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离开那片梅林从山间绕出来时,天边粉紫色的晚霞刚刚消退。远处的村落,乳白色的炊烟和银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隐隐约约,飘飘忽忽。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我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唯一进到嘴里的还是一颗要人命的毒药,这会儿看到袅袅炊烟,肚子不由得连着叫了好几声。
如果不想嫁入公子府,眼前便是天赐的良机。一旦红药被人发现,所有人就会开始追查我的下落,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过了这阵风头,再想办法联络无邪和四儿。
这是渭水岸边的一个小村子。村口,踩在路边泥沟里玩耍的几个孩子见到我,全都挺起身子呆呆地看着我,满是泥水的小脸上写满了惊诧和好奇。我停下来冲他们招了招手,四个孩子慌慌张张地从沟子里爬了出来,年纪大的拉着年纪小的,齐齐跪在我面前。
我起初觉得奇怪,后来看到自己身上朱红色的礼服后便了然了。这帮孩子应是受过爹娘教训的,见到贵人必须低头下跪。
“你叫什么?”我走到个头儿最高的一个女娃身边,轻声问了一句。
她似是一惊,跪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头叩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道:“春妞,奴叫春妞。”
“春妞,你家在哪儿?我能不能去讨口水喝?”我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柔,不想吓到这几个年幼的孩子。
小丫头抬起头来,两只圆圆的眼睛亮晶晶的:“贵女要到我家讨水喝?”
我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把她和其他三个小毛头都拉了起来:“天晚了,赶紧回家找阿娘去!”
三个小毛头你看我、我看你,哄地一下全跑了,跑出去老远又转过头来笑嘻嘻地打量我。
春妞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走在我身边,两只泥手不知在身上擦了多少回,小肩膀一耸一耸的,很是紧张。
“快到了吗?”我问。
“嗯,前面有木栅栏的那家就是。”春妞拿手指了指,见我笑着点头,撒丫子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叫:“阿娘!阿娘烧水——”
春妞的家是一间矮矮的夯土房子,粟秆铺的屋顶,树枝编的栅栏,大门上的锁早就已经坏了,只斜斜地挂了一条闩门的麻绳。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只见春妞拉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腌臜丫头,你拉我做什么?只知道耍泥子,明天替你阿牛哥放牛去!”妇人一手揪着春妞的耳朵,一手在她的脸上重重地抹了几把。
“阿娘,放开——”春妞一把扯下了妇人的手,红着脸朝她努了努嘴,“家里来贵人了。”
“来什么作死的贵人——”妇人轻呸了一声,把手在身上搓了搓,叫骂着转过头来。
“大婶,我是来讨口水喝的。”我这个“作死的贵人”尴尬地笑了一声。
妇人先是一愣,随即身子一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贱奴该死,该死……”
我被她的样子惊到了,急忙上前把她拉了起来:“大婶这是做什么?我就是来讨口水喝。嗯——若家里还有什么吃食,能不能也卖我一些?”我从身上的佩囊里掏出两枚币子交到妇人手上,“随便什么都好,都饿了一整天了。”
妇人很是惊诧,她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钱:“贵女这是?”
“大婶收下吧!我是都城伍氏的女儿,出门拜春半路遭了劫。大婶可否收留我两日?等我回到府里,必差人重谢。”
妇人一听松了口气,急忙道:“有的有的,贵女先到屋里坐坐。我这就烧水准备吃的去!”
“谢谢大婶。”
“你真是都城里的贵女?你真要在我们家住?”妇人走后,春妞挨近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晚上我和你同睡好吗?”我牵起春妞的小手,迈步走进屋子。
房门边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弯弯的眉、圆圆的眼,皮肤虽有些黑但透着亮色,看上去很有朝气。
“阿姐,这是都城里来的贵女,她晚上要同我一块儿睡!”春妞跑过去一把拉住了少女的手,转头对我喜滋滋道,“贵女,我家阿姐后日就要出嫁了。”
“是吗?那要恭喜姑娘了!”我笑着环顾了一圈,见祭坛前供着一抔粟米、两尺红麻布,看来这家人是真的要办喜事了。我低头在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难为情道:“今日太过狼狈,身上没什么可送的贺礼,还请姑娘见谅。”
那少女红着脸摆了摆手,笑道:“贵女来了就是喜事了。”说完,她极利落地转身从房里拿了一卷苇席铺在地上,“贵女先坐,我去帮阿娘烧水。春妞,快去看看草花下蛋了没——都叫了一天了。”
“欸!”春妞赤着脚,乐颠颠地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饿得两眼昏花的我,在这间小土屋里喝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野菜汤,草花新下的蛋也很快入了我的肚子。
妇人没有名字,是村里的寡妇。两个女儿,大的是马上要出嫁的春芽,小的是只有六岁的春妞。三人都是泼辣的性子,聊了一会儿便不再和我拘束了。
是夜,春妞跟着妇人睡在东屋,我和春芽一同坐在西屋的草铺子上说话。
此时,我已经换下了身上的丝绢礼服,改穿了一套春芽的粗麻布裙。
“贵女,我能摸摸你的衣服吗?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丝做的衣服呢!”春芽盘腿坐在我身边,一双眼睛恨不得贴到那套朱红色的礼服上。
“你若喜欢,就穿上试试吧!”我把礼服一抖,整件摊放在床铺上。
百里府的司衣用色、用料、用线都是少有的华丽。这礼服衣缘和下摆上的绣花少说用了四捆顶金贵的明黄丝线。暗烛之下,缠缠绕绕的藤蔓发出幽幽的光芒,生生晃晕了春芽的眼。
“我能穿吗?真的吗?”春芽对着礼服突然慌了手脚,她起身理了理头发,搓了搓手,猛咽了好几口口水。
“春芽,你可有嫁衣了?”我笑着问。
“呃,做了,贵女身上穿的就是。”春芽摸着手底下的丝绢,喃喃自语道,“原来这就是丝绢啊……”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麻布襦裙,心中一暖,便把礼服往春芽那边推了推:
“那我就把它送给你作嫁衣吧?”
“这怎么成!”春芽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我要是穿了这个,是要被杀头的。不成不成!”
“你去给我拿些针线来,我替你改改样式,后天成亲时就能穿了。”
“贵女,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说真的。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拿针线去!”
这一夜,我把百里府给我做的礼服拆了线,缝成了庶民成婚时允许穿着的深衣样式。春芽托着下巴,喜滋滋地在我身边看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才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正午时分,当春芽穿着我新缝的嫁衣出现在东屋时,妇人的眼里竟流下泪来。她看着自己即将出嫁的女儿,捂着嘴泣不成声。
昨夜,妇人喝了几口浊酒,曾骄傲地同我说,她男人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她们娘儿仨是野地里的茅,再干的地都能活,没男人也能活。
可她今日却哭了,抱着她的两个女儿号啕大哭。
我突然开始疯狂地想念阿娘,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也有机会看我披上嫁衣,她是不是也会落泪,也会像妇人这样痛哭出声?
我原本想着住上一晚就继续往西北赶路,但妇人死活不放我走,硬要留下我参加春芽和阿牛的婚礼。我推辞不过,便留了下来。
成婚当日,春妞和村里几个大一点的孩子从渭水里摸了一篓子小鱼。妇人烧着火,煮着鱼汤,她的眉毛在笑、眼睛在笑,就连额头深深浅浅的皱纹里都漾着笑意。村里其他几个来帮忙的老妪坐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摘洗着野菜,她们都说寡妇家终于有喜事了。
春芽要嫁的人是同村的阿牛,憨厚老实的小伙子见到朱衣高髻的春芽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傻笑着蹦出两个字来:“好看。”
春芽家里没有当家的男人,阿牛娶了春芽后是要住进来的。他们的婚礼和我之前在姆师那儿学到的完全不同——没有祭神,没有巫祝,只一帮男男女女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吵吵闹闹。
我在屋里闲不住,便跑出来帮妇人一起分野菜鱼汤,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以为我是春芽家远房的妹子,就围在我身边说些有的没的调笑话。
我蓦然发现,我是喜欢这种日子的——轻松舒坦,心里空空的,脑子里也空空的,不用去考虑生死攸关的大事,不用去费心权谋,只需想着一锅水放多少条小鱼、放多少把野菜、加了盐还是未加盐。
“姑娘,再给我加碗汤吧!”身后有人拿碗顶了顶我的背。
“来了——”我舀了一勺白嫩嫩的鱼汤笑着转过身来。
然后……我把一勺鱼汤连着两根野菜全都浇到了那人的头上,随即推开人群飞一样跑了出去。
黑子抓到我时,头顶还挂着一根煮烂的野菜,额头也被我用石头砸了一个大包。当然,我的样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放开我——”我的手脚都被黑子用麻绳捆了起来,中间要是穿上一根木棍就可以直接被人当作野猪抬走了。
“死丫头,小爷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货。你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黑子一把把我扛到肩上,一边走一边抱怨,那说话的腔调,好似我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
“我怎么把你往火坑里推了?你要杀我,难道还不许我逃?!”我趴在他背上斜侧过身子,两只手握成拳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砸了一记。
“你——小爷我宰了你!”黑子吃痛,把我往地上一摔,一手捂着脑袋,一手拔出剑来。
“我不是百里氏红药,我凭什么要替她去死?”我闭上眼睛冲他大吼了一声。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是百里氏红药。我叫阿拾,是秦国将军捡回家的孤女。我无父无母,要过饭、打过架,的确不是什么好货。你要杀,便杀了吧!”我睁开眼睛看着黑子,自己把脖子往他剑上凑了凑。
黑子一惊,把剑往后一收:“你这丫头满口谎话,我不信你。”
“是你们自己眼拙。百里氏的女儿今年十八,早已束发及笄;我未满十五,梳的是总角。况且,那日红药穿的是赤色,我穿的是朱色。赤红是正色,为尊。我卑她尊,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那天喝了忘忧酒被大叔扔到河里的那个才是百里府的女儿?”
黑子两只眼睛瞪如铜铃,惊讶之下说话都变得有些结巴,“那……那你的匕首?”
“你到雍城打听打听就知道,公子利与将军府的阿拾一向要好。这样的东西,将军府上多得是。你既然接了杀人的活儿,就应该打听清楚,做好准备再动手;像这样贸然往前冲,就算这次不栽在我手里,早晚也得死翘翘!”
黑子被我一席话堵住了嘴,嘟囔了半天,再也说不出话来。
“红药现在肯定已经回府了,百里氏的人到了梅林也只会看到楼少康一个人的尸体,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把我放了,早点通知你大叔逃命要紧。”
听了我的话,黑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春寒料峭的天气,他前额的发际处硬是冒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我该死的同情心立马冒了出来,站起身来小声问了一句:“我坏了你的事,你回去不会真的要送死吧?百里府我是不会回去了,要不——你把我放了,我们一起逃走?”
黑子呆呆地看了我一眼,身子一蹲,大手一揽又把我扛到了肩上:“就算是受死,我也得回去。”
“他们是不是也给你下毒了?是不是不回去照样也是死?”我倒趴在他背后不死心地问道。
“胡说什么?你不懂!”黑子呛了我一句,徐徐道,“就算你不是百里氏的女儿,我现在也不能放了你。不过你放心,我大叔很喜欢你,前两天还在同矛叔念叨,说你是个人才,死了实在可惜。我先带你回船上,等他们两个办完事回来,给你喂点忘忧酒就放了你。”
“你们真会放了我?”听黑子这么一说,我立即停止了挣扎,乖乖地趴在他肩上。
“应该会吧……”黑子闷闷地回了一句,快步朝渭水走去。
方脸大汉和黄衣男子回来之前,我的心情一直很不错。今天的事情忘了就忘了,没什么好可惜的,能从劫匪手里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大幸。
但事情发展到最后,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天色渐黑的时候,原本离开的两个人回到了船上。黑子把我如何欺瞒他们的事一五一十地汇报了一遍,最后还原封不动地重复了很多我劝解他的话。
黄衣男子有些慌张,拎着剑在船板上走来走去;方脸大汉却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想不到我祁勇活到这把岁数,竟被一个黄毛丫头耍得团团转。丽质天成、有胆有谋,黑子,你要是还想要这条命,就把她给我看好了,到时候带回去送给夫人,兴许不用受罚,还有赏!”
抓我回去?回哪里?
“好嘞!”黑子直到刚才脸一直绷得死紧,现在听大汉这么一说,长出了一口气,笑嘻嘻地转过脸来,看着我歉疚道:“丫头,你太滑头,我怕看不住你,性命攸关的当口,就只有对不住啦!”说完,他举起剑柄就在我后脖颈上重重砸了一下。
我两眼一黑,来不及咒骂一声便晕了过去。
之后的三日,醒了又被砸晕,砸晕了又醒过来,日子苦不堪言。
这一日,黑子突然良心发现决定放过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砸晕我,反而很好心地给我送来了吃食、水和一套厚重的麻布夹袄。
“丫头,你想不想知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黑子坐在船板上,望着越变越宽的河面轻声问道。
我咽了一口稷羹,没好气地回道:“不想,你千万别说。”
黑子倒吸了一口气,举起拳头凶神恶煞地冲我喊道:“小爷要说,你就给我乖乖听着!我们向东走,五天就能到风陵渡。到了那儿,自然就有能收拾你的人。”
“你们抓了我有什么用?平白浪费一份口粮。我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一有机会还是会逃回秦国去的。”
“大叔说了,到了天枢之后,你就不会再想回来了,你会留在天枢跟我们一起过。”
“我不管你什么‘天书’‘地书’的,如果你们不放我,自然会有人来找我!”
黑子看了我一眼,起身站到船头,冷冷道:“三天前的夜里,大叔让人找了具新死的女尸,给那女尸穿了之前让你换下来的单衣、揣了你的匕首,扔在渭水岸边的芦苇丛里了。”
“哼,他们一定能认出那人不是我。”
“没了头的身子又泡了几天的水,就算是你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
听了黑子的话,我一下子就噎住了,难道将军、四儿、无邪都会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们会把那具泡了水的死尸当作我!
“放我回去!”我嘶哑着嗓子冲着黑子大喊了一声,右手一掀,把一碗稷羹全都洒在了他衣服上。
“你——死丫头!”黑子冲过来,拎着我的衣领就把我提了起来,“你耍什么脾气?你以为这还是你们将军府啊!”
“将军府……”我鼻子一酸,眼睛里顿时生出了泪水。自从伍封把我送进百里府之后,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你哭什么啊?欸,你……你别哭啊!”黑子见我哭得厉害,忙把我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衣领道,“喂,小爷我最讨厌人哭了,你再哭我可要把你扔到河里去了。”
我泪眼蒙眬地抬头看着黑子,心里却在想,四儿看到“我”的尸身,该多难过——穿着单衣,没了头,还泡了水,这种难看的死相,她怎么受得了?
我越想心里越觉得难过,眼泪想止都止不住。
“娘的,小爷我才要哭呢!第一次出任务就碰到你这样的鬼丫头,难怪明夷说我这回是‘败局天定’。对了,这活儿是我领的,事也是我搞砸的,大叔只是陪着我来的,你到时候见了夫人可别乱说话!”
“去你个鬼头的夫人!”我猛力推开他,径自回了船舱。
断断续续、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整天,到了日落的时候我才终于冷静下来。
黑子口中所说的“天枢”,很有可能就是隐藏在所有事件背后的黑手。既然我现在逃不掉,倒不如顺水推舟到虎穴里探上一探,看看那个兽面男子究竟是谁,他们在秦国又安插了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细作。
我心里这样想着,仰头靠坐在舱壁上,听着外面欸乃的桨声,又不由得感叹:为什么命运总喜欢与我作对?我明明想往西北去,却坐着船一路向东,离伍封越来越远。
这几日,船上除了船夫之外,就只剩我和黑子两个人,祁勇和另一个叫“矛”的男子在三天前的晚上就已经从陆路离开了。他们和黑子约好,五天后大家在风陵渡的一家小酒馆见面。
说起来,黑子这个人除了脾气差一点之外,倒也不讨人厌。他爱和我扯淡、吹牛,他说,他今年十五岁,曹国人,他妹妹如果没死的话,正好与我一般大;他说,他那天早就看出我不是百里氏红药,只是忍住没说;他还说,他剑法超群,之前被我用石头砸了脑袋纯属意外。我只是听着,偶尔说几句挑刺的话堵堵他的嘴。
五天过后,我们如约到了风陵渡。
风陵渡,传说是黄帝借指南车打败蚩尤的地方。这里连接着渭水、汾水、洛水、泾水等多条水路,是秦国和中原各国之间重要的水路枢纽。
坐在河岸边的小酒馆里,望着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和渡口搬运货物的忙碌商人,我忽然有些感慨。都说生在乱世,命如蝼蚁,朝生夕死,一世无望,可我眼前的这群商人,他们没有因为出身的低微、世事的艰辛就轻言放弃。他们麻衣草履,背着货物,用自己的双脚丈量着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每一寸土地。他们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但他们的笑容却如春天新发的绿芽,朝气盎然。
“这里好热闹。”我哈了哈冻僵的手,微笑着开口。
“嘿,你可笑了,成天哭丧着脸,丑死了。”黑子喝了一大口酒,一抹嘴巴大笑道。
我白了他一眼,揉了揉自己肿了小半个月的脖子,冷哼道:“笑?我都快被你砸死了,我还笑?以后最好别让我找到机会,否则看我拿什么砸你!”
“拿什么砸我?石头?马车?还是抬了房子砸我?娘的,瞧你这小心眼儿,小爷我那几天还没下重手呢!”他用手又在我脖子上比了一记手刀,得意道,“我那剑柄要是用了力,你这个细皮嫩肉的小脖子还不咔嚓一声——断了?”
“你给我等着!”我冷哼了一声,转头看着窗外道,“我们都等了两个时辰了,你大叔怎么还没来啊?他到了以后,我们还要去哪儿?”
“别多问,待会儿就知道了。”黑子一点都不着急,自顾自喝着酒。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祁勇和矛带着三个孩子走进了酒馆。黑子立马起身迎了上去:“大叔,你们可来了,路上还顺利吗?”
“嗯,都还顺利。快,见过黑子哥哥!”祁勇笑道。
“见过黑子哥哥。”三个孩子奶声奶气地叫道。
“喂,听到没?你以后也得这么叫我。”黑子乐呵呵地回头冲我喊了一嗓子。我照例只是白了他一眼不做回应。
“出去买粮的人已经到了渡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祁勇拍了拍黑子的背,复又走了出去。
“丫头,走吧!”黑子拖着我朝渡口走去。祁勇身边的三个小孩儿时不时地回头瞄我,一副很好奇的样子。我翻眼吐舌冲他们做了个鬼脸,他们吓得立马转了回去。
等我们到了渡口,几个青衣商人已经候在路边。他们身后的七辆牛车上堆满了麻袋,看样子像是装了粟稻之类的谷物。
“这趟生意可还顺利?该买的都买回来了吗?”祁勇和几个商人见了礼,便开始打听起生意上的事。
我在一旁无聊就逗几个小孩儿玩。忽然间,耳朵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名字。
“端木赐?”祁勇高声道。
“运出去的布料都卖得很好,只是齐地的海盐大部分都被端木赐组织的商队买走了。我们只买到了十五袋,大概能够半年。”
“那粮食呢?可买够了?”祁勇又问。
“前两年庄稼收成好的时候,端木赐从秦、晋低价收了不少粮食;等今年我们这儿粮食稀缺了,他就涨了一倍的价钱卖回给我们,实在是气人啊!”
丰年买入,荒年卖出。去年秋天渭水一带遭了几场霜寒,各地的收成都不太好。想起之前那些逃难的大荔人,我在心中不禁暗叹:真没想到端木赐这人居然还是个奸商。两年前,他只身一人周旋于五国之间,仅凭着一张嘴就把鲁国的兵祸引给了宿敌齐国,生生搅乱了天下格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几乎超过伍封成为我最崇拜的人。如今想来,他到底算是国士还是奸商?嗬,真当是个奇人。
听了几个商人对端木赐的不满和抱怨,祁勇倒不生气,只朗声笑道:“这也是此人的本事,几位就不要介怀了。一个月后,楚地有一批香料要到,到时候还要劳烦各位来渡口再拉一趟。”
“艮主不用客气,这买货卖货、拉货送货都是小弟的职责。”
“行,那我们赶紧回去吧,别让夫人久等了。”
“艮主请!”
“请!”
赶着七辆载满粮食的牛车,我们离开了热闹喧嚣的风陵渡,来到了华山脚下。
华山北临渭水,壁立千仞,自古以险著称,峭壁层崖,无可度者,越接近山脚,越不见行人。这一日黄昏,我们走进了华山脚下的一处山谷。
山谷中,密林丛生,荆棘遍地,一行人循溪往深处走了几里,依旧看不到尽头。此时,夕阳西沉,夜色渐浓,耳边时不时传来夜枭刺耳的叫声,让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我拉了拉黑子衣袖,小声问:“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黑乎乎的,这样赶路太危险了。”
“快到了。”黑子拉了我一把,“害怕就走到我前面去,跟在后面小心被狼叼走。”
他这么一说,我连忙小跑了几步,走到他身前。
“停——”祁勇在队伍前头喊了一声,我们一群人便停了下来。
借着最后一点点天光,我探头往前看去,前方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松林,显然已没了道路。
“是条绝路,这可怎么办?”我问。
黑子一笑,拉着我走到了队伍前头:“过了这片林子就到家了,你安心等着。”
几个商人把车一卸,吆喝着把牛赶到一边。有三个人留下来看守牛群,其余两人扒开树丛钻了进去。
须臾,一簇幽冷莹绿的火光一摇一摆地从密林深处飘了出来,紧接着两点、三点,慢慢地越聚越多……
鬼火?
我死死地拽着黑子的手,咬紧下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四岁那年,我被几个小乞丐捆在乱葬岗上过了一夜,那些飘忽不定的鬼火就绕着我飞了一整夜。那场景让我至今想起来仍旧头皮发麻。
飘忽不定的“鬼火”转眼已到身前,黑暗中,一盏竹绿纱灯幽幽地飘到我眼前,紧跟在后的是一张白得发青的女人的脸。空洞的眼神,泛青的面庞,女子嘴唇上一点血色的朱砂让她看上去形同鬼魅。
在白衣女子的身后,是十几个身穿黑色束服的少年。他们手上各提了一盏绿色的纱灯,绿纱之内一小点火苗随风摇曳,和着山谷里野兽的哀鸣声,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少年们不出一言,默默地将手中的纱灯递给了我们,然后扛起牛车上的粮食,迅速地蹿进密林,消失了踪影。白衣女子朝祁勇欠了欠身子,转身向林中走去,众人紧跟在她身后,进入了这片迷魂之林。
行在密林之中,黑子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落队走丢。他说,天枢的人把这片林子叫作“迷魂帐”,这里的一树一石都有古怪,如果没有引路人,就算走上十天半月也别想离开这片林子。
黑子说的,我其实早已发现。前面的白衣女子行进的路线极其怪异,她的每一次落脚似乎都有玄机,忽而往右,忽而往左,有时还会绕着一棵大树转上半圈,然后转换方向。
兜兜转转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我们才从密林中穿了出来。
墨色的天空无月无星,我像个瞎子一般被黑子拉着走到了一间房屋门口。
“你今晚就先睡在这儿,明天早上我来叫你。”黑子说完把我推进了房门,临走时又探进头来补了一句,“明天我没来之前,你千万别乱走,否则到时候稀里糊涂死了,可别怪小爷我没提醒你。”
“哦。”我胡乱应了一声不再理他。几天下来,我早已经累得虚脱,没力气点灯,摸着一个像床铺的东西就趴了上去。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日。
清晨,天刚蒙蒙亮,就听见啪的一声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丫头,赶紧起来!主上和夫人要见你!”
“哪国的夫人要见我啊?”我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被黑子从床上拉了起来。
“快,把脸洗一洗,把你这乱糟糟的‘鸟窝’也梳梳好。”黑子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块湿布一下子捂在我脸上,冰得我立刻就清醒了。
这帕子是在雪水里拧的吗?怎么能冰成这样!我瞪了他一眼,胡乱擦了擦就把帕子狠狠地甩给了他:“我的头发像鸟窝?你这双眼睛真是白长了。”
黑子破天荒地没有大骂,而是笑盈盈地从旁边的桌案上拿出一面镜子放在了我面前:“看看吧!”
我歪头朝镜中一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这哪里是鸟窝?这简直是一团连鸟都看不上眼的杂草。
黑子递给我一把梳篦,我花了足足两刻钟才把打结的头发理顺,在头顶绑成总角。
黑子一等我放下梳篦就拉着我一路狂奔,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周围的环境就已经被他推进了一间房子。
刚进房门,便闻到一股细细的甜香,抬眼一看,只见屋内雕梁画栋、铺陈华丽,上座正中央一张黑漆描凤鸟衔枝图纹的桌案足有一丈多长,比将军府书房里的案几长了足有一倍。案几后的莞席上铺着一张纯白色的动物皮毛,不似狐皮,倒像是虎皮。可这世间哪有白色的老虎?就算有,又有谁舍得杀了取皮子铺在地上用?
我正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只听得身后房门一动,黑子拉着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得我膝盖生疼。
“见过主上,见过五音夫人!”黑子把头磕在地上,大声喊道。
我低着头先是瞄见一双男子的鹿皮翘首履,而后又是一双褚黄色鞋头嵌七彩蜻蜓眼的帛履从我身前走过。珠帘一动,等我抬起头来时,只见一中年美妇端坐在长案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着履的男子已经隐在左侧的珠帘之后。
“黑子,听祁勇说,你这次的任务是毁在这小儿手里了?”美妇开口道。
“禀夫人,是黑子事先考量不周才致任务失败。”黑子依旧把头磕在地上,恭声回道。
“事情我都听说了。上次赐你的佩剑明日交还给明夷,另外再去领三十重杖。”
“谢夫人!”黑子磕了三个头,再看我时像是松了一口气。
“小儿今年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可愿留在这里为天枢所用?”
“禀夫人,小女今年十四,名唤阿拾,秦国人,不愿留在此处。”
我话音刚落,黑子已经吓傻了。美妇掩袖轻笑一声,道:“如此,那黑子明日还完剑之后,便到医尘处领一服死药吧。”
“是阿拾不愿留在这里,夫人为何不杀我,反而要杀他?”我讶异道。
“他莽撞大意坏了主顾的买卖,本就是死罪。不过艮主祁勇对你颇为赏识,求我看在黑子为天枢找到人才的分儿上饶他一命。如今你要走,那他的这份功劳自然就不用记了。你今日走,他便今日死;你明日走,他便明日死。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我看了一眼身边如遭雷击的黑子,高声回道:“夫人有所不知,阿拾与这位大哥一直不合,他是死是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美妇掩唇又是一笑,而后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这样啊——那我即刻派人送姑娘出谷,黑子也别跪着了,去领死药吧!”她说完仪态万方地从案几后走了出来。
眼前的情况和我之前预计的完全不同。没有灌药,没有喂毒,甚至连忘忧酒都没让我喝,轻轻巧巧地就说要放我走?可我既然进了这个地方,不探个究竟又怎么舍得走?
“夫人留步!”在美妇出门之前,我喊住了她。
“姑娘改主意了?”
“夫人与阿拾素未谋面,为何要千方百计留下我?”
美妇微微侧首看了一眼珠帘背后的人,笑道:“姑娘在秦国做的那些事,主上早有耳闻。能将姑娘纳入麾下,自然是件喜事。留在天枢里的人,都得是心甘情愿的。姑娘不如在这里待上四个月,四个月后若你还想走,我便派人送你回秦,如何?”
“那他的命?”我瞟了一眼黑子。
“到时候由你决定杀或不杀。”
“……”
“姑娘不说话,我便当你应承了。黑子,这四个月你要是把小姑娘弄丢的话,就自裁谢罪吧!行了,都下去吧!”
一出美妇的院子,黑子就忍不住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喝道:“臭丫头,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居然敢跟夫人这么说话!”
“嚯,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居然敢跟我这么说话!”我冷哼了一声,甩袖坐到了一旁的水井沿上。
黑子一抓脑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小命还捏在我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抱着我的双腿开始鬼哭狼嚎起来:“哎哟,我的祖奶奶,我的好妹妹,你就行行好在这里玩上个四个月,好不好?四个月一到,我做牛做马背着你出谷,行不行啊?”他一边说一边猛摇我的腿,力气之大,险些把我推到井里去。
“你这人也忒没骨气了,赶紧起来啊!”
我扯他起来,他却把我的腿抱得死紧,一动不动:“你先答应我这四个月不走,不然小爷我打死不起来。”
“好好好,如果你让我觉得这地方有趣,我就待上个四个月。”我无奈叹道。
“这可是你说的!”黑子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给我,就拉着我往南面跑去。
昨晚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看见,原来这山谷之中、密林之后竟然别有洞天。除了五音夫人华丽的居所外,高大的松柏之间还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数十座院落。
一路往南转了几个弯,黑子带我到了一处幽静所在。
白石、绿树、清溪,空灵高雅,飞尘不到,与刚才五音夫人居所的华丽奢靡截然不同,这里活脱脱是一处神仙府邸。
“明夷——明夷——”黑子一进了院子就开始大喊大叫,我连忙捂了他的嘴,生怕他惊扰了住在这里的天人。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打开,里面扔出一只木屐,我险险闪身避过,黑子乐呵呵地捡起那只木屐笑着对我说:“他在呢,我们进去吧!”
我想无论再过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第一眼见到明夷时的震惊——他一身青衣,拿着一卷书简,斜斜地卧在床铺上,脚边的青铜鹤莲纹炉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让人欲罢不能的香气。在袅袅青烟之中,他低垂着眼睑,一头披散的长发只几缕轻轻地搭在肩上,清晨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光晕,宁静、脱尘,仿佛窗外的世事纷扰都与他无干。
待我们走近时,男子懒懒地抬首看了我一眼,只这一瞬的光景却让我在心中忍不住惊呼:“此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我搜肠刮肚地在脑子里寻了半天,却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他的美貌,看着他那双流光溢彩、似泣非泣的含情目,不禁感叹:老天生他,定是为了羞杀天下女子!
“丫头,再看他可就要恼了。”黑子拿肩膀撞了我一下,轻声提点。
我如梦方醒,惊觉自己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的确有失礼数,遂低下头来默不作声。
“你就是栽在这丫头手里的?”明夷轻启朱唇,声音如风过松林,沁人心脾。
“唉,后悔没早听你的话。现在夫人把我的命都交到她手里了,这次出门亏大了。”黑子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铺上。
明夷斜眼瞄了我一眼,笑道:“小丫头看上去不似俗物,你栽在她手里,倒也不算丢人。”
“说来说去,活该是我这个大俗物倒霉。”
“夫人留了她?”明夷慢慢地将书简重新卷好,起身端坐。
“留了。主上昨天就传下口信,说是七个卦象随她挑。”
“哦?”黑子的话让明夷很是意外,他微微挑起左边的眉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伸手道,“东西拿来吧!”
我看着他光洁修长、玉葱一般的手指,心想:拿什么?钱?
我在身上掏了半天,发现自己除了贴身的那枚碧玉环外已经身无长物,只能尴尬地回道:“我没钱了。”
我这话一出,明夷的脸在顷刻之间换了好几种颜色,他按着额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一旁的黑子更是笑得直捶床:“哈哈哈哈,明夷问人要钱?哈哈哈哈……”
看他笑得停不下来,我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大声喝道:“别笑了!再不说清楚,你就赶紧给自己领死药去!”
黑子咬着牙、忍着笑从怀里掏出一把梳篦,在上面取了一小团头发交给明夷:“喏,东西在这儿,你装起来吧!”
明夷瞪了他一眼,翻身从床上站了起来,赤脚走到房间左侧的高架前取了最上格的一只棕色小盒,用一块白色丝帕将断发包了包收入盒中,然后冷冷地说了一句:“走吧,不送!”
走出明夷的院子,我一把甩开了黑子的手,冷着脸愤愤道:“我已经稀里糊涂了这么多天,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给我解释清楚!”
“好好好,别急,别急,我慢慢说,都说给你听。”黑子赔着笑拉我在路边的草垛子上坐下,然后细细地同我解释起了有关天枢的一切。
天枢是一个活跃在天下诸国之间的“影子”,十几年来一直收留战争中的孤儿为其所用。督管天枢的人是我刚刚见到的五音夫人;至于主上,则行踪不定,据说见过他的人只有五音夫人和明夷两人。
五音夫人之下参照先天八卦分了八处院落,分别是乾、坤、离、坎、震、巽、艮、兑。每一个卦象对应一种技能,如兑卦对应乐舞,院中所住皆是能歌善舞的美貌女子;离卦对应巫卜,明夷是天枢最尊贵也是唯一的一名巫士;艮卦对应勇士,由宗师负责训练像黑子这样的少年。另外,还有负责行医问药的坤卦、训练刺客的巽卦、招募谋士的震卦、培养商人的坎卦,八卦之中唯独乾卦一直空缺。
“照你这么一说,绑架、杀人都是艮卦的活儿咯?那这次让你去绑架百里氏红药的人,是五音夫人还是主上?”我小心试探。
“活儿是坎卦的商人们接的,主顾是谁,干活儿的人是不知道的。本来艮卦只接护卫的活儿,杀人这种事是巽卦的刺客们干的,可巽卦的人几个月前全都去了齐国,这事就落到了艮卦头上。我看机会难得,就想出个头、立个功,没想到遇上了你这丫头,真是倒霉!”
黑子对我骗了他的事依旧耿耿于怀。可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天枢是个拿钱干活儿的地方,那兽面男子很可能只是天枢众多主顾中的一个。这样一来,我即便进了天枢也很难查到和他有关的线索。
“丫头,你想什么呢?你要知道的我可都同你说了,你就别生气了。”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饶了你。”我转头盯着黑子认真道。
“行,你问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黑子拍着胸脯保证。
“你刚才为什么要把我的头发交给明夷?”
“呃,这个……”黑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眼神飘忽。
“快说!”
“天枢有规定,进了这里就要留一缕头发在明夷那儿。这样,将来如果有人想叛逃,明夷就可以施咒惩罚。”
“施咒惩罚?难怪你一大早就催我梳头,敢情你是在算计我!”
“小爷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不然被明夷一割,你这漂亮头发还不知道能剩多少呢!”黑子讨好地捏了捏我头上的总角。
“算了,等我走的时候再取来烧掉就好了。”我把他的手拍了下来,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丫头,你打算去哪个院子啊?要不同我一道?练剑也是很有意思的。”黑子几步跟了上来,笑着说道。
“我想学乐舞。”虽然我讨厌兰姬,但她当日在鼓面上惊人的舞姿却让我久久难忘,每每想起都觉得余味无穷。
“学那个做什么?”黑子冷哼了一声,下巴一扬,一脸不屑,“学来学去都是为了陪贵人们喝酒寻欢,弄得再好也就做个侍妾,哪里有我们的日子爽快。”
“天枢训练女乐难道就是为了给贵族做侍妾?”
“那倒不是,她们院子里送回来的消息可不比商人们少。”黑子恳言道。
“你们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为天枢效力?外面的天地大着呢,像你这样的身手做个贵族家的门客绰绰有余。你们不敢逃,难道就是害怕明夷的咒术?”
黑子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你这样无忧无虑的贵女知道什么?这里的每个人都是甘愿留下来的。外面的天地,那都是人吃人的地方!”
“人吃人的地方?”
“我六岁那年,宋国讨伐曹国,我们住的地方被宋兵围了三个多月。城里的存粮被吃光了,地上的草也被人吃光了,人们就开始换孩子吃。阿娘为了不让人把妹妹抢去吃掉,就割下自己手臂上的肉送给了来抢食的人。你见过人的骨头长什么样吗?我见过,白花花,还沾着点碎碎的、黑红色的肉。”黑子怔怔地看着我,眼眶里水雾升腾,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一直上翘着,这是一个比哭还要让人心痛的笑,“再后来援兵到了,可阿娘的手已经烂光了,她躺在床上不能说话,出气多、进气少。阿爹想偷偷出城采点药,结果被曹国自己的士兵当作奸细乱箭射死了。”
“你妹妹呢?她后来怎么了?”我握着他的手,努力让他平静下来。
黑子看了我一眼,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眼泪:“我带她离开了曹国,一路行乞到了晋国。我们一起偷过东西、一起打过人,也被人打过,虽然日子过得苦,但起码还能在一起。后来,妹妹长到九岁,在路上被一个贵人看中了,她自卖为奴给我得了五枚钱币。原本我也高兴,进了大府她就用不着跟着我挨饿了,可是没过几天,她就被府里的家宰打死了。他们说,她偷藏了一袋粱。”
“她想把粱米偷出来给你?”
“嗯,是我害了她。我想替她报仇,可我打不过他们。最后,是大叔救了我,还替我杀了那个家宰。那时候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和大叔一样强的人!”
“嗯,你一定可以的。”
黑子自嘲地笑了笑:“在这里待了五年,一出去就被你这死丫头骗得团团转。什么狗屁的强者?连把剑都保不住。”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该……唉,你让我说什么呀!”
“姑奶奶,你这四个月乖乖地待在这里,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好,我答应你!”我点了点头,郑重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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