱夜奔去了大个子希的屋子。
柏妇顺利再嫁后,她原先住的那个小夹间就空了出来。家宰秦牯于是接了自己的小孙女四儿来与我同住。
四儿和我同岁,红扑扑的脸蛋儿上,一双杏眼永远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躲在被窝里叽叽咕咕地瞎扯,讲府里阿猫阿狗的坏话,商量着如何偷前院李树上的李子,从我生病的阿娘谈到她夭折的弟弟,从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长的一颗黑痣。春夏秋冬,我们分吃一个碗里的黍稷,盖同一条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亲密的朋友,最珍惜的亲人。
我辛勤地干活儿,积极地闯祸,和府里的婢子们学习剥麻、捻麻,和外面街上的男童在泥地里打架。三年的时间在我眼前一晃而过。
三年里,将军从未踏足过这里。我与他距离最近的一次是他今年回都城述职的时候,他骑马从府门前经过,我和仆众们一起跪在门口。他的马蹄从我眼前经过时,我很想抬头问一问他,可还记得自己三年前捡到的那个孩子。
但我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像他那样的贵人一定早就不记得我了……
过了岁末我就八岁了。照四儿的话说,我这个人最会装乖卖巧,闯祸后道歉比谁都快,打完架也总有办法让别人背黑锅。不过鉴于我这几年干的那些事多半是为了她,所以她自然不会揭穿我的真面目。
四儿“助纣为虐”的结果是让家宰把打扫将军书房的轻活儿指派给了我,而她则去了庖厨。四儿贪嘴,进了庖厨像是老鼠掉进了米仓,欢喜得不行。与她相比,我就没那么幸运了。将军极爱读书,书房里新旧竹简堆满了三面高墙。我每日要做的就是擦拭案几,扫去书简上的灰尘。可这人人羡慕的活儿却叫我很不习惯,从小到大我爬过的树恐怕比我吃过的饭都要多,突然间要一个人安静地守在书房里,实在是种折磨。
几个月后,许是闻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静了许多,在外面疯跑的日子渐渐地也少了。
“阿拾,大头师傅让我去西市看看还能不能买到些干匏,你和我一道去吧?”穿着大红夹袄、梳着总角的四儿站在书房门口,一边哈着白气一边低头拍去身上的雪。
“别拍了,快进来吧!”我几步走到门口,冷风袭面,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头师傅也真是的,下这么大的雪,哪里还能买到干匏啊?你快到火炉那儿去烤烤。”
“还是你这里最暖和。”四儿一边烘着手,一边打量着书房。
“前几日哪有这么暖和,是听说将军过几日要回来才开始烧上炭火的。”我拿起一旁的铜扦子拨了拨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
“将军今年突然要回来守岁祭祀,可忙死我们了。黄粱、稻、粟一样没有,郁金酒倒是有两瓮,也不知酸了没。大头师傅让我买了干匏后再去趟百里府,看能不能求我的宰夫叔叔匀点百里府的肉酱给咱们。咱们府上的肉酱做得太晚,酒渍得也不够,最快还要半月才能开罐。”四儿一边揉着小腿肚子,一边絮絮地念叨着,“不过,我瞧你这几日倒是忙得挺开心。阿拾,你心心念念的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儿啊?可比那日我们在市集上见到的青衣小哥更俊秀些?”
上个月我陪着四儿到西市买薪,恰巧遇见一个年纪比我们稍长些的贵族少年站在马车里经过。他的车子险些撞到了四儿,本来贵人的马车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总是被撞的那个,可那青衣少年却走下车来,弯腰扶起四儿,用清风拂林般的声音问了一句:“可撞伤了?”
四儿红着脸只一味地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后面的故事当然就是少年上车走了,四儿被我笑话了。然后,她就一直把这个青衣少年挂在了嘴边。
“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哥还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调笑四儿。她却挺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想也是。”
唉,无可救药。
“阿拾,你就陪我出去一趟吧,这大雪天我一个人走路多无趣啊!”四儿把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看着我。
我拿额头顶了顶她的脑袋,笑道:“依我说,你那匏瓜、肉酱保准一样都拿不到,你还不如在我这里烤烤火,晚些时候去回了大头师傅,就说西市大雪封了街,百里府的宰夫不敢把肉酱私匀给你。”
“这怎么成?走吧——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帮你把袄子和布巾拿来,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在这儿等我!”四儿说完不等我答应,转身就跑了。
从小到大,我依旧没有学会要如何拒绝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
雍城这一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雪花如片片鸟羽从灰蒙蒙的天空中旋转而下。长街两侧的屋檐上结了长长的冰凌,商户们临时搭起来的棚顶上时不时就会有积雪整块整块地滑落。等我和四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市集时,哪里还有什么菜农,就连街道两边的作坊都已经关了门。
“告诉你不会有人了吧?你还不信。”地上的雪已经积得很厚,原本有水洼的地方又结了冰,我牵着四儿的手一步一滑走得很是辛苦,“这天也太冷了,大头师傅不会是知道你老在庖厨偷吃的,所以故意戏弄咱们吧?”
“不会的。你是不是脸冻麻了?我给你搓搓。”四儿把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然后在我脸上使劲搓起来。
“怎么样?好些没?”四儿圆圆的小脸冻得红通通的,像极了秋日里熟透的果子,她放在我脸上的手很冰,但我却喜欢。
我点了点头,拉着她继续慢慢往前挪动。还没走几步,四儿又停了下来,指着左手边一条小巷子叫道:“你看!那儿好像有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青一灰两个身影直挺挺地躺在雪地里。
“不会是死人吧?”四儿扯着我的衣服躲到我身后。
“看了不就知道了!”我拉着她直奔陋巷而去。
皑皑白雪之上躺着两个少年,衣衫狼狈,脸带瘀青,看样子晕过去之前应该打过一架。躺在外侧的那个锦衣玉带,正是四儿月前在马车上看到的贵族少年。
“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冻死了?”四儿蹲在少年身旁,一会儿拍他的脸,一会儿搓他的手,急得已经快哭出来了。
“要不……你摸摸他的肚子还暖不暖?”我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只知道阿娘当时死的时候身上到处都冷冰冰的。
四儿用指尖拨开少年的衣襟,鼓起两个腮帮子拼命地往手心里哈气。
地上那小哥八成已经冻成了冰块,她居然还怕自己的手冰到他。我看着四儿摇了摇头,俯身摸了摸躺在巷子里侧那个眼下带疤的少年。掌心之下传来一丝温热,可我却把手缩了回来,转头对四儿道:“我这个已经死了,你那个还活着吗?”
“还热的,他还活着,我们快把他背回去吧!”四儿的眼泪挂在两腮,嘴角却笑出了花。
“你爷爷要是知道我们随便捡了人回府,肯定会把他再扔出来的。待会儿我们得从后面倒馊水的小门进去,不能让人看见。”
“好,都听你的。”
我帮着四儿把人搀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大路上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巷子里躺着的那个人。
“怎么了?我们赶紧走吧!”四儿催促着,片刻不能等。
“哦,知道了,走吧!”
巷子里的那个少年我其实认识。他是个乞丐,曾经半夜把我捆了扔在乱葬堆里,阿娘来救我,他便怂恿了另外几个孩子拿石头死命地砸我们。阿娘因为护着我而被伤得不轻,回去后不久就彻底病倒了。后来,我一个人行乞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地避开他,没想到多年后会在这里遇见他。
他现在还没有死,可我不想救他。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像阿娘一样变冷,然后死掉。
从我决定把那乞儿留在巷子里等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并不善良,起码不像四儿,整颗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从西市到将军府,往常两刻钟就能走完的路,我和四儿走了半个多时辰都没走到。肩上的人越来越沉,脚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少,我把青衣少年的胳膊从自己肩上卸了下来,喘着粗气对四儿道:“这样不行,你在这里守着他,我去找块木板,弄根蒲绳,我们拉着他走兴许还能快些。”
“我去吧,我知道哪里有这些东西。很近的,马上回来!”四儿话没说完,脚步已经噌噌地往东边去了,只留下气喘吁吁的我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蹲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儿始终没有回来。头顶的天空越发阴沉,不一会儿,梅花大的雪片又密密地飘了起来。天地之间像是垂挂了一张白色的巨网,远处的城楼消失了,便是一丈之外的街道也看不清了。我揉了揉自己毫无知觉的小腿,不情愿地把地上的人背了起来。
呃,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这么重?!
我背着身上的人走出去十步,还没挨着路旁作坊外的棚架就跪倒在了雪地里。背上的人顺势往我身上一扑,把我弄了个狗啃雪。我的腰早些年被人踹伤过,哪经得起他这样重压,我一口冷气倒抽进肚里,反手就把人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结果那少年的额头恰好撞上棚架一边的支柱,棚架顶上那张丈余宽的苇席承了两指厚的积雪哗的一声落了下来,砸得我几乎晕将过去。
“大哥,那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冻死在巷子里了。晋国那小子也不见了,他不会是已经逃出城去了吧?”外面突然传来男子粗哑的声音。
“城门口有我们的人守着,他出不去。”
“可这雍城这么大,我们上哪儿找去啊?要不,咱哥俩把那十金退给晋人得了。这么冷的天,我们找卖酒的寡妇乐和乐和去?”
“蠢货,你以为那人是谁,还由得我们把钱退回去?你接了这活儿,要么就割了那小子的头送到新绛去求富贵,要么就等着别人来割咱们的头好了。”
“早知道……”
“别废话了,那小子受了伤跑不远,你在这儿附近找找,我去那边看看。”
我趴在苇席下一动也不敢动,背上的雪已经慢慢化开了,冰冷的雪水透过苇席渗进我的夹袄。这袄子里夹的原就是些破絮、干草,这会儿吸了雪水重得仿佛有千斤玄冰压在我背上。我冻得直打哆嗦,又怕牙碰着牙会叫外头的人听见,只得把舌头伸出来垫在两排牙齿中间,任它上下受苦。
“弄死了人家的爹,还不放过人家的儿子,这晋国的贵人还真是毒。”外头的男人一个走了,另一个许是嫌天冷雪大不愿动弹,竟干脆在苇席上坐了下来。
四儿啊四儿,你招的都是什么麻烦人啊!
我躲在席子下直叫苦,身子却绷得直直的,一点也不敢动弹。这外头的人是领了赏钱要取人命的,我现在与这少年躺在一处,他多半也不会费心让我留着脑袋。躲不久,逃不走,这可怎么办呢?
我一心琢磨着要怎么逃命,旁边死尸一样的少年居然在这时候醒了。苇席底下晦暗无光,我趴着,他仰着,头碰着头,脸对着脸,他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我,我巴不得一闷棍把他敲死。
“你是谁?”他问。
“呃——”我无力骂他,心道,死就死吧,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果然,头顶一道白光闪过,苇席被人掀开了一道口子。我看着少年的眼睛,大喊一声:“跑!”
少年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个打挺儿站起来,借势将顶上的席子一掀绊住外头的男人,然后拉起我就跑。
天啊,你拉我做什么,我们分头跑不行吗?
身后的男人大叫着拔剑追了上来,幸好雪天路滑,我们两个身子轻还能跑得快,后面的男人生得太壮,脚步虽大,速度却赶不上我们。
“这边!”少年拉着我拐进一条小巷。
“不要走这边——”我的话还含在嘴里,人已经被他拽进了深巷。我是秦人,他是晋人,他哪里知道这巷子里的九户人家是全雍城最勤快的人,脚底下的青石小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新雪。只要那男人进了这巷子,很快就能追上我们,追上了便是死路一条。当年,我没冻死、饿死、烧死,我可不想今天莫名其妙陪他死在这巷子里。
绝望之际,我见路旁一户人家的柴门虚开了一道小缝,忙拉住少年把他从门缝推了进去。少年挤进柴房,伸手来拉我。我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两句,转身就往前跑。
“救命啊!有贼人——”我一路跑一路叫,见着有积雪的巷弄就往里钻。
那个男人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最终还是追了上来。他见我被堵在一条死巷,大笑不止,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真正要追的人不见了。
“人呢?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呢?”男人提着剑冲我凶神恶煞道。
“你别过来!就算你抓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的背紧紧地贴着身后两人高的土墙,一边哭一边喊,他往前靠近一步,我便胡乱从地上抓几把雪来砸他。
“你敢不说?看大爷不扒了你这身皮做帽戴!”凶神恶煞的男人不耐烦地收了剑,几步走上前就要来拎我的脖子,我猛地往旁边一闪,用两个手指捏住了鼻子。
“咚——”
那男人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一脚踏空,落入了我身前的一个庰坑。
既然是庰坑,里面堆的自然是各家各户倒的屎尿。若是六七月,这坑上就算盖了竹筛厚麻,臭气在巷子口也能闻到。可这几日都在下雪,别说三尺宽的坑面看不见,就连冲天的臭气仿佛也被冰雪冻住了。我抹了一把脸上假惺惺的眼泪冲那半埋在屎尿堆里的男人喊道:“喂,难怪你那兄弟说你是蠢货,我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别过来,你非要过来。现在,你这身皮囊就算扒下来给我做鞋底子穿,我都嫌你臭!”
“小贱种,看我不宰了你——”那个男人气极了竟随手抓了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朝我扔来。
我大叫着躲开,脚底抹油飞一样地跑了。跑到巷子口,远远瞧见一个淡青色的人影穿过呼啸的风雪提剑朝我奔来。我有些意外,他怎么还在这里?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是个身份低贱的庶民,他要是撇下我走了,我也未必会怪他。可他非但没走,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倒好像是要赶来救我的。
“你怎么一个人跑了,那贼人呢?可伤到了?”少年发髻凌乱,左手的衣袖上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绢衣。
“在庰坑里吃屎蛋子呢!”我得意地冲他笑了笑,心道,这人果真是个君子,也不枉四儿念叨了他一个多月。
“庰坑?”少年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庰坑,他怎么掉进去的?”
“我以前被人扔进去过,自然记得。”我头一仰还挺骄傲,说完才发觉少年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怎么?嫌我脏啊,刚才可是你自己要拉我的手的。”
“我……”少年脸红了。
我没心情与他斗嘴,忙道:“除了庰坑里那个,这城里还有其他人想杀你。城门口也有他们的人,你要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躲,就赶紧去吧!”
少年一愣,丰润如玉的脸庞瞬间暗淡无光:“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
“嗯。”少年低头站在我面前,漫天纷飞的大雪将我们身边的一切尽数抹去。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和他这样面对面地站着。我知道眼前的人是个大麻烦,可又觉得自己如果不带他走,他就会被一个人留在这雪白的世界里,永远出不去。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少年道:“你愿意相信我吗?如果你信我,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少年一愣,随即苦笑道:“我这一日已被至亲好友骗了两次,再信你这女娃一次又有何妨?劳烦小妹带路吧!”他说完两手一抬,竟朝我深深行了一礼。我一个贱民不敢受他的礼,连忙侧身往旁边闪去。这一闪便瞥见了他缠在剑柄上的一条粗麻孝布。
唉,不知他阿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自己死了还累得儿子这样到处逃命。
“走吧!这回我带路。”我伸手拉住了少年冰凉的手。
将军府的后门外,蹲在地上画圈圈的四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雪人。我见着了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死丫头,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大喊。
“你又跑到哪里去啦,我……”四儿听到我的声音立马跳了起来,头上厚厚的积雪一半落在肩上,一半还牢牢地沾在她的总角上。
“怎么不说话了,舌头叫冰冻住了?”我好笑地看着她。
四儿两步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袖子,也不敢抬头看少年,只凑到我耳根旁又羞又惊道:“他怎么醒了?”
“进去再说吧,在这儿小心叫人瞧见。”我推着四儿进了门。
今天雪大,府里的人又多在前院准备岁末的祭祀,因而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我留了四儿在屋里照顾少年,自己跑回书房用小陶罐取了几块烧红的火炭。等我再次推开门时,夹室里的两个人已经很是熟络。
“你可回来了。”四儿从床榻上跳下来,一边穿鞋一边对我说,“于安说他刚才是饿晕了,我先去找点吃的,你在这儿陪着他吧!”
原来他叫于安。
我将手中陶罐递给床榻上的少年,转头对四儿道:“我也要回书房去了,你爷爷要是发现我不见了,没准儿会找到这里来。”
“那他……”四儿回头望着于安有些犹豫。
“只要他不出这个门,不会有人发现他的。你待会儿也别慌里慌张叫人看出什么来。”
“嗯,我刚才是半路上被柏妇逮住一起去了百里府,肉酱没要到,但要到了不少好货。大头师傅已经准我休息半日了。那我早去早回。”四儿前一句话是对我说的,后一句却是冲于安说的。于安轻轻颔首,她灿烂一笑,披着蓑衣就冲了出去。
“那我也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于安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他被人追杀了一整日,终归还是害怕。
我捏了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快。”
书房里,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已经灭了大半。屋外,北风夹着冻结成冰的雪子一阵阵地敲打着窗棂。我跪坐在忽明忽灭的炉火旁,看着手中湿漉漉的短袄懊丧不已。这短袄是六岁那年柏妇帮我做的,袖子虽短了许多,但却是我唯一的冬衣。今天也不知是在哪儿剐破了,后背心上竟多了一道两寸多宽的口子,露出一堆乌黑发霉的破絮和成团的芦花。
夹层湿了,冬衣就算废了。之后三个月,我怕是要挨冻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袄子丢在一旁,然后像往常一样从书架上取了一卷竹简摊在案上。
将军府里的仆役多是庶民,而我只能算个奴隶,别说没有机会读书识字,要是拿出去卖了,说不定还抵不过一张狗皮。可我疯狂地想要识字,我想知道阿娘每日哄我睡觉时唱的是什么歌,我想知道她疯疯癫癫时说的是什么话。一个人如果盯着另一个人看上十日、百日,即使不说话,他们也会认识彼此。那么,如果我每天都盯着这些竹简看,是不是终有一天我也能认识它们?
“我是阿拾,你们认得我了吗?”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竹条上歪歪扭扭的墨痕。
“咔”,门外忽地传来一声轻响。
我心下大惊,想要起身收拾案上的书简却已经来不及了。
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只小鸟,金黄色的喙,殷红的脚,扑棱着翅膀站在将军的肩膀上。他骑着马奔驰在黄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飞冲天入了云霄。
第二章有匪君子
“子昭,你可真会挑日子啊,雍都这半月数今天的雪最大,你偏赶在这时候回来。”说话的是个身穿韦革裼衣的中年卿士,他推门而入却不往里走,只笑呵呵地看着门外。
“既知雪大,百里兄又何苦出城相迎?”门外,有积雪压断了树枝,在那声脆响里我听到了一个陌生却温暖的声音。
是将军回来了吗?我壮着胆子抬起头,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我可等了你四年了,这么大的雍城除了你,就没人敢和我上摩崖山夜狩。”革衣男子搓着手转身来寻火炉,我还没看清竹门边上颀长的人影就被他抓了个正着。“哎!这是哪里来的垂髫小儿?”他看着我,讶异道。
我扑通一声连忙扑跪在地上。
革衣男子走到火炉旁,捡起我落在脚边的一卷竹简,惊叹道:“哦,这样小的年纪识字已非寻常,读的竟还是兵家之书!”
“禀贵人,婢子不识字,只……只是在擦拭书卷。”我低着头,战战兢兢地回道。
“拭卷?用手不成?”革衣男子用竹简抬起我的下巴,他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嘴角忽然一扬,转头对身后来人道:“子昭,这小儿生得有趣,不如送给我吧?”
送给他?!我脑中一炸,慌忙朝他身后望去。
青巾束发、儒衣胜雪的将军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记忆里那张天神般的面孔,心里又惊,又喜,又慌,又怕。列国之中,士族间转送奴仆是极寻常的。只要有人开口求取,几乎没人会拒绝。难道我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就要被转送他人吗?不,我不要——
我有口难言,只能瘪着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自己期盼了四年的人。
将军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笑着从革衣男子手中取回了那卷落地的竹简:“国君今日又赐了你百里府十名寺人,你何苦再从我这里讨个小儿?”
革衣男子一愣,随即大笑,朗声道:“也是,你府上的仆役着实有些少,回头我再赠你几个能干得力的。”
将军含笑答谢,转头对我吩咐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唯!”我匆忙起身,逃命似的奔了出去,跑到门口又想起自己的破袄还丢在炉火旁,只得红着脸转回头拿了,复再冲出门去。
“子昭,你瞧这一地烂草。看来,这小儿果真不喜我啊!”跑到书房外,耳边传来革衣男子大笑的声音。
我低头一看,发现短袄里潮湿发霉的烂草竟被我撒花一般抖了一路。
唉,唉……我唉声叹气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哼哼着爬上床用被子捂住头,不想说话也没脸见人。四儿不知道我方才的遭遇,还献宝似的凑在我脑袋边小声道:“阿拾,你知不知道将军已经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拿了什么好吃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裹着被子滚了一圈,闷闷道。
“你真不知道?!”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跳坐起来一把抱住四儿,哇的一声就哭了,“将军刚刚差一点就要把我送给百里大夫了!我破袄里的烂草也全抖在他书房里了。他现在肯定讨厌我了,他肯定后悔当初带我回家了。四儿,你说他明天会不会让家宰把我送到百里府去啊?我不去,我不去啊——”
四儿看了一眼我丢在地上的袄子,虽不太明白我的话,却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脑袋。
于安见我哭得伤心,凑上来道:“你别难过了,秦国百里氏乃是大族,宗主百里裘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后人,又娶了秦君胞姐为妻,你若在他府上为婢,也未必不如这将军府啊!”
我一听他这话,立马就想起百里大夫看我时那张挑瓜拣菜的脸。“就你这晋人知道得多!”我哭骂着,一把将于安从床沿上推了下去,“贱民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从来就不是人,瓜啊,果啊,罐啊,釜啊,搁哪里不一样?搁得高些还值钱些,对吗?”
“阿拾,你干什么?他身上还有伤!”四儿急忙下床去扶于安。
我握紧自己的手,怔怔地看着地上眉头紧蹙的少年。我这是怎么了,他是他,他和他们不一样。
“你别怪她,她就是颗栗子,一有火就乱爆。”四儿瞪了我一眼,对于安歉疚道。
“没事,是我不好。我忘了,这里也是她的家。”于安从地上爬起来,一个“家”字从他口中吐出,竟带了比苦荼蓼更苦的味道。
我想到他此时此刻的处境,忽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了。
“你们……都吃过了吗?”我想对于安说点什么,憋了半天只问出这一句。
“都等着你呢,我肚子都快饿扁了。”四儿在我腰上狠狠捏了一把,痛得我龇牙咧嘴,她方才解气,高高兴兴地捧出一只带盖的黑陶敦放到我面前。
这黑陶敦原是将军盛熟黍、熟稻的器具,因为裂了一个大口子才被四儿从家宰那儿讨了回来。我知道,但凡她拿出这只黑陶敦就意味着这一顿有好吃的了。果不其然,栗子粉蒸菰籽饭,饭上居然还放了两片薄薄的酱红色肉脯。上次吃到肉是什么时候?七个月前夏祭的时候?我咽了口口水,伸手便要去抓那肉脯。四儿一声轻咳,我连忙抬头对于安道:“你是客,你吃肉。”
于安斯斯文文地吃了那片肉脯。作为交换,他让我第一次知道,天下原来除了秦国,还有冰天雪地的燕国、河川纵横的楚国、君子谦谦的鲁国、美人如云的越国。通过这个陌生少年的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广阔。
门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如水的月光与满地皑皑白雪将外面照得犹如白昼一般。
四儿兴冲冲地跑到门外盛了一敦白雪,说要给于安捏只雪兔,我却怂恿她和我一起到院中塑个雪俑。此时的我们不是稚子年少贪玩,只是想尽自己所能让身旁这个博学广知的少年暂时忘却自己此时的困境。
滚雪球,塑雪俑。塑一个你,塑一个我,塑一个他。银白的月光下,三个用雪堆的小人儿紧紧地挨在一起,夜的寒气在它们身边弥漫,它们洁白的面庞上却有晶亮的笑颜。
夜深了,屋里的三个小人儿相依而眠,头靠着头,肩并着肩,做着各自心里的梦。
梦里的我变成了一只小鸟,金黄色的喙,殷红的脚,扑棱着翅膀站在将军的肩膀上。他骑着马奔驰在黄沙白草的西疆,我一飞冲天入了云霄。在那云雾缭绕的地方我见到了阿娘,她抱我在怀里轻轻地摇着,轻轻地晃着,她的嘴贴在我耳边,她说:“不要去晋国,不要去晋国,我的女儿不要去晋国……”可她又说:“去晋国,去晋国,我的女儿要去晋国找阿藜……”
“阿藜,阿藜是谁?”我贴在阿娘的怀里问。
可阿娘听不见我的话,她怀里抱着的是一只鸟。
我瞪大眼睛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那个晋国少年正用星子般的眼眸看着我。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晋国人,于是我问他:“晋国在哪里?”他愣了愣,说:“晋国在秦国的东方,它的南方是楚国,它的北方有鲜虞和燕,宋国、卫国、齐国在它的东方。”
“那它离秦国远吗?它离雍城远吗?”我似懂非懂地问。
“远,走路也许要半年,坐车快一些,顺风的时候也可以坐船沿渭水一路行至浍水,晋都新绛就在浍水旁。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去晋国?”于安把身子朝我靠了靠。
“不,我不去晋国。”我看着头顶黑漆漆的木梁摇了摇头。
“那你……”于安欲言又止,忽然他用手臂支起身子,低头俯视着我的眼睛,抿唇道,“阿拾,你的眼睛,为什么……月光下你的眼睛……”
“我不是山鬼。”我直直地盯着他。
他一怔,随即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哀色,他连忙想要解释,可我已经把脸转开了。我这双眼睛是我身上最深、最丑的一道疤,他看得,却揭不得。于安无奈地躺了下来,我背对着他。过了许久,他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胛上,如梦呓般说道:“阿拾,你知道吗?在楚人的传说里,山鬼是住在大山里的神灵,她喜欢戴着香草花冠,骑着虎豹奔驰在森林里。她很孤独,但她生得很美,比世间所有的女子都要美……”
有那么美的山鬼吗?我闭上眼睛,听于安在我身后絮絮地说着。
嗬,这个晋人知道得可真多啊……
我弯起嘴角,然后沉沉睡去。
这一夜再没有梦见任何人。天微微亮的时候我就冻醒了,回头看看于安和四儿都还睡得很沉,就蹑手蹑脚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此时天色还早,我取出针线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晨光,倚墙补起衣服来。
天冷屋寒,手指易僵,我缝上几针,就不得不停下来搓搓手。
自己的短袄破在后背,补得难看些也就算了,可看着于安肩头那些参差不齐的针脚,我实在觉得有些丢脸,于是又在上面补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木槿花。
叠好衣服放在床头,床上的两个人还缩在一起睡得香甜。我替四儿拉了拉被子,转身出了屋子。屋外的积雪堆得越发厚了,脚踩在上面吱吱嘎嘎一阵乱响。太阳这会儿刚刚升起,微弱的阳光穿过银装素裹的树枝投映在雪地上,不甚明媚,却照得眼前一片晶亮,很是好看。
我花了半个时辰扫清了书舍外的雪,又按例在屋内生起了炉火。
过了午时,将军才出现。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了一卷竹简坐在案后细读,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我其实很想跟他说说话,但又没有胆子开口,因此,一个下午的时间都在开口和不开口的纠结中度过了。
待到太阳西沉,将军终于放下书卷。我起身去寻火石。一盏青铜跪俑树形灯由下至上共七只灯碗,待我踮着脚将它们一一点亮,整个房间便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色光晕。
我满意地将火石塞回自己怀中,一转身,却发觉将军正站在我身后。我高高地仰起头看着他,身子几乎有些站不稳。
“小儿可有名?”将军一撩衣摆在我面前蹲下。
“阿拾……我叫阿拾。”我结结巴巴地回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好像比我梦里的更加好看。
“阿拾,是个好名。”将军念着我的名字,眉眼之间似有笑意。
我扑通一声跪倒,心想,这回总算有机会谢他当年的收留之恩了。
“将军,公子府家臣符舒求见。”门外传来家宰秦牯的声音。
将军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下去吧,之后三日我都要会客,若不想被人要走,就老老实实待在房里。”
“呃……诺!”我用力点头。
“这个拿回去。”将军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榆木黑漆小盒递到我手上。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他朝我微微一笑,挥手道:“去吧!”
我磕头告退,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怀中的木盒。木盒里齐齐整整地放着一卷素白的蚕丝、一卷淡黄色的细麻,还有一方艾草色的帛布。我看看自己身上没了夹层的冬衣,摸摸漆盒里滑手的丝麻,再回头瞧一眼身后温暖的书舍,心里顿时涌进一股热流。这热流流经全身,让我整个人暖融融的,如泡在温汤里一般,耳畔夹冰带雪的晚风都突然变得和煦起来。
柏妇只花了两天的时间就给我做好了新衣,我想寻个空隙穿上新衣向将军道谢,却迟迟没有机会。雍城的人仿佛一夜之间都知道将军要在都城长住了,拜帖络绎不绝地递进来,将军的书房里每日都挤满了高谈阔论的士族。
这几日,四儿忙里偷闲替于安出了一趟城。她在城外的榆树林里找到了唯一一棵栗子树,然后用石头在树皮上刻了记号。于安说,如果他的家奴没有死,看到记号后就会想办法救他出城。四儿把事办得很顺利,可回府后却不小心饿晕在院子里,磕破了头。
如果于安要继续在府里住下去,我们就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那便是吃。三个长身体的孩子,靠府里分来的那几口黍羹哪里吃得饱。于是乎,我就把主意打到了那几只“吵死人”的身上。
“吵死人”是我给一种长着黑色尾羽、红色面部的胖鸟取的名字。这几天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这么几只鸟,每天清晨、黄昏站在树上咯咯地乱叫,叫声响亮,老远都能听见。
于安对我逮鸟的计划很是好奇,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做弹弓、不设陷阱,只把一袋草籽撒在树下就算完事了。
前年春天,我和婢女们一起出城采葛,野地里跑久了,发现有一种草籽,鸟吃多了就会像人喝醉酒一样原地打转,就算飞也是歪歪扭扭的。我曾尝试着去抓这些“醉酒”的鸟,但它们毕竟会飞,十只里能逮到一只已是大幸。后来,我就想着要把这法子用到冬天,这样不用我去抓,只要在树下撒上草籽,再等上一晚上,“喝醉酒”的鸟飞不到窝里自然就冻死了。
撒下草籽的第二日,我和四儿一大早就跑到东边院子里找那几只“吵死人”。果不其然,我们在大树底下找到了一只,看那样子它已经冻死了,拎起来沉甸甸的,和府里养的鸡差不多大。
四儿笑得合不上嘴,我把鸟往她手里一递,指着头顶的树冠道:“可能还有两只在窝里,你等着,我上去看看冻死了没。今天保证让你和于安吃顿饱的。”说完双手抱着树干极熟练地爬了上去。
“上面还有吗?”四儿仰着头站在树下,大声喊道。
“有!我扔下来,你接着!”我在鸟窝旁的树杈上发现一只,顺手扔了下去。
“这只更肥呢!”四儿笑得直拍手,“还有吗?”
“上面还有一个窝,我去看看!”我伸出手抓住一根粗些的树枝,一点点地挪了上去,“哈,这儿还有一只,这下够我们吃好几天的了!”我喜出望外,低头对四儿喊道。我伸手去拎鸟脖子,没想到窝里那只鸟居然还没被冻死,晕乎乎地回头啄了我一口,痛得我大叫了一声。
“你在上面干什么?!”树下突然传来一声厉喝。我低头一看,只见将军背着手站在四儿身旁,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将军!”我心中大惊,脚下一时没踩稳,竟倒头摔了下来。
“啊——”我大叫着拼命用手去抓树枝,可一连掰断了两根树枝都没能让自己挂住。我闭上眼睛等待剧痛袭来,可预期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将军双手一伸,将我稳稳接住。
完了。
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将军皱着眉头看着我,看样子很生气。
我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了下来,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四儿也吓得跪倒在地。
“你们在做什么?”
“抓鸟……”我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上树抓活鸟?你难道还生了翅膀不成?”
“我……”我正郁闷该如何解释,那只啄了我的胖鸟居然晃晃悠悠地从树上飞了下来,在将军脚边踉跄着走了几步,然后一头撞在他腿上晕了过去。
三个人一片寂静。
良久,将军咳嗽了一声,冲四儿道:“你先下去吧!”而后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
“阿拾,将军这是什么意思啊?”四儿跪在我身边小声问道。
“这还不明白?让你先回去,让我在这跪着呗。”我垂头丧气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这顿罚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只煮成汤,其他两只收拾干净了拿雪包了留着明天吃。”
“那你呢?”四儿皱着小脸问。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将军心软,待会儿就会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还等着晚点回去喝肉汤呢!”
四儿无奈,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跪在雪地里,膝盖下的积雪很快就融成了冰水。想我这身上已经到处都是毛病,再跪久些怕是连这腿也要废了。我苦笑一声,把手垫在膝盖下,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很快就全都没了知觉。
这时,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艰难地哈了一口气,抬起自己冻僵的脖子,透过白茫茫的雾气,只见将军一脸担忧地站在我面前。
“家主,我知道错了。”我的两片嘴唇几乎冻在一处。
将军叹了一口气,长手一捞,把我抱了起来。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弯里,一张脸热得滚烫:“我已经八岁了,小儿才要人抱……”
将军看了我一眼,叹声道:“大火里没有烧死,现在又要跑到我家树上寻死吗?”
他认得我,他居然还认得我!我被一阵狂喜冲昏了头,完全忘了回话。
“小儿顽劣,以后再不许爬树了。”
“嗯。”我盯着将军说话时偶尔扇动的睫毛,傻笑着狂点头。
将军抱着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我靠着他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二月春风的味道,虽然带着丝丝寒意,却让我莫名地感到安心。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雪地上,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我突然希望这条路能一直没有终点,那样他便能抱着我走到永远了……
于安走的那天,我把两只烤熟的“吵死人”塞进了他的包袱。四儿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宿,等到真正离别时,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看不到里面的瞳仁。
其实,我很想劝劝她,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于安是落了毛的凤,我和她是野地里啄食的麻雀,即便凑在一起分吃过几颗草籽,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有他的血海深仇。
“你现在出城安全吗?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都躲了那么多天了,应该没问题。只要出了城门,就会有人来接我。这几日……多谢了!”于安红着眼眶哽咽着。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四儿一眨眼又滚下两行泪来。
“嗯。”少年慎重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我道,“如果七年后我还活着,我一定回来找你们。”
七年,好遥远的七年。在这样的乱世里,像他这样的身份,能活上七年并不容易。可我还是用力点了头,因为无论过多久,我都会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在那个落雪的清晨,青衣少年背着他的剑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想,我会永远记得他和我们抵足而眠的夜晚,记得他在黑暗中同我说过的那些话,记得他向我描绘的那个外面的世界。
于安走后,四儿很伤心,因为她失去了她人生中喜欢上的第二个人。但我告诉她,她永远不会失去她人生中喜欢上的第一个人。
“没脸没皮的臭丫头!”四儿听了我的话破涕为笑。她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之后过了几日,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总算少了些。家宰让我去书房伺候,我便一早穿上新制的冬衣去了。等我到书房时,将军已经坐在里面。我赶忙行礼,跪坐在他身边。
他低头看着书卷,随口道:“我让家宰给你做了几双新鞋,上次爬树穿的那双就扔了吧!”
我心里一暖,磕头道:“谢家主!”
将军嗯了一声,又问:“你可想识字?”
“婢子不敢。”我心中疑惑,不敢造次。
将军挑了挑眉毛,转头去看书卷,不再理我。书房里忽然变得好安静,耳边只剩下将军绵长的呼吸和我怦怦乱响的心跳声。
将军是在戏耍我吗?我真的可以识字吗?上次被他撞见我偷看书卷后,我还以为自己难逃一顿笞刑,可后来不知怎的也就不了了之了。今天,我如果不识好歹地应下,会不会被拖出去打上两顿?挨打,我倒是不怕的。如果挨上两顿打就能识字,我高兴都来不及。想到这里,我干脆把心一横,牙一咬,脑袋重重地往席子上一磕,大声道:“回将军,婢子想识字!”
“哈哈,大善!”将军似乎很高兴,笑着伸手将我薅了过去放在身侧,又伸手打开案几上的一卷竹简道,“那今日,我们就从这一卷开始吧……”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将军教我启蒙用的这卷书正是后人极为推崇而当时却甚少为人所知的吴国大将孙武所著的兵书。只这一本兵书,之后却救了我好几次,但这已经是后话了。不过,有的时候,人的命运真的往往取决于一个小小的选择、小小的决定,在机会来临的一瞬间显示那么一点点的勇气也许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书房一日后,将军对我的宠爱让府里的人都惊掉了下巴。一个卑贱的孤女突然有了一位姆师,她不用再熬夜剥麻搓绳,不用再替府里的仆役们清洗衣物,她每天只需坐在书房读书、调墨、习字。
这一切莫说其他人觉得奇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记性好、学得快,将军平日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教导我,于是他就特别从门客中为我挑选了一位才学出众的夫子。
蔡夫子原是晋国人,不知因为什么辗转到了秦国。他投入将军门下不过数月,听说要教养将军府上的一个孩子,心中不免自喜,以为自己的才学终于得到了家主的重视,因而有机会亲自教养他府上的少主。
抱着这样的信念,蔡夫子当天天还未亮就背着书箱等在了府门口。
第二天清晨,家宰一打开府门就看见老夫子顶着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下巴上的胡子都已经结了冰霜。
夫子既然这么热心,按说我的求学之路也应该一帆风顺。没想到老夫子一见了我,结了冰的胡子都被气得翘了起来。他颤抖着双手吐不出一个字来,扔了书箱便冲出府去,从此一病不起。
我那时不懂夫子为何痛心,只以为是自己面貌丑陋吓到了他。
“原来你在这里……怎么,难道躲起来夫子就能回来?”将军找到我时,我已经躲在后院的大树上哭了一整天。
“我把夫子吓跑了……我丑……是怪物……”我哭得两眼发黑,只觉得自己将来无论到了哪里、长成什么样子,就算不被人看到奇怪的眸色也会被当作怪物。
“是我的疏忽,不是你的错。”将军叹了一口气,足尖一点跳上树来。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柔声笑道,“别哭了,小儿若是生得丑,那叫这世间的其他女子如何自处?”
我用脏兮兮的手拉着他月白色的衣领,抽泣着道:“将军,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山鬼,对吗?”朦胧的月光下,身旁人的笑颜温柔到让我全然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而自己只是个卑贱的小奴。
“对,害怕你这双眼睛的人只是看不透他们心中的敬畏。”
“将军,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像一阵烟消失在夜色里。
“因为你是我捡回来的宝贝,因为我期待着你长大后的样子……”将军轻笑着说完,而后抱起我从树上一跃而下。我俯在他肩头呆呆地望着他下巴上青青的胡楂儿,第一次对长大、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累了就睡吧,明天还得把你那夫子追回来呢!”
“嗯。”听着耳畔平静有力的心跳,早已经虚脱的我一头栽在将军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从家宰口中得知,将军回府后听闻蔡夫子一事后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的疏忽伤害了夫子的尊严。原来,按礼,别说庶民、奴隶不能识字,就连贵族家的女儿都只能在姆师的指导下,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学习女事。因而,当蔡夫子得知将军要他教导府中一个小婢子读书识字时,就以为将军是轻视他的才学,故意戏耍嘲弄他。
得知缘由后,我收拾好了夫子丢在府里的书箱,又问了家宰他的住处后,就一个人背着十几卷书找上门去了。
我去时,蔡夫子已病了好几天。他只身来到秦国,身边无人照顾,之前将军亲自登门致歉送过两个婢女给他,但都被他退了回来。
看到紧锁的大门,我无奈,只能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蔡夫子见到我时,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我索性不去管他,径自拿了个陶罐煎起药来。
第一日,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夫子倒了我煎的药,我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日,我照样翻墙进去煎了药,只是递药前重申了好几遍“一袋黍换一把药”,结果他又吹胡子又瞪眼,最后把药喝了。
第三日,我翻墙、煎药,等夫子喝了药休息时,我便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读他上次带来的书卷。
…………
第七日,喝完最后一帖药,夫子已经能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扦子把我赶走,因为我这几日已经吵到他双耳生茧。
回府后,四儿替我不值,嚷嚷着不学就不学,照样能吃能喝。但是我心里实在放不下,熬了两日之后,第十日又去了。
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门洞开,我以为遭了盗,抄起门边的一根木棍就冲了进去。
“怎么?拿了棍子要打我这老头子吗?”夫子端坐在书案前,看我一脸凶相地冲进去,出声呵斥。
我一听立马把木棍扔得老远:“不不不,我以为夫子家遭盗了。”
“你今天怎么又来了?庶民女子不能学字,你家将军实在太妄为了!”夫子冷哼一声,捻须凶道。
“不是将军的错,是小女放肆,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夫子,阿拾真的想识字,求夫子成全!”
“男儿识字求学是为有朝一日闻达诸侯,兼济天下苍生,你所求的又是什么?”夫子看了我许久,缓声问道。
我其实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紧紧地牵着我。对我而言,书房里的那些书卷比锦衣美食更加吸引人。
“你根本没有想过,对吗?求学识字,不过是你借着家主的宠爱胡乱提的要求罢了。”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声反驳,“我识字是为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什么是这世间的运行之道。况且,我不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才冒犯了夫子吗?再说了,如果夫子能把我这小女子教好,不是更显得夫子有才学吗?”
夫子沉默,似乎动摇了几分,但很快又摇了头:“把你教好,怕是难于上青天。”
我知道夫子在担心什么,于是几步跑到窗前的沙盘旁,拿竹扦子写起字来。
“你这小儿乱画些什么?快回去吧!”夫子踱步过来看了一眼,惊得大呼“不可能”。
我自小记性就比旁人要好,看过一眼的花样子很快就能一针不差地绣出来,看书也是一样,即使是不认识的字,多看两遍就能记住写法。我现在在沙盘上写的,正是这几日念的那卷书册,虽然不懂上面讲了些什么,很多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念,但是如何写却都已经默记下来。
这事让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后实在被我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下来暂时教我三个月。
结果,这一教便是四年。
不分寒暑,不论刮风下雨,蔡夫子天天都背着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里来教我,以至于后来将军请他代为管教国君宫中如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托了。
周王三十五年的冬天,整个雍城被雪埋了一层又一层,夫子在来将军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后就得了伤寒,至第二年岁首已经病重不起。
将军带着我四处求巫问医,可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留住他。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夫子为了我耗尽心力,须发尽白。临终前,他靠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同我讲了很多。
夫子说,他原是晋国人,自小聪明伶俐,勤奋好学,但是他的不幸却源于他有一个博闻多识、通天彻地的同胞弟弟——晋太史墨。在晋国,人人只识太史蔡墨,却不知世间还有他蔡书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阴影里,最后还因为一个女人,被亲弟弟赶出了晋国。年轻时,他辗转各国始终怀才不遇,人到中年又丧妻、丧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正当我为夫子悲凉的一生唏嘘难过时,夫子却笑着说:“阿拾,你若是个男儿该多好,那等你名扬天下的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书。”
夫子说完这句话,便含笑而逝了……
我坐在沙盘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临终前的话让我第一次有了闻达诸侯的妄念。
夫子没有后人,他临终前让我把他留下的东西都换了粮食赠给城西卖浆水的哑婆,以报答她当日的救命之恩。
在他下葬后,我择了一日让四儿陪我去收拾他的遗物。
夫子家贫,能拿来换粮食的东西实在不多。原本堆在角落里的一摞竹简如今已经随他入土,现在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个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来能换的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个吊釜。
“这些东西也只够换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过得也太潦倒了。”四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感叹道。
“夫子这几年得的赏赐都换成了书简,别说是币子,就连衣服、吃食对他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我打开漆盒,从里面取出十几枚币子交给四儿,“这还剩了些,收好吧,到时候一并交给哑婆。”
“这是你做的腰带?”四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里的另一样东西。
这是一条两指宽绣双排云纹的青色腰带,是我前年岁末做给夫子的,却从未见他用过。当时以为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来怕是舍不得用。
夫子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怎么又掉眼泪了?”四儿拿帕子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伸手把腰带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蔡夫子现在也用不上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做个念想儿吧!”
“不,”我吸了一口气,把腰带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处,“绢底绣的腰带兴许还能多换几把粟米。夫子刚入秦时中了暑气,若没有哑婆送的那一碗浆水,我也遇不上他。这样说来,哑婆于我也是有恩的。”
“那你就留着这个吧,不值钱。”四儿从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随手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夫子常常挂在手边把玩的一只深褐色陶制双头雀鸟,样子虽然粗糙怪异,却是夫子的心头爱物。
“我就留着这个吧。将其余的东西打个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时候赶紧换了去。”我把陶鸟装进贴身的小挂袋,又和四儿一起把值钱的东西包了包,去了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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