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安抚无恤的心情,我答应雨停了便与他一同入山寻找那棵传说中许人一世相守的千年神木。淅淅沥沥的春雨许是感应到了他的急切,下了没两刻钟就停了。太阳从浅灰色的云朵里探出身子,整个世界变得清晰明亮起来。
我和无恤换上芒鞋正准备出门,四儿和无邪拎着一篮子绿油油的野菜走了进来。
“不是说要拿葑苗炖米粥吗?这会儿换了鞋又要去哪儿?”四儿放下藤篮疑问道。
“这一篮子葑苗可真嫩啊!”我翻了翻篮子里的野菜,对四儿道,“我们去去就回来,你先把粥煮上吧!”
“你们去哪儿?我也要去!”无邪瞄了一眼赵无恤,扯着我的袖子开始了他最擅长的那套卖乖外加耍无赖的招数。
无恤见惯了无邪平日里耍狠的样子,吃惊道:“他……他这是在干吗?”
我看着无邪可怜巴巴的眼睛一时哭笑不得,只能对无恤说:“带他去吧,不然他会一直这样的。”
“那我也去!”四儿笑眯眯地抱住了我另一只手臂。
于是乎,连要去哪里都还不知道的两个人也加入了我们寻访千年神木的队伍。晋北之地多山,这几日雨水充沛,沿路总能看到大大小小、蜿蜒曲折的小溪。我们沿着山涧往山谷中走去,走了约莫两三里地,转了个弯看到了一面陡立的峭壁。几条藤萝从峭壁顶上垂了下来,在杂草丛中开出了几朵灰黄色的小花。
“翻过这面崖壁应该就到了。”无恤拉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
这时,从前面的小树林里突然蹿出了一个满脸涂着黑泥的少年,他举着一把生了锈的长剑,用哆哆嗦嗦的嗓音喊了一声:“打劫——”
我看到少年一脸的泥巴,突然想起之前无恤说的那句——我“即便日日烂泥涂脸也是世间最美的女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笑什么?把值钱的都拿出来!”这劫道的匪徒很没底气地冲我吼了一句,转头又对无邪道,“你,你把衣……衣服给我脱下来。”
“你要我的衣服?我先脱了你的。”无邪猛地向前一步,一眨眼的工夫,匪徒身上围着的一块破布已经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这下,我们四个人全傻了眼。原来,这劫匪的破布底下居然什么都没有穿,这会儿被无邪一扯,摇身变成了一个光溜溜的肉团子。
肉团子举着剑一时没回过神来,就这么叉着腿大咧咧地站在我们面前。
“作死的,你出来抢钱干吗不穿衣服啊!”四儿捂着脸大声骂道。
“啊——”肉团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迅速用手捂着自己的重要部位转了过去,露给我们一个肉肉的屁股。
无邪跳到他身后,咧着嘴笑嘻嘻地用手在他屁股上戳了戳:“喂,屁股露出来了。”
那劫匪猛地跳了起来,撒丫子就跑。
无恤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嗖的一声扔了出去,然后就听到一声惨叫,肉团子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他好可怜……”抢劫无恤和无邪,我该说他是瞎了眼,还是勇者无畏?
“现在怎么办?”我问无恤。
“看样子不像是惯于劫道的匪徒,恐是有什么内情,我们去问问。”
无邪从旁边的溪涧里捧了一把冷水浇在肉团子脸上,而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肉背:“喂,醒醒,再不醒就一剑砍了你!”
我伸手想把肉团子翻过来,结果手底下的身子却用上了力,死活不肯翻身,我心下了然,笑道:“无邪,把外袍脱下来。”
“为什么是我?”无邪用嘴努了努无恤,“他也有穿袍子啊!”
“你下次比剑赢了我,就换我脱。”无恤挑高眉毛挑衅道。
“好了!”我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肉团子身上,“我知道你醒了,如果你不说话,他们两个就会把你剁成两段,扔到山沟里去喂野狼。”
“阿拾——”四儿推了我一把,嗔怪道,“你吓到他了。”
肉团子听到有人替他说话,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
“快,把衣服穿上吧!”四儿看着他温柔笑道。
他抓过四儿手里的衣服,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讷讷地说了一句:“谢谢姑娘。”
“这会儿嗓门怎么变小了?刚才那句‘打劫’叫得还挺有味的啊!”无邪一个巴掌重重地拍在肉团子的后脑勺上,“打劫我们?你知道我红头发大叔是谁吗?”
无邪跟了盗跖半个月,说话的口气和动作竟多了几丝匪气,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无恤道:“算了,拿藤条先捆一捆,待会儿带下山去交给城尹发落吧!”
“若是这样,按卿父当年定下的律法,他必死无疑。”无恤道。
地上的肉团子一听这话,立马蹦了起来,跪在地上对着无恤使劲地磕头:“饶命啊,贵人!我这是被人给逼的,猴头山的人说,不劫道,不给粮啊!”
我和无恤对看了一眼,把跪在地上的肉团子拉了起来。
“不劫道,不给粮?你把这话说清楚了,我们饶你不死。”我正色问道。
“谢贵人,谢贵人。”肉团子朝我猛磕了两个头,直起身子哽咽道,“我叫小九,住在晋阳城东的大石头村,前几月地动,家里的房子塌了,粮也被埋了。这十几天,天天下雨,粮食挖出来,不是冒了芽就是发了霉。平时自个儿吃的旧粮不打紧,霉了也能吃,但开春那会儿城里给发的种子,霉了就不能种了。到了九月交不上今年的粮,一家人就都不能活了。”
“我听说晋阳城的城尹是个通达的人,你怎么不把这事儿告诉他去?”无恤问。
“城里的人说,城尹这些日子都忙出病来了,我们这些人怎么还能去劳烦他?前两天,猴头山上下来一伙人,背了上好的种粮,说是一家抽一个壮男丁上山就给一小斗种子。”
“这是招兵买马,征壮丁打天下啊!”我惊讶道。
“想要粮就得跟他们上山,要上山还要先劫道,有意思,真有意思。”无恤嗤笑道,“他们征了多少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能说。”小九闭紧嘴巴摇了摇头。
“不说就剁两段,扔下山喽!”无邪吹了个口哨,笑嘻嘻道。
“一百个,城里的合上城外八个村子的,一百多个。”小九很没骨气,一口气全招了。
“看来我们要赶紧去晋阳了。”我拉着无恤正色道。
“可惜了,让这小毛贼坏了你我今日的兴致。走吧,此时出发,明天天亮前兴许就能赶到晋阳城。”
从山上下来后,无恤即刻命令车队整装出发,邮大夫和护卫队负责押送物资,我们几个则轻装快马朝晋阳城赶去。
到了晋阳城外已经过了人定,城门紧闭,任我们如何叫门、表明身份,城墙上的守卫就只有一句话——没有城尹大人的命令,绝不能私开城门。
“大白天的放强盗进城去拉壮丁,半夜三更,主人家倒要被关在门外。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城尹?!”无恤气得火冒三丈,扬言明日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尹铎。
无恤这个样子不由得让我想起之前听说的一件关于赵鞅和尹铎的事。
晋阳城是赵家重臣董安于所建,而尹铎十六年前只是董安于身边的一个小童。后来董安于在晋阳城自杀,尹铎就做了晋阳城的城尹。他从赵鞅那里接到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拆除当时为了防守范氏、中行氏进攻修建的壁垒,因为那些被战火熏黑的土墙,总会让赵鞅回想起自己当日被困城中的狼狈和不堪。
几个月后,当赵鞅巡视晋阳城时,却发现城外的壁垒没有被拆除,反而被尹铎加高加固了,气急之下,赵鞅扬言,不先杀了尹铎,他就不入城半步。
“丫头,你笑什么?”无恤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在想之前听到的关于卿相和尹铎的事。其实,你的秉性和你卿父真的很相像。”
“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你以前不是同我说,你在被送到百里府之前从未出过雍城?”
四儿在火堆上烘着手,转头对无恤笑嘻嘻道:“我们将军的书房里可是装了一整个天下的事,她日日待在里面自然什么都知道。”
“整个天下的事?嗬,想不到秦人竟有如此野心。”无恤冷笑一声,陷入沉默。
四儿的无心之语听在无恤的耳中,即刻变成了最机密的军情。如今周王室式微,天下诸侯蠢蠢欲动,秦国自穆公之后的两百年里一直困守西陲,默默无闻。晋楚相抗,齐鲁大战,吴越争锋,秦国通通没有参与。但是暗地里,几代秦伯早已将一张大网撒向了中原各国。秦国的眼线遍布天下,伍封的书房里,每一日都有新到的各国情报,大到军队布置,小到名门逸事。可除秦国之外,还有天枢,天枢背后站着的又是哪一家,哪一国?这看似平稳的天下,内里却暗潮涌动,危机四伏,各方势力云谲波诡,错综复杂。
我抬头望向遥远的星空,紫微动,客星闪,这天下怕是要更乱了……
我们在晋阳城外露宿的这一夜,已经不是“糟糕”两个字能形容的了。因为前几日的雨,城外树林里的木柴大都被雨水浸湿了。为了生火来抵抗北方夜晚的寒气,我们足足在树林里走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才捡到一些干燥的树枝生了火。岂料,夜半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篝火浇了个透湿。呼啸的狂风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我们临时搭建的棚子整个掀翻,树枝、树叶漫天飞舞。
无恤抱着全身湿透的我飞奔到了城下,几声叫喊之后,城门依旧紧闭。狂风大雨之中,他只能把我圈在怀里紧靠在城门上,努力用身体帮我抵挡深夜的寒风冷雨。我不敢说冷,不敢发抖,我怕若是我此刻叫嚷几声,打几个喷嚏,明日尹铎就要承受无恤的千钧怒气。
大雨下了一阵后,渐渐地变小,我们四个人就这样靠着城门熬了一个晚上。
鸡鸣时分,身后的城门动了。无恤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还未看清城门里走出来的人是谁,他抬腿一脚就把人踹飞了。
“红云儿——”我急忙上前按住了他意欲拔剑的手,“你暂忍火气,一切等见了尹铎再做定夺。”
无恤按捺下怒气,随手抓过一个小兵,高声喝道:“晋阳城尹现在何处?马上让他来见我!”
小兵被无恤的气势吓傻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道:“贵人息怒,城尹病了,已经三日未醒了。”
“病了?你们昨夜为什么不开城门?”
“晋阳城有法令,日入之后,鸡鸣之前,没有城尹的许可不能私开城门,违令者死。”刚才被无恤踢飞的人弯着腰捂着肚子走了过来。
“这晋阳城没了他尹铎难道就瘫了?!”无恤松开小兵的衣领,转头怒喝道,“你又是谁?”
“鄙人乃城尹府上的家宰,名蒤,特来恭迎使者。”家宰蒤捂着肚子刚要跪,我连忙伸手拉住了他:“家宰,日中之后,赵氏的车队就会到,你先安排人准备接运物资吧!另外再派个人带我去见见城尹。”
“小哥是?”
“她是太史墨弟子,巫士子黯。”无恤冷冷地扫了一眼,开口道。
“是太史府的巫士?巫士——救救我家家主吧!”家宰蒤神色一变,猛地跪倒在地。
“家宰起来说,城尹怎么了?”
“我家家主搭祭神坛时冲撞了神灵,已经三日未醒了。求巫士救命啊!”
我和无恤对看了一眼,皆是一惊。
“这里有我,你先过去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恤对我沉声道。
“好。家宰,前面带路吧。”
我带着四儿跟着家宰蒤往晋阳城内走去。之前在城外,我见城墙、城楼完好无损,只道地龙涌动之说言过其实,但此刻进了晋阳城才发现,城中民居或斜或倒,受灾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阿拾,这地龙也太厉害了吧,怎么能把房子弄成这样?”四儿凑到我身边小声问道。
“当年董安于修建晋阳城定是花了极大的心力,你看此次虽然地龙极猛,但城中重要建筑一处未损。据传二百多年前,幽王在位的第二年,泾水、洛水、渭水,三川在同一日震动,电闪雷鸣,河水倒流,岐山崩裂,城池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就是那个点烽火戏诸侯的幽王?”
“嗯,幽王失德,三川地动便是上天给他的警示。时人都道有恶龙居于地下,太平之世它便沉睡,若遇乱世便会苏醒,祸害人间。”
“你是说,那头崩了岐山的恶龙现在就躲在晋阳城底下?”四儿脸色大变,踮着脚连跳了好了几步,站到了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它这会儿要是又醒了可怎么办啊?”
家宰蒤把我和四儿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转过头来也是一脸惊惧。
我见状忙摆手笑道:“卿相乃治世贤人,地龙怎会在此时肆虐?这次的涌动,许是它睡久了伸个懒腰罢了,不用太担心,没事的。”
“真的吗?”四儿轻手轻脚地从石头上爬了下来,家宰蒤瞪着他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心虚地笑了两声,点头道:“当然,人睡久了要伸懒腰,地龙也一样的嘛!走吧,走吧!”
家宰蒤把我们带进了尹铎位于晋阳城西的府邸。此时院里院外、屋里屋外挤满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灾民。他们中有呻吟的伤者、哭闹的孩子,还有蜷缩在地上睡觉的白发苍苍的老人。女人们熬煮着野菜汤,男人们骂骂咧咧地背起挖地的工具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这些是什么人?怎么会待在城尹府?”我疑惑道。
“他们的房子都倒了,家主就让人都搬到这里来住了。”家宰说完打开主屋旁边的一间小夹室,“家主把自己的屋子让给了几个有孕的妇人,所以……这儿暗,巫士小心脚底下。”
“没事,劳烦家宰点个火吧,我先来看看城尹的病情。”我抬头环顾一周,这间屋子连一扇窗都没有,一合上门就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蒤老,是谁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家主,你醒了?巫士果真有神通啊!”家宰蒤点了一盏油灯,喜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冲我磕了两个响头。
呃,我貌似什么都没做啊……
“巫士?卿相派来的人到了?”床铺上坐起一个人,他披散着头发,两只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我睡了多久了?怎么没人来叫我?”
我举着油灯在他床沿坐下,轻声道:“城尹睡了三日了。”
男子闻言猛地把头抬了起来,乱发之下是一张孩子般稚嫩的脸,弯弯的眉毛,圆圆的眼睛,翘嘟嘟的嘴巴。我早就听闻尹铎年少,却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副可爱的童颜。
“先生是?”尹铎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动着亮光。
“太史墨弟子,小字子黯。”
“卿相的支援已经到了?”他咧嘴一笑,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家主,你别着急起来,先让巫士看看吧!”家宰蒤按着尹铎,转头对我忧声道,“巫士,家主和民众一起搭祭神坛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这可是冲撞了神灵?”
“蒤老,我没事。”尹铎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我之前有五天没睡觉,那天是累晕了,没什么大事。”
“贵人这觉睡得可真舒服,倒害得我们几个在城门外淋了一晚上的雨。”四儿低着头嘟囔了一句。
“这是……”尹铎看着四儿疑问道。
家宰蒤赶忙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我以为尹铎会说几句道歉的话,没想到他居然当着我和四儿的面把家宰和城门守卫好好夸了一通,直赞他们纪律严明。
“城尹既然醒了,那就赶紧去南门部署接运物资的事吧。小巫告退。”我轻笑一声起身对四儿道,“咱们走吧,既然城尹已经醒了,这晋阳城的天塌下来,也自有他顶着。”
“且慢!”尹铎起身拦在我身前,正色道,“巫士对鄙人的话可有异议?灾荒之时,城民、守卫谨守规矩难道有错?巫士淋了一夜的雨就心生恼怒,可知这晋阳城里的人已经淋了一个多月的雨?”
我看着尹铎认真严肃的表情,浅笑道:“城尹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
“真话便是,这晋阳城城尹若是换我来做,恐比你尹铎好上数倍。”
我这话一出,尹铎立马傻了眼。半晌,他拊掌大笑道:“好一个不要脸的巫士!家宰,送巫士下去休息,城里还剩下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给巫士送去,免得怠慢了太史的高徒!”
我轻哼一声,笑道:“城尹睡了,病了,昏迷了,这晋阳城就转不动了。昨夜若是送粮送物的车队到了,没有城尹的许可,岂非也要在城外苦等一夜,等到今春的种子全都浸了雨水才好?法则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城尹定了法则却没想好,如果自己有一日睡死了,这要紧的事该交给谁来负责。城尹凡事亲力亲为,与黎庶同甘共苦,实属难得;纪律严明,赏罚分明,更是令人敬服。只可惜,一个好的城尹应该让晋阳城离了你也仍旧好好的。”我说完拉着发愣的尹铎走到了房门外,“城尹看看这乱糟糟的院子,老人、孩子就该找个地方统一安顿,尚有力气的男丁、女眷也该编个队,从东城到西城,一丈一丈地清理,别今日在你家刨一坑,明日到我家拾块瓦。卿相派你做城尹,不是让你冲上去和村夫一起刨坑修房子的。”
四儿看了尹铎一眼,摇头揶揄道:“阿拾,你讲太多,城尹可能都没听懂。咱们还是赶紧去城门口守着,别让盗匪大摇大摆地进城拉壮丁。”
“盗匪?”尹铎这一下惊得身子一摇,险些摔倒在地。
见尹铎慌张,四儿便笑了:“城尹不知道吧?这年头盗匪都是白日进城的,晚上城门锁得再紧都没用。”
“你们是说,晋阳城里混进了盗匪?”尹铎大惊失色。
我见尹铎吓得不轻,便缓下神色:“城尹莫急,这事我们也刚听说,不知是真是假。”我把在太谷山中碰到小九的事与尹铎细述了一番,他沉吟片刻,懊丧道:“是我处事不周,才让盗匪有机可乘,我现在就去找人把今春的种粮再发一遍。”
“太谷的储粮加上赵家从新绛运来的粮食,数量不少但也毕竟有限。这粮怎么发,发多少,还需计算,最晚只要不误了春耕的时间就好。”
“巫士……”尹铎怔怔地听我说完,而后双手举至胸前对着我深深一拜,“鄙人不才,这晋阳城尹还是换巫士来做吧!”
“城尹折杀小巫了。之前的戏言,城尹莫要当真。小巫离开新绛前,卿相曾大赞城尹的才能,开荒地,轻田税,立法度,晋阳城的人如何能离了你?”
“可我却辜负了他们的信任。”
“一个人再能干,也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城尹无须为此自责。只是,赵家此次派来的使者昨夜已在城外站了一夜,城尹还是先去迎接吧!”
尹铎一拍脑袋,自责道:“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读书的傻子,这么多年你一点儿都没变啊!”正当我与尹铎说话的时候,无恤突然从院外走了进来。
“你,你是——养马的疯子?!”尹铎待无恤走近了,失声叫道。
“你们两个认识?”我看着眼前两个神情怪异的人,疑问道。
“不认识!”他们二人一起把头转向我,异口同声道。
“哦——原来你们是老相识啊!那接下来的事可要好办许多了。”我了然一笑,吩咐四儿先去院中照顾伤者,自己则抱着手臂兴致盎然地看着这对分外别扭的旧友。
“你这个放马的怎么到这里来了?世子升你做侍卫了?莫非,这次家主派了世子来?”尹铎歪着脑袋上下打量了无恤一番。
“昨日在城门外淋雨的若是兄长,我看你这傻子要如何担待。”
“这事是我思量不周,巫士已经教训过了。”尹铎面带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转头问无恤,“疯子,这次卿相到底派谁来了?人现在在哪儿?我得赶紧去见见啊!”
无恤轻哼一声却不回答,我对尹铎笑道:“卿相对晋阳城极为重视,但这次来的不是世子伯鲁,是卿相的另一个儿子,名唤无恤。”
“无恤?疯子,卿相的儿子和你同名啊!”尹铎指着无恤大笑了两声,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你,你是卿相的儿子?”
“大善,傻子也有变聪明的一天。”
原来,十六年前赵氏一族在晋阳城避祸时,无恤和尹铎就认识了。那时,无恤还是替伯鲁牵马的小奴,而尹铎则是服侍董安于的一个小童。因为年纪相仿,两个少年就经常玩在一处。据尹铎所说,无恤年少时经常闯祸,三天两头地找人打架,以至于次次都要他喊人来救。但无恤又说,尹铎生性愚钝,为人死板,一遇到棘手的问题就只会干瞪眼求他帮忙。
听无恤说起他和尹铎的糗事,我突然明白了当初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听我说自己小时候的故事。原来在乎一个人,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知道,在自己还未出现的那段时光里,对方做了什么。
“巫士?”尹铎见我兀自发呆便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城尹有何吩咐?”我回过神来微笑道。
“祭神坛要再过几日才能搭好,这几日就请巫士先在我府中休息吧!巫士之前说的,某一定会重新安排。”
“你昨夜没睡,又淋了雨,要不先同四儿去换件干净的衣服睡一觉?这里有我呢!”无恤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没事,你放心。车队马上就该到了,你赶紧派人去搬东西,我先去外面照看伤者,匪盗的事我们今晚再从长计议。待会儿我在城里再转一圈,若还有什么需要城尹注意的,会一并记下来。时间紧迫,咱们这就赶紧散了吧!”
“无恤,他说话的样子和当年的太史墨可真像。”尹铎看着我感叹道。
无恤笑着拍了尹铎一把:“你赶紧走吧,卿父送了一百个搭屋建房的工匠来,你得先找地方把人安置下来。”
“有了你们,我这心里总算踏实了。好,这可真是太好了!”尹铎笑着冲我躬身行了一礼,小跑了几步跟着无恤走出了院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几个都忙得脚不沾地。无恤负责督导工匠们推倒旧房盖新房,尹铎则忙着登录晋阳城内国民的伤亡情况,按户分发明年春天的种粮,而我白天带着无邪和四儿照看伤者,晚上就替尹铎计算赈灾所需发放的钱币和粮食的数目。
按我们几个之前商议的结果,每家每户,有遇难者年纪超过七岁的,就给予十五个币子的补偿;若一家之中有成年男子遇难,则免除半年田租;全家皆亡故则为之收殓尸身。
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晋阳城外几个附属村庄的人得知之后,也纷纷涌进城来,我趁机建议尹铎,可以在庶民之中招募年轻力壮的劳工,每日给半斛谷粮,雇用他们加入修建晋阳城的队伍。这样既可以加快晋阳城的重建,又可以救活缺粮的农人。
这一日,晋阳城招收劳工的地方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小九——”我冲人群叫了一声。
小九转头看见我和四儿,立马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见过贵人,见过四儿姐姐。”
“小九,你那日回去之后,猴头山的匪盗可还有来找过你?”我问。
“没有,这两天村里的人领了城尹发的种粮都赶着下地播种去了。”
“那之前上了山的人呢?可回来了?”
“别的村我不知道,我们村子里走的五个人。除了我,其他人都没回来。”
“是吗……”我沉吟片刻对小九道,“你这身板估计招劳役的人看不上眼,不如跟着我去采药吧,工钱也算你一天半斛粟,可好?”
“谢贵人。”小九喜滋滋地点头应下,然后趁我不注意时低着头贴到了四儿身边,红着脸小声道:“四儿姐姐,你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我一听,扑哧一声笑了,敢情这肉团子是看上我们家四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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