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到赵府时,伯鲁和无恤二人已经等了我许久。
“你疯了!你知道尹皋、栾涛是什么样的人吗?你以为你跟明夷胡乱学的那几句咒语就是巫卜之术了?”伯鲁自打知道了我和史墨的约定后,已经在我面前走了不止二十圈。对他而言,我是硬生生断了自己的一条出路。
“你夫子可教了你占星、卜卦、演算、摄魂之术?”无恤的样子比伯鲁要冷静许多,但语气中仍透着浓浓的不安。
“夫子只教了些皮毛,他说单巫卜一项,他与太史便是天与地的差别。”
“那你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和太史的弟子比试?七天,七天你如何能赢啊?!”
“和我说说黄池会盟的事吧。黄池在哪里?”
伯鲁一听这话差点儿没晕过去,他一拍脑袋长叹一声:“红云儿,你同她说,我去给她找把毁容的匕首。”说完便走了。
“你有把握赢吗?”无恤满脸担忧地看着我,“若不行,我即刻派人送你出城,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先住下,等找到你的朋友后再做打算。”
“红云儿,我只是想为夫子争一口气。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每一个人都有别人无法比拟的长处,即便很小很小,也总是有的。夫子不是史墨的影子,史墨也不可能事事都比他强。你就让我试一试吧!”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自然不会反对。黄池在宋、卫、郑、晋四国交界之处,是济水和黄沟的交汇之所。两个月后,鲁公、晋侯会和改称吴公的夫差在此地会盟,共议中原霸主之位。”
“你可知到时候夫差会带多少兵卒来?”
“据闻光是革车就有千乘,兵卒亦有数十万。”
“他这回可是要倾尽全国之兵了。”我沉吟。
“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了,你只需给我一套胡服、一匹马,呃——再给我几个币子就可以了。”
“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的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微笑着把赵无恤推了出去,“明日一早记得叫我一块儿去看望尹皋。”
第二日,我厚着脸皮跟着赵无恤去了太史府,尹皋一见到我们就从床铺上爬了起来,努力给我们挪出一个能坐的位置。
尹皋的屋子是我出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一间屋子,也是装得最满的一间屋子。
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一丈见方的紫红色木制星盘,星盘共分两层,上一层圆代表天,下一层方代表地。上层中间刻的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一组勺状的星辰,四周按东、西、南、北四方刻的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周天二十八星宿。除此之外,房间的各个角落都垒满了大大小小的星盘,连个让人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出。
“你那日出门,就是为了买木板做星盘?”我问。
尹皋红着脸点了点头:“平日给我送木板的老伯病了,我又等着急用,就只好自己去取了。”
“你刻这么多星盘是做什么用的?”我随手捧起一块木板看了一眼。
“周天星辰的走势每月都有不同,我是想记录它们的走向和周期,到时候师父算卦时就能预判了。”
“原来如此……那这满天的星宿要怎么找呢?它们都叫什么?平时是什么走向?”
“你根本不懂占星之术,对吗?”赵无恤在旁边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我。
我点了点头,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对尹皋道:“要不,趁这两天你给我好好讲讲,不然咱们俩的比试也太不公平了,你说对吧?”
“你们聊,我去门口看着,省得被太史知道你想从他弟子那里偷师。”赵无恤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像我这样临阵磨剑的人,他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外。
“无妨的,师父同我说过了,你若来问,只管都告诉你,只是不许提跟黄池有关的事。”尹皋语气很是诚恳。
“太史他早知道我会来?”我丧气地往墙上一靠,“他是料准了夫子不会占星术,也不可能教过我。”
“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尹皋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师长的样子,我不好再放肆,也恭恭敬敬地向他请教起来。
谈了一日,我总算明白,其实所谓的占星之术就是用天上星辰的变化来对应人间的吉凶祸福。司星官将全天的星宿对应着人间的州、国进行了划分,以做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
除了二十八星宿之外,又有对应五行之说的五星,每一星又有其精气所化之妖星。星辰的大、小、入、离、聚、散、合、逆、迟、疾诸般变化都有它对应的人间的不同含义,因而我要看、要学的东西多得让人难以想象。
是夜,我们三人坐在屋顶上仰望漫天星辰,在深不可测的高空中,无数的星星散发着璀璨的光芒点缀在墨色的天幕上,织成一幅幅美丽而神秘的图案。
“掌握人间生死祸福的,就是这些漂亮的星星吗?”我仰望着星空不由得感叹。
“你能找到岁星和荧惑吗?”尹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抱着一块木板,用匕首在上面划划刻刻。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它们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散散乱乱,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它们每一颗都不一样,光亮大小不同,颜色不同,走向不同,急缓不同,而且排列有序,怎么会是散乱的呢?!”这时的尹皋一反白日的腼腆,整个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力量,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如同天上的星辰突然落入了他的眼中,“你看,那是青龙,那是白虎,那是朱雀,那是玄武,你明明已经记住它们每一组的排列,为什么放到天上就认不出来了呢?”
“你别那么激动,给她点儿时间,她会找到的。”赵无恤按了按尹皋的肩膀让他平静下来,“看在你眼里,星星都是活的,是一幅图,但是在寻常人眼里,星星只是星星。阿拾既然已经记下了所有的名字、所有的星图,她就一定能把它们一个个对应起来。”
看着赵无恤坚定的眼神,我突然有些心虚,我真的能行吗?
黄池会盟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因为这本就是我的主意。最初,我献计兽面男子提出三国会盟,最主要的目的是避免秦、晋之间的战争,以会盟为由,间接引发吴越之争,削弱夫差的力量。因此,黄池会盟的问题绝对逃不开吴越两国,而此二国星宿分野属玄武,那我便从玄武七宿开始找吧!
这一夜,我在天空中找到了星图上所示的二十八星宿和五行对应的辰星、太白、荧惑、岁星、镇星。但是,星辰动向始终看不出来。尹皋耐心地为我讲解,他对星辰的专注和狂热让我自叹弗如。有的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仰望这片星空,为了告诉世人这些星辰背后蕴藏的秘密。
翌日,月升。
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太史府找尹皋,可当我走进昨夜观星的小院时,却意外遇见了一身青色巫衣的史墨。
史墨负手立在白沙池旁,池内细小如雪屑的白沙和他满头的苍发在月光的照射下,被笼上了一层银白的、朦胧的光晕。史墨抬头望着天,我远远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迷蒙的月光和周遭的静谧,让我恍惚间觉得这个白发巫衣的老人似乎真的在与永存的昊天进行着凡人听不见的对话。
“你叫什么名字?”史墨察觉到我的存在,侧脸看了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行了一礼,回道:“夫子唤我阿拾。”
“阿拾……可有姓?”
姓……我心中蓦地想起一个人,但随即摇头道:“没有。”
“那你是哪里人?生母是谁?”史墨转过身,隔着一地清辉与我面对面站着,月光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小女是秦人,生母是泾阳城富户的侍妾。如太史所料,阿拾不是士族之女,只是个没有身份的贱民。”史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询问我的身世?难道出身卑贱就连与他弟子比试的资格也没有?我对史墨本就心存偏见,愤然之下语气自然有些冲撞。
史墨倒没有责怪我的不敬,只是抬袖冲我招了招手:“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我长吸了一口气,依言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史墨怔怔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似乎有些微颤。
“周王二十四年。”我不卑不亢地回道。
“可是生于岁末?”
“正是。”
“雪天?”
“阿娘曾说,小女出生当夜,大雪蔽天。”面对史墨的追问,我心中渐生疑窦,但仍旧老老实实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
“大雪蔽天……好,很好。”史墨听了我的回答哑然失笑,他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左右踱了两步,然后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你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我依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史墨那双冷得仿佛可以冻结一切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急切与惊愕、无奈与怆然。月光下,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瞳仁,可他视线的焦点却仿佛穿过了我,落在一个遥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他在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太史?”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史墨窒了窒,整个人突然间又恢复了清明:“尹皋在城外的观星台等你,你快去吧!”他撇下我,默默地转身朝主屋走去。我连忙转身追了上去,他一抬手将我隔在了三尺之外:“五日后的比试你若是输了,就永远不要再想踏进我晋国半步!”他瞪着我,那愤怒的神情似乎在责备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晋国,出现在他面前。
我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套在手臂上的骨环,夫子啊,夫子,他当初也是这样赶走你的吗?五日之后,我定要让蔡墨为你低下他尊贵的头颅!
史墨砰的一声关上了主屋的房门,我看了紧闭的房门最后一眼,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太史府。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自到了新绛城后,我每夜出入都会带着无恤送的竹笠。虽然别人瞧不见我的眼睛,尹皋昨夜却看得一清二楚。史墨今夜出现在这里,显然就是冲着我这双眼睛来的。可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奇怪?我这双异瞳的背后,难道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之后几日,我白天在赵府睡觉,晚上就去城外观星台与尹皋会合。
无恤将伯鲁送我的女装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骑马用的胡服和男子所穿的素色深衣。在他看来,我现在的目标已经不是成为太史府的巫女,而是成为太史墨的弟子,打扮成男子会让此后的一切顺遂许多。
我其实有些好奇,赵无恤与我在秦国只见过两面,他知道我会击筑歌咏,会识药酿酒,却为什么那么笃定我能在占星卜卦、演算摄魂上与尹皋、栾涛一战?
我将心中疑问坦然告知无恤,无恤却只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是直觉。
好吧,我的直觉是会输,他的直觉是会赢,算是扯平了。
一切,都只看明天的比试了!
这一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天亮。鸡鸣一过,我就急忙起床打水梳洗,妥妥地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等不及婢女送来早食,我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一碗井水,就小跑着去了伯鲁的院子。
走到伯鲁院外,发现平日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和婢子都不见了,往里又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正屋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荀姬之前同我说你带了一个秦女进府,我原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收了留着或是之后送人都可以。可你呢?你把人送到太史府上去了,你这是在逼太史收她为徒吗?荒唐!荒唐至极!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屋里说话的人是谁?!难道是赵鞅?晋国四卿之首,名震天下的赵鞅?
这几年,我在来往于秦晋之间的密报上无数次看到过他的名字,而每一次,赵鞅这个名字都是和强悍、多智、勇猛、胜利联系在一起的。当一个原本只写在竹简上的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欣喜难抑。但很快,最初的激动就变成了内疚和歉意。屋内,伯鲁正因为我在史墨面前的无礼要求,受到赵鞅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我?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放心把赵氏的基业交给你?!”
“卿父,夫君他也是一时糊涂,才着了那秦女的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闯进去,因此,只能跪在门外等他们出来。
“今天跟我一起去向太史赔罪,前几日智瑶送了些人给你大哥,那个秦女就让荀姬送到智府去吧!”赵鞅说完开门走了出来,见我跪在门口又道,“不识相的东西,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吗?还跪着做什么!”
“秦女阿拾,拜见卿相!”我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就是你?……抬起头来!”赵鞅的声音如同寒冬结冰的河水,冰冷刺骨,让人不禁为之一颤。
我慢慢抬起头,壮着胆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叱咤风云的老人。没有锦衣玉带,没有金冠华履,赵鞅只穿了一件墨色白缘深衣,配了一柄青铜长剑,他身形高大,腰板挺直,全然不似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方脸高额,长眉入鬓,一双眼睛明明蒙了一层岁月的浊色,却依旧炯炯有神,凛然生寒。
“可惜了这相貌。荀姬,找人把她送到女乐住的地方去。两日后,你亲自送人去智府,就说是我送给你兄长的生辰之礼!”
“唯!”荀姬一副温顺贤良的模样,颔首应道。
“请卿相允许小女参加今日的比试。”我端正身子高声道。
“嚯!大胆!”赵鞅双目一瞪,右手按剑呵斥道,“不管我这不肖子许了你什么,在我这里都作不得数。”
“卿父,这秦女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能——”伯鲁颤抖着开口,却被荀姬一把拉住。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世子从未给小女许下任何承诺,此番比试是太史与小女之间的约定。卿相此刻若是将小女留在府上,半个时辰后,恐又要派人来接,这委实太麻烦了。”
赵鞅听了我的话,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他仰头大笑,伯鲁却煞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看着我。
赵鞅笑罢,转头对身边侍卫道:“带上她,待会儿若太史没问起,就直接割了她的脑袋扔到浍水喂鱼!”
“唯!”侍卫一手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喝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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