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劳顿,我们的车队终于在五月初到达了雍城,住进了临近秦宫的馆驿。馆驿里热闹非常,早已住了不少临近诸国前来恭贺秦四公子大婚的使臣。
我替明夷将行囊放好后,替他倒了一杯清水:“巫士,我方才在楼下听人说,这里住的都是各国来的使臣,那咱们的车队算是哪一国呀?”
“晋国。”明夷喝了一口水,淡淡回道。
“能劳巫士大驾,还让天枢送了那么多女乐,晋国赵氏还真是大手笔。”
“你如何知是赵氏?”明夷放下水杯,抬眸看向我。
我笑着在案几前跪下,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一口饮尽:“晋侯派来的使臣就住在咱们楼下,可同我们车队住一起的那位贵人也说自己是晋人,身上的佩玉又隐约刻了赵字,所以我猜这次一定是晋国赵氏同天枢买了女乐。这赵氏可真有钱,一买买了二十个。”
“小小秦女竟也识得晋国文字。”明夷挑眉一笑,仰头将水饮尽,又将杯子递给了我,“我知道你这小儿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女乐是我送给赵氏的,还的是我自己的人情,与天枢无干。”
宫和商是天枢目前最好的两个女乐,明夷把她们送到秦国,这背后打公子利主意的不知是天枢还是赵氏。
“小儿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明夷见我出神不语,又道。
“宴会之后,巫士真的会遵守诺言放我走吗?”
“自然,如果你想留在秦国的话。”明夷眸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不愿意留在秦国,我也可以带你回天枢,或者让你去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明夷歪着脑袋,伸出两根玉葱般的手指,在案几上“行走”起来。
“巫士莫要食言。”
“明夷自问从不食言。”明夷看着我,一脸冷傲。
也许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吧,这世间也不是每件事情背后都会另有阴谋。
我长吁了一口气从明夷房中退了出来,一转身却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胸膛。
“大胆!”来人拎着我的脖颈猛地往后一拉,下一刻,五六把剑齐刷刷架到了我肩上。
“收了吧!你们吓到他了。”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男子喝止了出剑的侍卫,他走到我跟前轻声问道,“你可是巫士明夷的童子?”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猛地缩成了一团。
公子利!他怎么会在这儿?!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现在又不是祭祀,戴什么面具?还不快摘了!”符舒伸手来抓我脸上的面具。
我惊惧万分,忙用手死死地按住面具,心怦的一声跳到了嗓子眼。
“小童可是惊扰了各位?”紧急关头,明夷打开了房门。
“符舒!”公子利看了手下一眼,他们齐齐收了剑退到了公子利身后。
“公子请吧!赵世子应该也快到了。”明夷把公子利让了进去,对我挥了挥手,我行了一礼,慌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我抚着心口坐了很久,一呼一吸之间仿佛还能闻到公子利身上熟悉的兰草香。
明夷说,公子利是要来见赵世子的。没想到那病怏怏的黑衣男子居然是晋国正卿赵鞅的嫡长子、赵氏的世子赵伯鲁。晋国赵氏与秦国公族同为嬴姓,本是一脉,如今公子利大婚,赵氏派人祝贺原在情理之中,只是公子利此时变装潜入馆驿就有些让人费解了。莫非,除了恭贺婚礼之外,赵氏与公子利之间另有筹谋?
我的疑虑尚未得到解答,第二日便和明夷一起被一辆马车接到了公子府。望着府门口那块熟悉的牌匾,我不由得心生恍惚。眼前的这个地方我来过太多次,上一次跨进这个大门,是因为公子利得了几只鹤鸟养在后院的池边特意邀我来看;再上一次是请了琴师越;再再上次约莫记得是品香……只是没有一次像今天一样,邀我来做婚礼的巫童。
年少相识,他待我如珍似宝,但凡好的总是第一个送我;但凡我送的,再无用的都带在身上。他向伍封求娶我,我虽不愿意,却仍旧感念他的用情。
举步迈进大门,顿觉今日的公子府比往常多了几分肃穆。取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因而,此时的公子府虽然忙碌喧闹,却丝毫不见喜色。
沐浴斋戒后的第三日,公子利于黄昏阴阳交接之时身着大礼所用的黑色爵弁服,带着迎亲的队伍出发去了百里府。半个多时辰后,新妇的车队缓缓行至门外长街。
寝门外东方,三口蟠兽纹双耳青铜大鼎里盛着礼用的牲品,两列秦国巫士分立于长街两侧沉声吟唱着祝歌。年近百岁、名满天下的楚国国巫带着童子立于大门左侧,明夷则带着我立于右侧,四人皆以青、红两色涂料画兽纹于面上,念咒词于口中,以通达神灵、震退嫉恨新妇大喜的鬼魅。
公子利执着红药的手从远处徐徐走来,在他们身后是数十个面若春桃的妙龄少女和一车车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随嫁之物。
公子利神情肃然,红药腮透红云、满眼喜色,一身端庄玄衣让她娇媚之中又添了几分华贵。看着眼前两个天造地设的人,我暗自欣慰,自己当日替下红药总算还是值得的,起码如今公子能借着婚事得到百里氏的相助,只要假以时日,他的抱负、他心中的大业一定都能实现。我这样想着,心中对他的愧疚之意便少了三分。然而这份坦然和轻松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就被随之而来的满腔感伤掩埋了。
跟在公子利和红药身后的是两名为首的媵妾,其中一人是绢,另一人颔首垂目,看不清容貌,但此刻让我喉头哽咽的正是她捧在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一尺见方的红色漆盘,上面赫然放着我昔日爱穿的一件旧衣和一把已经断了一齿的梳篦。
公子利神色淡漠地从我身前经过,我抬首望着他的侧脸,一滴泪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傻子……她活着时罔顾了你的情意,如今她死了,你还要带着她的魂魄入府吗?
渭水招魂,你对着这些旧物说了什么?醉卧河畔的时候,你可听见了我的叹息、我的愧疚……
我的眼泪忍不住涌出眼眶,打湿了脸颊,也打湿了一颗心。
合婚大礼结束之后,公子利在府中设宴招待各国使臣,我和明夷跟在黑衣男子身后一同登上了建于高台之上的明堂。
行至门口,有寺人高声唱名:“晋国赵氏世子伯鲁,携巫士到——”
他果然是赵鞅立的世子。
我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瘦弱的赵伯鲁,心中不由得感叹:想那赵鞅雄才大略、从善如流,十几年来权倾晋国,没想到他的继任者竟是这样一副羸弱的身子。
“卫大夫孔悝,携辩士季路到——”
身后继续传来寺人的唱词,明夷的脚步突然一顿。我探头看他,却被后面追上来的一个人一把擒住了肩膀。
“佼奴?是佼奴吧!”一个胖脸、留络腮胡的褐衣男子摇晃着我的肩膀,连声问道。
我一时有些发蒙,便用眼神询问明夷。明夷愣了愣,侧脸避开了我的视线。
“他叫既济,是我晋国赵氏的巫童。”身旁的伯鲁略施一礼,淡淡回道。
“季路,不可无礼!”站在胖脸男子身后的文士见状连忙走了上来,拉着发呆的季路给伯鲁施了一礼:“家臣鲁莽冲撞了世子,还望赵世子见谅。”
伯鲁笑了笑,还礼道:“无妨无妨,孔大夫请吧!”说完他同两名男子一同往大堂中央去了。
明夷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随后心不在焉地领着我在明堂右首的一张案几前坐了下来。
此时的公子府一洗白日的肃穆,四面墙壁前,每隔两尺就立着一座红漆凤形烛台,烛台上半月形的刻花去烟罩让火光变得如梦似幻。殿堂中央,半人高的饕餮纹青铜大鼎里分盛着羊、麋、豚三种大礼用的牲品,一时间汤汁鼎沸、肉香四溢。
身着各色美服的婢女,穿梭在宾客之间,她们手中的美酒正是我平日里最馋的“梨觞”。公子利府中有一口古井,井边种一树梨花。每年暮春,风过时,梨花便会像雪片一般从枝头飞落,坠入井中。公子命人取井水酿酒,于是便有了这让我念念不忘的“梨觞”。
我轻轻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当日只觉得这名甚美,如今却有一丝无奈的宿命之感——饮“梨觞”,诉尽离伤。
“既然伤心,为何不去告诉他你还活着?”明夷饮了一口酒,轻声说道。
“情迷时梦不能醒,但终有一日他会忘了我。那时,他便知道此刻坐在他身边的女子才是他真正需要的。”我远远望了一眼坐在青玉案后的公子利,低声叹息。
明夷嗤笑一声,满饮了一杯酒,又提壶倒满了我手边的双耳杯。
我仰头喝下,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到了心里却又变得烫人。
“你可醒着?”明夷喝着酒不经意地问了一声。
我先是一愣,而后微微摇了摇头:“我的梦已经做了太久,这一生,许是醒不了了。”
“小儿,你才多大,谈什么一生?”明夷半眯着眼睛晃动着杯中金黄色的酒液,笑容迷离。
“巫士喝完酒,话可比平时多了。”虽然我们二人脸上还画着让人惧怕的兽面,但明夷举手投足间的美态还是引来了旁座宾客的频频注目。
“黑子那小子没告诉你吗?我平生最恨这杯中之物……”明夷引颈又是一杯。
他想说的是“最喜”吧!我轻笑一声,不再理他,转头望向席间彩袖翻飞的女乐和各自寻欢的宾客。
太子绱没有来,伍封也没有来,百里大夫因是女家主人,所以也不在。
公子利此刻已经走下主位,站在祁将军身边举杯饮酒。他的脸很红,笑得也很大声,比起之前仪式上的淡漠肃穆,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远远地看着他,希望他是真心享受这一刻的热闹和欢喜。
“若你再这样看着,他可要过来了。”明夷突然凑了上来,语带揶揄地说道。
不料,他话音刚落,公子利居然真的转了过来。眼神交错之间,我心中一惊,连忙低下了头。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很显然神明没有听到我的乞求,公子利别了祁将军直直朝我走了过来。
“利,见过巫士!”公子利同明夷互行一礼后,在我们的案几前坐了下来。
我低眉垂目,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只盼着他能忽略我的存在。
“这可是迎亲时哭泣不止的小童?”公子利轻声问道。
明夷给他倒了一杯酒,点头道:“正是他,还望公子见谅。”
“你为何要哭?”公子利用手一勾将我的脸抬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不敢开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童子的眼睛生得真好,巫士是从哪里得了这样灵透的人?”公子利酒至半酣,醉意颇浓。
“从小养大的童子,虽不能言,却能通鬼神。”明夷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道。
明夷这是喝醉了吗?我哪里能通鬼神?
“方才你是通了哪位鬼神才落泪不止的?”公子利痴痴地望着我的眼睛,布满红丝的双眼竟生出一丝泪光。
“公子可有思念的故人?我这小童兴许能为公子一顾。”明夷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
公子利的眼中立马有了神采,他将我的手合捧在掌心,倾身向前急声道:“她是秦人,名唤‘阿拾’,你帮我问问她,可是怨我害了她?你告诉她,我若知道会有今日的结局,当初一定不会强求她。”
我心中一恸,终是点头,闭上眼睛默念巫咒。
片刻之后,我睁开了眼睛。
“你可见到她了?她和你说什么了?”公子利满脸焦急。
我蘸了酒水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字。
“快去取笔墨!”公子利对身后的寺人高声喝道。
很快就有人呈了竹片和笔墨上来。公子利将竹片一把拂落,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方月白色的丝帕。那丝帕的一角绣着一朵淡蓝色的木槿花,而正中央却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我眼眶一红,忆起数月前的一日,他带了那柄宝石匕首来送我,为了炫耀匕首的锋利竟不小心割伤了自己的手指。那时,我就是用这块帕子给他包扎的伤口。
“她说的你就写在这上面吧!”公子利把丝帕端端正正地展在我面前。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中一时百转千回:
她想说,她从没有怪过你;
她想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年少的她一份如此完整的爱;
她想说,对不起,因为她不该以死亡的方式逃避你的真情;
她想说,她愧疚,因为知道此生已经注定无以回报;
她想说,她痛苦,因为她还活着却不敢告诉伤心的你,即使现在你们近在咫尺。
公子,我只愿你不要记得我,最好忘了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提笔缓缓写下:
“汲井浣发,君子甘荼。倚水招魂,伊人不寿。
鸿雁于飞,中心藏之。吉士顾我,何日忘之?”
看我写完最后一个字,公子利仰首一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硬挤出一个微笑。他望着我身后的高墙,轻声问:“她可还在这里?”
我摇了摇头,他的脸瞬间一片死灰:“走得这样急……”
他接过丝帕重新纳入怀里,脚步踉跄着站了起来,先是苦笑了两声,而后望着我笑得越发大声:“赏——重赏!”
寺人伸手去扶他,却被他狠狠地推开。他摇晃着一路奔上主位,站在青玉案前端起一杯酒,对着我身后的墙壁高声说道:“今日,利娶新妇,心喜难抑,请诸位与利共饮此杯。”
一时间,大殿内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公子利饮了酒,望了一眼身边端坐的红药,便伏在案几上再也没有起身。
公子利醉酒之后,明夷看着我,感叹道:“他为你井边浣发、渭水招魂,即便你是苦涩不堪的野荼,他也甘之如饴。这样的人,你竟然舍得放手?”
我心里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一口饮尽杯中“梨觞”站了起来:“我出去走走。”
公子利的府邸没有太子绱的大,院落多建在绿荫环绕之中。为了不让树枝折断冠上的鸟羽,我把巫冠解了下来抓在手上。此刻府里所有人都待在宴堂里,应该不会有人看见我。
冷月清辉下的古井旁,一株生满翠叶的梨树正静静地等着我。迷蒙的月色下,它洁白的花瓣凝着滴滴露珠已经铺了一地。虬枝披雾,花落无声,我低着头踩着厚厚的落花走到了井边。
我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一无所有的,从小到大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可如今公子利大婚,我却也想送他一份贺礼。
世间武士爱剑、文人爱卷,公子利身兼两者之长,却独爱陶埙苍凉低沉的声音。
我从腰间的挂袋里取出一个褐色陶埙,用帕子细细包了埋在井边。这是我在华山时自制的陶埙,虽然样貌丑陋,但音色却是极好,之前一直带在身边,寂寞时拿出来吹吹;如今,不管他日后能不能发现,便权作是我这个“魂灵”的贺礼吧!
我刚刚掩埋好陶埙就听得远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此处离仆役们的院子不远,也许是有婢子来古井取水。可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我这会儿来不及把头发塞回巫冠里,只能双手攀住梨树的一枝粗干,轻身翻了上去,躲在残花翠叶之中。
这棵梨树自公子利建府时便种在这里,树干高大、枝繁叶茂,因此,躲在上面倒不至于被人发现。我靠着有些扎人的树干,闻着夜风里若有似无的花香,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样子像极了偷爬进府私会佳人的登徒子。只是,我只盼这取水的佳人取了水之后能快快离开。
淡蓝色的月光下,一个身穿柳绿色长袍的女子从树影里走了出来,她两手空空,并没有拿什么取水的器物。
莫非她是来赏月的?我心中疑惑,把身子尽量往枝叶后面移了移。
女子走到井边坐了下来,不似取水也不似赏月,呆坐了半晌竟取出帕子嘤嘤地哭了起来。此时夜阑人静,她哭声凄切,听得我后脖颈一阵阵发凉。
“原来你在这里……”
我猛地一惊,忙用手捏了一把脸,难道我刚才睡过去了?
朦胧间仿佛回到了六年前,我吓走了蔡夫子后一个人躲在将军府的树上哭,他一身白衣站在树下,说的正是这一句——“原来你在这里……”
“你为何现在才来?”树下女子抽噎着,娇声埋怨。
我透过花枝朝下望了一眼,便再也不能呼吸了。
伍封依旧穿着他最爱的月白色儒服立在树下,与记忆中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声音,但是此刻扑进他怀里的却不是我。
他是谁?为何与将军有一样的容貌?他又是从哪里得了这件衣服?
我咬着嘴唇,颤抖着用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本不该来,若被人看见了对你不好。”
“我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你有朝一日能把姐姐忘了,忘了她的好、忘了你对她的愧疚,这样你才会发现——从齐国逃亡到秦国,这一路上陪着你的人是我,不是她!这些年,我和伍惠留在临洮受尽了边关的风霜寒雨,如今好不容易挨到你接我回雍,你却要把我送给他人做妾。我不甘心,不甘心……”女子拼命地捶打着伍封的胸膛,泪如雨下。
“我答应过你,总有一天会把你和伍惠接来雍城同住。这次接你回来,本也没有打算要把你送给公子利为妾,只是……”伍封突然停了下来,久久不发一语。
只是我“死”了,你才不得已用她来替,对吗?
伍封的字字句句像是千万只虫蚁啃噬着我的心,一口一口和着血肉。
过去的四个月里,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他重逢的场景,可无论欢喜还是悲伤,这里面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眼前的这一幕。
“只是你养的那个小儿死了,对吗?她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了!”女子双膝一软,瘫坐在地上。
“叔妫,你容貌有三分像她,公子利定不会亏待你。这一次,是我欠了你。”伍封蹲下身半跪在女子身侧,柔声劝慰。
“你当初收留她是因为她的容貌有三分像我,如今,我倒是要靠着三分像她来博恩宠。今天,那些人还让我端着她的旧物进门。公子利他只当我是个死人。”
“叔妫,你性子太过刚烈,这样想只会伤到你自己。公子仁厚,你又是伍氏送进府的媵妾,他就算对你无情,权衡利弊也不会亏待你。”伍封把手按在女子肩上,语气沉重。
女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哽咽道:“你放心,我叔妫不是别人,我懂你的安排、你的抱负。只是我心中不甘——你养了那小儿十年,把她从一个贱民硬生生教养成了贵女,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要是早知道她如此受不起福禄,当初还不如找个命硬些的,那样也不至于让你我生别。”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啜泣。
“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叔妫,自孟妫死后,你帮我照料伍惠多年,这份情意伍封铭记于心。只是过了今夜,你我再不能像这般相见了。”
“我知道……”女子扑进他怀里,半晌抽噎着说了一句,“今天我只问你再要一样东西。”
“什么?”
“那个绣了黑色木槿花的香囊。”
“你要它做什么?”伍封神情一滞。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日日揣在怀里的那个香囊是她绣的,那香囊上的木槿花用的不是丝线,是女子的发丝。我此番不能与你好合,都是因为她,我如何还能让你带着她的东西?给我!”
“你这是何苦……”伍封沉吟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了我当日送他的那个红色香囊。
叔妫接过香囊,随手一甩就扔进了古井。
“小儿,你这个样子,让我如何安心离开?我答应你了,只要战事一消,我即刻就去百里府接你回来。”
“你不会食言?”
“我何曾骗过你?”
……
是谁说他不会骗我,又是谁对我许下承诺?几个月前离别的余音未消,他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香囊、丢弃了我……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我自始至终没落过一滴眼泪。
人的心若是烧成了灰烬,如何还能流出半滴眼泪来。
我爬下梨树,整个人如坠迷雾。十年来,我像女儿一般崇拜他,像弟子一般敬仰他,像少女一般爱恋着他,我研读兵书是为了讨他欢心,机关算尽是为了护他平安,捧了一颗心放在他脚下,为的只是能换他回头一顾。
一个酝酿了十年的计划,一颗悉心雕琢了十年的棋子,当他以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的“死”却打破了他的计划。原来,我只是他的一个预谋,一个落了空的预谋。
过去的十年,我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现在的我又该往哪里去?我突然间丢失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只能像一个孤魂在夜色里游荡,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
我是谁?如果我不是他的阿拾,那我是谁?
我蜷缩起身子,静静地躺在黑暗里。有树叶从枝头飘零,有蝼蚁从眼前经过,而我就像死了一般,消失了,融进了无边的虚空里……
就在我闭上眼睛的刹那,一张久违的脸带着一丝光亮出现在我面前,他搂着我的肩膀将我猛抱了起来。
“原来你没死!”他惊讶的表情让他眉梢的红云更加炫目。
“红云儿,可喜欢我的这份大礼?”
晕厥前,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伯鲁戏谑的声音。
还是那个梦——冰凉刺骨的渭水里,我仰面躺在芦苇丛中随波浮荡,灰白色的天空有鸿雁哀鸣,久久不去,荒凉的岸边有白幡招展,空无一人。
我叹息着看了最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任自己沉入深深的河底。
为何要贪恋呢?其实早该离开的。
河水漫过我的身体、盖过我的眼鼻,有孤独、阴冷的手将我拖入无边的黑暗。过去的岁月死死地掐着我的脖颈,记忆里的暖变成了寒,笑变成了哭,温柔变成了阴谋,爱恋变成了古井中墨色的木槿花,与我一同沉入水底。
这一生便这样了吧,睡长长的一觉,然后一切皆空……
“明夷,她什么时候才会醒?”
“她自己不愿意醒,我又能如何?”
远远地从黑暗的深处传来轰鸣的声音,那声音明明听不清楚却隆隆地带着回响,震得我头痛欲裂。是谁在讲话?讲得这样大声……
我呻吟了一声,悠悠地醒转过来。可这是哪里?
“你醒啦!”
“唔——”我欲开口,却发现嘴巴被人严严实实地用麻布捆了一圈,根本张不开嘴。
“你的嘴唇昨天被你自己咬烂了,全是血,我帮你包扎了一下。”张孟谈半抱着将我扶了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里?我闭上眼睛想了许久,才隐约记起昨天晕过去之前似乎看到过他的脸。
我把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在他手心写道:我在哪儿?
“你在馆驿。昨天巫士在宴席上等了你一个晚上,席罢出来寻你时,才发现你倒在路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之前听人说你死了,这次你突然出现又弄成这副鬼样子。”
我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是非因果、前尘旧梦,就算我此刻能开口说话,又哪里说得清楚。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过来时,房间里已是昏黄一片。我用力支起身子站了起来,只一夜的工夫,人好像大病了一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总踏不到实处。喉咙里干得冒烟,本想拆了嘴上的布条找口水喝,可用手摸了摸,却发现鼻子以下都被张孟谈密密地缠了布条,根本无从下手。
我走到墙边打开窗户,窗外是雍城热闹的街道,金色的夕阳下,小贩们热情地吆喝着;一条瘸了腿的黄狗从窗下经过抬头看了我一眼,叫唤了两声,颠颠地跑走了;近处,三个游侠儿正围着一个粉衣女子调笑捉弄。当我的世界天崩地裂后,其他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
我傻傻地立在窗边,蓦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格外地刺眼。如果可以,我想要天空积满乌云;如果可以,我想要那乌云里落下血雨;如果可以,我想要天地色变、万绿枯槁,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应和我此刻的心情。
也许,我是真的疯了……
馆驿外头吵吵闹闹的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四姑娘——你别走啊!”这声音钻进我的耳朵,在黑暗混沌的世界里骤然炸起一片亮光。
四儿!无邪!
我扶着墙稳了稳自己摇晃的身子,然后抓起张孟谈放在案几上的长袍就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你去哪儿?”等我冲下楼,张孟谈和赵伯鲁正好从大门口迈步进来,见我这样不管不顾地奔出来,他急忙大声问道。
我这时候一门心思要去找四儿和无邪,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拨开他们两个直冲出大门,朝西市狂奔而去。
昨晚,我没有去西市的驿站找无邪,无邪很可能会按我们之前的约定去公子府找我。但昨晚他又没有出现,莫不是被公子府的人当作刺客抓起来了?
我越想越害怕,脚底一虚,差点扑倒在路上。
“你到底要去哪里?”张孟谈骑了一匹黑色的骏马从我身后赶了上来。
我没理他,只咬着牙拼命往前跑。
“你以为你能跑得过马吗?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怔怔地停了下来,他打马在我面前绕了一圈,俯身一抱将我放在身前:“你这个疯子,赤着脚就这样跑出来,扎破了皮,我就把你的脚也捆成圆的,看你还怎么跑!”
“唔——”我此刻说不了话,只能用手肘使劲顶他。
“知道了,你指路吧!”
我伸手往前一指,他用一只手紧抱着我的腰,喝马飞奔而去。
到了将军府后门口,我来不及等张孟谈扶我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疾奔到门边。墙角上果然有两个用石头画的小圈。
他们到雍城了!
张孟谈一脸迷茫地牵着马站在我身旁,我转身双手一撑翻上马背,夺了他的缰绳就要跑。
“你等等我!”他急忙快跑了几步,翻身坐到我身后。
到了西市驿站后,我一边比画一边写,在张孟谈的帮助下,好不容易说清了四儿和无邪的长相,但驿站里的人却说从来没见过这两个人。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驿站,刚刚回来的力气一下子又被抽干了。
张孟谈拉住我,轻声道:“也许驿站里人多,他们一时住不进来。待会儿,我派人过来守着,如果有他们的消息就立马告诉你,可好?”
我点了点头,在他手上写了“公子府”三个字。
“你是想让我去公子府打探一下?”
“嗯——”我接着又写了几个字。
“问问看,昨天有没有抓到什么刺客?”
“嗯。”
“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今晚就派人过去。”
我退了一步给张孟谈行了一礼,他冷哼了一声,摆出一副臭脸把我抱上了马:“刚才在巷道里还想抢我的马,现在倒懂起礼来了。”
我脸一红、头一低,用长袍把自己整个人都遮了起来。
“你倒好,把嘴巴咬烂了就什么都不用说了,生死之事全然不用解释。”张孟谈遛着马儿慢慢地往馆驿走,走了半天又问,“你刚才都到了将军府为什么不进去?伍将军知道你还活着吗?他上次说要请我喝酒,也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我一听张孟谈的话,忙转头冲他拼命地摆手,生怕他一不小心就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了那个人。
“他还不知道?之前瞧你们的样子还以为你与他有情呢!”张孟谈笑着将我搂紧了些,我默默转过头不再理他。
等我们到了馆驿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春末夏初,雍城的风最是狂躁,路上的行人个个都低着头、顶着风,神色匆匆地赶路。
张孟谈去马厩拴马,我赤着脚站在长街上。夜风将长袍高高地吹起,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吹得我一头长发在空中乱舞。可我喜爱雍城这时的风,它充满了力量,
我虔诚地乞求它能够吹散我此刻满心的悲愁。
在我被狂风吹走之前,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我回过头,先看到了站在五步开外的张孟谈,而后才看清站在我身后的人。
那人脸上群情交织,有喜悦,有哀伤,有惊讶,有痛苦,而落在我眼里只剩下深深的恐惧。我双手一松,手上的长袍瞬间被风卷走。
伍封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最脆弱不堪的时刻。
“阿拾……”
眼前的人是我刻进骨血的人,耳中的声音是我过往岁月中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可我手足无措,整个人抖得几乎站不住。
“阿拾,是你吗?”伍封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猛拉向他。
我艰难地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这一瞬,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我的眼中只有两个幽暗的、深不见底的黑洞。那黑洞震颤着、呼啸着,越变越大。猛烈的旋风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从那黑洞深处冲了出来。我的腿突然冷得发木,牙齿开始咯咯作响,一种难以言喻的寒冷侵入骨髓。
我抓住胸口开始拼命地喘气,但每一口气吸到一半就再也吸不进去了。我快要窒息了。
“你怎么了?”张孟谈推开伍封,在我倒地的一瞬接住了我。
我拽着他的衣领,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这样呢,这样会不会好一点?”张孟谈扶着我的脑袋,扯开我的领口,转头朝馆驿里急声大呼:“明夷——明夷——”
“阿拾……”伍封蹲下身子,用手来摸我的额头,看着他越来越近的手,我喘得更加厉害。
“伍将军!”张孟谈抱在我背上的手猛地一紧,将我整个揽进怀里,“巫童突发恶疾,恐对将军不利,还请速速避离!”
“巫童?不,她是阿拾!”伍封突然疯了一般伸手来抢我。
“将军,请自重!”张孟谈抱起我,旋身避开。
“你——”伍封还来不及说话,明夷已经从馆驿里奔了出来,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是要害死她吗?快放下来!”
张孟谈闻言把我放了下来。此时的我已经神志不清,依稀只听到明夷恶狠狠地说了一句:“打晕她!”
然后,我便如愿晕了过去。
是夜,我醒来时安然地躺在床上,嘴上的纱布已经被解开了。
床头,张孟谈抱着一个小陶罐靠墙睡着。我稍微翻了一下身子,他即刻醒了过来:“你醒了?快,先把药喝了。”
我坐起身子接过陶罐,轻声道:“我没事了,你回去睡吧。”
“先喝药吧,明夷熬了一个多时辰。”
我举起陶罐凑到嘴边,药汁碰到嘴唇上的伤口,痛得我一阵阵地发颤。
“要是痛,就哭出来吧。”张孟谈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我一口气把药喝完,将陶罐递给他:“我没事,你不用守着我,去睡吧。”
“这就是我的房间,你让我上哪儿去睡?”
“那我回自己的房间。”我掀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被他一手按住。
“你就消停一会儿吧,今天我都快要被你吓死了!好好的,怎么会惊恐过度到窒息呢?”
“是明夷说的?”
“嗯。你为什么那么怕伍将军?”
“你告诉他我是谁了?”我拉住张孟谈的手,急问道。
“我什么都没说。明夷说你是他从小养在身边的巫童,因患有痼疾才会失态。”
“那他信了?”
“他自然是不信的。虽然你被蒙住了嘴巴,但他从小看着你长大,如何能瞒得过去?”
“他现在人呢?”我心中一痛,低声问道。
“伍将军原本是来见赵世子的,如今见了你便不肯走了,现在人还在大堂里坐着,非要你亲口告诉他,他才相信你不是阿拾。”
我默默掀开被子,披衣下床。
张孟谈一把拉住我的手:“你又要去哪里?”
“我要看看他。”
我推开门,就着走道上昏暗的灯火摸到了转角。可站在转角,我的脚却不自觉地停住了。
我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昨晚看得还不够多吗?难道伤得还不够深吗?
不,我只看一眼,再看一眼……
我缓缓吐了一口气,又往前走了两步,用手扒着墙壁探头去寻他。
白日里喧闹的馆驿此时空荡荡的,昏暗的大堂里只点了一盏暗黄色的油灯,伍封独坐在斑驳的光影里,散乱的长发遮去了大半张脸。
半年前一别,再见已恍如隔世。他静静地坐着,我远远地望着,午夜的风呜咽着穿过门缝,挑动着忽暗忽明的灯火。
阿拾,我来带你回家……
阿拾,你是我求之不得的奢望……
阿拾,卸下你的防备好吗?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
阿拾,阿拾……
往日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朝我奔涌而来。
“阿拾!”
我慢慢地抬起头来,原本端坐在案几前的人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一呼一吸之间全是他的味道。
“小儿,你还活着,还活着……”伍封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抬头呆呆地望着头顶脱漆破败的木梁,突然很想开口问问他,你在我脑中说的那些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阿拾,你说话啊!你可是在怨我?”他抱了我许久才发现我的异样。
“伍将军,巫童既济是不会说话的。”明夷出现在我身后,他轻轻地把我从伍封怀里拉了出来,“不管将军此刻眼中看到的是谁,这都只是一场幻境。巫童的这张脸不过是将军心中的思虑所化。”
“阿拾,你告诉他,你是阿拾,你不是我的幻觉。”伍封捧着我的脸,急切地向我求一个答案。
我看着他,木然地摇了摇头,他的脸瞬间颓败,原本闪烁着点点星光的眼眸遽然隐入了黑暗。
“伍将军,逝者已逝,强求也是无用,不如放手吧……”明夷空灵的声音衬着摇曳的灯火,让此刻的一切犹如一场朦胧虚幻的梦境。
伍封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眉眼,他轻笑着,一如记忆中的温润。
我们就这样对望着,仿佛过了一世。
最后,他终于又变成了那个波澜不惊的秦将军伍封,他默默地朝明夷施了一礼,然后推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我干涸了许久的眼泪在他关上门的一刹那,像不受控制的洪水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夜尽,梦醒,人散。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昏暗、空荡的馆驿时,我才惊觉脸颊上的泪早已冰冷一片。
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秦国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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