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有民六万户,若每户算五人,这里便住了三十万人。张孟谈带我们进城之前特别叮嘱,待会儿到了人多的地方要拉紧手,否则容易被人群冲散。
被人群冲散?张孟谈说的时候,我和四儿相视而笑。今天,既不是春祭又不是岁末,哪里会有这么多人?但很快,富饶的临淄城就让我们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在汹涌澎湃的人潮里随波起伏。
我和四儿拉着无邪的手,被四面八方挤过来的行人撞得东倒西歪。那些挑着担子、推着车的小贩从我们身边如青鱼般穿梭而过,偶尔视线交会,他们好似都在笑着说:“瞧这几个外乡人,定是新来的,连走路都没学会。”张孟谈在临淄住久了,这样的场面许是见惯了,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侧身,游刃有余。
当我们最终走过那段最拥挤的道路,一个巨大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市集出现在了我面前。张孟谈说,这里就是临淄城最有名的两个市集——康庄和唐园——中以聚天下百货闻名的康庄,而以酒乐艳色闻名天下的临淄三十六教坊,就坐落在离康庄不到半里地的雍门街上。
教坊做的是夜里的营生,所以雍门街上的三十六座教坊,不管名头大小,一律要等到食时之后才会开门。于是,张孟谈就先带着我们在商货云集的康庄市集逛了起来。
齐人“三重”,天下皆知。齐桓公称霸诸侯之时,齐相管仲曾在齐地施行了一套完备的重农、重工、重商措施。其中,重商一条发展到今日,已经使齐国成为天下商人的乐土。在郑国、卫国行路时,我们三天两头地迷路,有时在道上走了五十多里地也找不到一家可以投宿的驿站。但自从进了齐国,在无邪偷到了一张商人的“券证”后,我们这一路走得无比轻松。在驿站里,好吃好喝不说,就连拉车的马都有小童帮忙喂养。
为了吸引天下商人,齐国一共有十六条对外通商的官道,每条官道上每隔几里就会注明前方道路的险易和离临淄城的距离。官道上每三十里设一处驿站,备足饮食,设好宿处。在大城附近的驿站还会有常备的车马和车夫,随时准备为外国商人及随行人员运送行囊。
这样贴心、周全的安排,再加上雍门街上的满楼红袖,一时间,列国商人蜂拥而至。
“自上次和先生在雍城一别已有两年,先生这两年一直待在临淄城?”我和张孟谈走在闹市之中,时不时会有商贩上前与张孟谈互礼,并称呼他为高东家。
“孟谈只是在临淄做点儿小买卖,替家主攒些钱财而已。”张孟谈带着我熟悉的谦恭笑容,一边帮我挡开路上拥挤的人流,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姑娘这两年可是风光无限。孟谈一直很好奇,伍将军怎么舍得让姑娘这样的人才离了秦国,做了我们晋国的巫士。”
原来,他昨晚的古怪神情就是因为这个。
我笑而不语,低头继续往前走。
张孟谈几步跟了上来:“姑娘笑什么?”
我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打算接他的话。
张孟谈嘴角一弯,没有继续追问,只抬手指着前面一家青瓦朱门的商铺说:“那就是虹织坊,姑娘可以进去看看,若有喜欢的,只管记在我账上。”
“这钱可是要记在高东家账上?”我蹲下身子,拿起路边小摊上的一条文绣腰带,微笑着问道。
“姑娘通齐语?”张孟谈的眼睛越发深沉。
“幼时学过两年,没想到现在竟还没忘。”
“看来伍将军对姑娘真是寄予厚望啊!”张孟谈淡淡一笑,取过我握在手里的腰带塞入了袖中,又取了一枚刀币递给了卖家:“可够了?”
“够了够了,谢谢高东家!”小贩哈着腰恭恭敬敬地收下了张孟谈的钱。
“高东家帮无恤做的是大买卖吧?”我问。
“小买卖而已。”张孟谈引着我上了虹织坊的台阶。
“东家,你可来了!昨天,你让人送去清乐坊的礼,被退回来了!”虹织坊的大门里突然冲出来一个仆从模样的少年,冲着张孟谈大声喊道。
虹织坊的主人是张孟谈?!我一下便愣住了。
在秦国,穿得起齐纨的人少;穿得起齐国虹织坊出的衣服的人,少之又少。当年在雍城,我只听说百里府的主母冉嬴每年会从齐地的虹织坊定制两套礼服,一套为春日祭神,一套为岁末祭祖。这一回,伯嬴的嫁衣也是虹织坊所制,前前后后花了足有千金,而且听她的口气,似乎不知道这虹织坊与赵氏有什么关系。如果齐国虹织坊的生意都算是小买卖,那张孟谈心里的大买卖是什么,我就真猜不到了。
“姑娘先在这儿看着、挑着,高修随后就来。”张孟谈朝我行了一礼,转身带着仆从进了虹织坊的内堂。
高修?这事情越发有意思了……
“阿拾,这儿的东西可真贵啊!”四儿在虹织坊里逛了一圈,问了一圈,灰溜溜地回到了我身边。
“今天用不着咱们自己掏钱,去挑几方喜欢的丝帕,再给无邪挑两套冰纨制的夏衣,告诉掌柜,就说是记在他们高东家账上。”
“这行吗?”
“没事,去吧!”
我在虹织坊里转悠着,其间不停地有人上门询价、订衣,也有蚕农上门兜售自己家的蚕丝。站在虹织坊的大门口,看着南来北往的商队,看着抹着汗、数着钱、满脸笑容的小贩,我忽然觉得,齐国之所以强大,除了临山靠海得盐铁之利外,安民所居、劝民所业、利民富民的政条才是它屹立东方、傲视群雄的真正原因。
“姑娘在想什么?”张孟谈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
“我在想,齐国强盛百年,也许,管相之功高于桓公。”
“站在我虹织坊的锦衣美饰里,还想着天下大事的女人,怕就只有姑娘你了。”
我微微侧脸,见张孟谈手中捧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红漆木盒,想来里面装的就是被乐伎清歌退回来的礼物。
“虹织坊天下闻名,不知先生是如何做了这里的主人家?”我问张孟谈。
“我不是这里的主人。虹织坊是家主当年在齐地学剑时所置,我只是这里的管事,赚一点儿小利,混一口饭吃。”
“这虹织坊的主人是无恤?!这事赵氏的人知道吗?”赵鞅派无恤到齐地学剑,是为了让他回去给伯鲁当侍卫,没想到他十几岁就在齐国闯出了这样一番天地。
“家主以高息为名在齐地置业五处,赵家无人知晓。”
原来如此……
无恤给伯鲁做侍卫,一年也只得谷物八石,但他平日里与新绛城的豪杰侠士相交,出手极为阔绰。我怕他入不敷出,好几次都想送他些可以变卖的金石玉器,但都被拒绝。当时,我以为是他男儿的自尊心在作怪,没想到他是真的“财大气粗”。
“高东家,把你的礼带上,咱们走一趟清乐坊吧!”
“姑娘不问家主的另外四处置业在哪里?”张孟谈右眉轻挑,似是很惊讶我没有追问。
“我为何要问?”我看着张孟谈的眼睛,轻笑道,“先生,我不是秦人的细作,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
张孟谈听到我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拊掌大笑:“姑娘真不愧是通神之人,鄙人心里想什么都瞒不了你。”
虹织坊里,四儿正帮无邪挑着衣服,她甫一听到张孟谈的大笑声,便向我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我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转头对张孟谈道:“先生过誉了,女儿家心思细一些罢了。”
张孟谈弯着嘴角低头轻咳了两声,待他再抬首时,已经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那份虚伪的惶恐:“既然姑娘已经挑明了,那孟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姑娘是秦将军府上悉心教养的孤女,容貌无双,心有七窍。两年前,孟谈第一次见姑娘,姑娘还是秦太子府的歌伎;两年后,秦太子换了人,姑娘却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晋国太史的高徒、四卿的座上宾。姑娘这样的境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有些离奇,这让孟谈很难不起疑心。”
“秦人的细作?因着我是赵世子亲自带回来的人,在晋国倒真没有人像先生这样质疑我。先生在担心什么?怕我奉了秦伯之命在晋国兴风作浪?”
“秦晋相邻,一个身世成谜的秦女竟成了晋人的神子。晋国将来若与秦国动兵,还要向一个秦女求问是战是和、是吉是凶,难道这不够令人担忧?”
我微微一愣,低声道:“秦晋如今是和,非战。”
“姑娘,那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张孟谈笑着望向虹织坊门外车马交织的市集。
“齐地的富庶,列国的商户。”
“那是明面上的。”张孟谈看向我,一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暗潮涌动,“在这个市集上,有南来北往的货,就有南来北往的消息。这里有北方燕人的暗探、南方楚人的密使,晋国、郑国、卫国、宋国的细作通通都有,可只有秦人的暗探最隐秘也最可怕。我代家主在秦地做了几年官,了解秦人的虎狼之心。虽然穆公死了,但秦君想要冲破晋国、东进中原的野心却从没有断过。姑娘有没有受命于秦人,孟谈不知,只是如今家主的喜怒哀乐都攥在姑娘手里,对谋臣而言,实非幸事。”
张孟谈的话瞬间让我联想到了幼时在将军府看的一封封军报、一摞摞密函。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齐国,但临淄城的地图,十二岁那年,我就已经能凭着记忆依样在山羊皮上画出来。齐宫之内,殿台楼阁、寝居布局,秦人的密函上也都有详细记录。秦人绘制地图做什么?攻城?行刺?五十年内,也许不会,但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也许就要用到实处了。
我无法反驳张孟谈,因为我知道秦人在各国的暗线早在两代国君之前就已经布下了。公子利如今虽与晋人结盟,但若上天赐他一个马踏中原的机会,他决计不会放过。秦国这些年蛰伏于西陲,表面上不与中原各国相争,但他们注视东方的眼睛从来没有闭上。
我不愿和无恤谈论秦国,也不会和伍封、公子利论及晋国。我站在秦晋之间,只想把我知道的秘密都烂在自己心里。张孟谈对我的戒心,是他保护无恤的一种方式。于他而言,这是尽忠,并没有错。
我自知身份特殊,多说无益,便笑着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视线:“阿拾原想,先生既痴心爱慕教坊女子,定是我辈性情中人;没想到,先生只对自己宽容,对无恤却严苛得很。”
张孟谈嗤笑一声,看样子是料准了我不会回应他有关秦国密探的话题:“家主肩负重责,沉溺儿女私情只会毁了他多年的心血;孟谈只是一介庶民,况且,我与清歌也不是姑娘想的那样。”
“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并不重要,阿拾只知先生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清乐坊。”我瞄了一眼张孟谈一直攥在手中的红漆礼盒,笑着步下了台阶。张孟谈似是轻叹了一声,随即也跟了上来。
“先生昨日说,中行临所言不真就杀死他的老父妻儿,是故意骗我的吧?”我行在路中,努力避开拥挤的人群。
“姑娘聪慧。家主说,姑娘刚到临淄,地气未接,要多纳福积德。所以,等他从广饶回来后,不论消息真假都要放人。”张孟谈说着一扯我的衣袖把我拉进了临街的一条小巷,“这边走吧,人少些。”
青石垒起的两面院墙在繁华的长街一侧隔出了一条安静的小道,我弯腰避开头顶晾晒着的几排鱼干,狐疑道:“先生难道不希望无恤放人?”
张孟谈不屑道:“中行临只是个无能小人,他的家人是杀是放,其实并无所谓。孟谈只是不愿家主行事多受姑娘左右。”
我此番入齐,原只想在无恤身边帮衬着做一些事情,好让他能早日平安归晋,没料到却惹得张孟谈因我而心生顾虑。我默默停下脚步,思忖片刻,正色道:“是阿拾让先生费心了。其实,只要无恤安然无恙,齐国的事我可以不过问。至于细作之说,实是无稽,我不想辩解什么,先生日后与我相处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谢姑娘!”张孟谈淡然一笑,抬手施礼。
“走吧!”我回头望了一眼无人的巷口,继续迈步向前。
从康庄到雍门街,走了不过半刻钟便到了。这里没有嘈杂的人群、遍地的商贩,站在雍门街的一头深吸一口气,只有扑鼻的香气——脂粉香、美酒香、女人香。
足下之地不染一点儿尘埃,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洗刷过后的水色,骄阳一照,点点金光一直延伸到了路的尽头。
三十六座闻名天下的教坊临街而建,浓妆淡抹,各分秋色。跨马执剑,有多少游侠儿来到齐国,就只为了看一眼这满楼的红袖。
这会儿,食时刚过。教坊门前,美婢、小仆正拎着水桶、拿着抹布打扫着各家门庭。
一百多年前,齐相管仲在齐国宫中设女闾七百,此后,齐地立税法,征女子夜合之资,以充国用。齐桓公当年称霸天下,这些宽衣解带的女人也有一份大功。
如今天下各国,教坊遍地开花,但最出名的,还要数临淄城的这条雍门街。这里不分贵贱,不论出身,只要有钱,你便可一夜赏尽天下美人。
我仰头注视着每一扇半合的窗户,在心中勾勒着此刻倚在窗后、懒起梳妆的美人。
“我们到了。”张孟谈一抬手拦下了浮想联翩的我。
“这里就是清乐坊?”比起雍门街上另几家披红戴绿的教坊,眼前的清乐坊青瓦白墙,看上去更像是一间素淡的文士小院。
“两位,里边请——”蒙纱珠帘一掀开,里面走出来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歌姑娘这会儿可在?”张孟谈掸了掸衣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瞟了他一眼,心道,不管他张孟谈如何否认与乐伎清歌的关系,只这说话的调子和眼神,就把他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姑娘在,高东家先请进吧!”少年露齿一笑,恭敬地把我们引了进去。
清乐坊内别有洞天。
过了那一帘明珠,便有四个白衣粉裙的小婢迎了上来,两个扶着我们,两个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拿湿布、干布轮流擦净了我们的鞋靴。在我左手边靠墙的地方有一排彩漆木架,从上到下共分了七层,上头齐齐摆着绘了各色花草的木牍,只最上层的一片木牍与旁的不同,简简单单地在髹底的木牍上画了一张五弦琴。
“高东家,今天还是老位置?”引路的少年问。
“老位置,今日不喝梨花春,喝醉曦,上细白骨杯。”
“好嘞,马上给东家送来!”少年微微行了一礼,小跑着进了右边的一个小门。
张孟谈支开了服侍的四个小婢,驾轻就熟地带着我穿过长廊、庭院,走进了一处明亮的厅堂。
厅堂之中熏着芳芷香,地上铺着淡青色的蒲席。屋子的角落里放了四盏一丈多高的青铜艺人跪俑灯台。张孟谈带着我走到一张靠窗的小几旁坐下,很快就有六个长相甜美的妙龄女子推开蒙纱的木门,抱了瑶琴走进来。
“你喜欢哪一个,点吧!”张孟谈接过婢女送上来的酒壶,低头看着小几上的细白骨杯,眼前的六个美人似乎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裙摆上绣泽兰的那个吧!”我伸手一指,其他五个没被选中的女孩随即微微行了一礼,动作极优雅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好一群貌美如花、进退有度的女人啊!那些出身低贱的商人只要在清乐坊里花上一金,就能感受一番卿家士族的待遇,难怪齐地的教坊闻名天下。
“这齐国有这样好的去处,难怪各国的男人们来了就不想回去了。”我打量着眼前抱琴的美人,微笑道。
“现在时辰还早,到了晚上这雍门街才是真正的销魂之所。”张孟谈讪笑一声,只顾低头饮酒。
“先生要听什么曲子?”美人抱着瑶琴走到我们身前跪下,那声音如清晨枝梢上黄鹂鸟的叫声,又脆又甜。
“别抚清歌平日抚过的就好。”张孟谈抬手一扯房梁上垂下来的一枚金穗子,一层如烟似雾的烟云纱随即飘落而下,把抚琴的女孩隔在了纱幕之外。
“嗬,这清乐坊里难道就只有清歌姑娘一人能入得了先生的眼?”我看了一眼轻纱外满脸委屈的美人,揶揄道,“那小弟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这名动临淄的乐伎清歌到底有多美。”
“我没见过清歌的脸。”张孟谈把几碟干果往我这边推了推。
“什么?!”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清歌的容貌被陈世子买下了,临淄城里的男人,除了陈盘之外,没人能瞧见清歌的脸。”张孟谈挑开纱幔往门口看了看,佳人始终没有出现。
“这就越发奇了,先生怎么会心仪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我的好奇心瞬间被勾了起来。
“我和清歌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我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一心要问个明白。
张孟谈放下酒杯,右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被清歌退回来的红漆小盒:“我喜欢作琴曲,世上也只有她一人能弹到我心里。有没有看见脸、有没有说上话,一点儿都不重要。”
风月之所,不问姿容,知音识情。张孟谈这样一说,我顿觉自己昨夜的玩笑开得过分了。
“昨夜之错在我,待会儿清歌姑娘来了,我一定替先生解释清楚。”
“她是喝醉了才说要同我回家的吧;酒醒了,恐怕还要埋怨我。走了,更好。”张孟谈拿起酒壶给我满斟了一杯,“这酒别处没有,你既善酿酒又通医理,就一定要尝一尝。”
细白的骨杯中,碧绿色的酒液微微荡漾。那翠色如三月里最鲜嫩的竹叶,带着清香,带着露珠。我低头轻抿了一口,醇厚绵长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漾开。
“我只听说替大禹酿酒的女神仪狄才能酿出碧绿色的神酒来,想不到今天托先生的福,还能有幸喝上一回!”我放下酒杯,感叹道。
“此酒是清歌所酿,名曰醉曦。”
“醉曦,好名字。”我心生欢喜,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
纱幕之外,一曲琴音终了。蒙纱木门微微一动,一个梳着双总角的小婢推门走了进来。
“小枣儿,你家姑娘可愿见我?”张孟谈放下手中的酒杯,一把撩开了垂纱。
外面站着的正是昨晚给清歌驾车的小婢,她笑着给张孟谈行了一礼,娇声道:“姑娘说昨晚去了不该去的地方着了凉,今日就不见客了,高东家还是请回吧!”
“这位小妹,昨日是我——”我起身想要解释,张孟谈一抬手制止了我:“姑娘真不愿意见我?那这盒中的琴谱,她可看过了?”
“姑娘看了,但她说,谱曲的人心思不真,琴音再好也打动不了人心。”小枣儿小嘴一噘,娇滴滴回道。
“是吗……她竟觉得这曲子用心不真?”张孟谈讪笑一声,把手中漆盒往小几上一放,“这琴谱是在下为清歌姑娘所谱,姑娘既不喜欢烧掉便是,不必费心差人送回来。修今日叨扰,先告辞了!”张孟谈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欸……小妹,高先生待你们家姑娘是真心的。昨夜都是我不好,是我认错了人,才引得你家姑娘误会了高先生。真心人难遇,小妹帮忙劝劝你家姑娘吧!”我抓着小枣儿的肩膀一口气说完,不等她回应就转身追出了房门。
方才进园是跟着张孟谈一路赏花赏景进来的,这会儿心里急,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跑岔了路,没追上张孟谈,倒把自己丢了。偌大的园子,无论怎么转、怎么走,死活就是折不回原来的房间。曲廊回折,树影婆娑,明明是卖乐卖笑的教坊,竟建得犹如迷宫一般。
正当我耐心尽失、几欲翻墙而出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琴音。
是何人在抚琴?我心神一凛,竖起了耳朵。
瑶琴似人,初起时,难免会有几分干涩。可方才这一声琴音分明是初音,却似从叶间晨露中翻滚而出,又润又透,落在耳边,倏地便渗进了心里。这一渗,越发觉得心里渴得厉害,整个人仿佛久旱的秧苗,受了一滴春雨,就渴求得不能自已了。
我随着琴声一路寻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竹楼前。
此时,楼内急如骤雨的琴声铮的一声扬到了最高处,而后,戛然而止。
一段余音留白,几点低沉颤音,高潮过后的悲鸣之音来得突然,只一个乐句就让我瞬间红了眼眶。无边的凄凉感涨潮似的漫上胸口,晴空消失了,竹楼消失了,我怔怔地站在花草葳蕤的庭院里,眼前却只有一片被大火烧尽的焦土。焦土烈焰之上,有女子纱衣飞卷,风中长泣,凄厉哭声,直上云汉。
“停了吧……我怕是永远都听不完这一曲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自楼中响起,悲怆的琴音瞬息而停。庭院之中,晴空依旧,骄阳耀目。哪来的女子?哪来的毁天灭地?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低头一笑,转身便要离去。
这时,身后的竹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竹门中立着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玉冠束发,腰佩长剑,一袭烟青色的深衣松松地套在身上。流水之上,阳光刺目,我瞧不清男子的眉目,只站在石桥上遥遥同他行了一礼。男子没有回礼,只愣愣地站在耀眼的阳光下看着我,他抓着竹门的手良久未动,竟似僵住了一般。
这人怎么了?我被那人看得有些尴尬,却不知该上前见礼还是转身离去。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小枣儿的惊呼声:“哎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厚脸皮?!都说我家姑娘不见你们了,你居然还寻到这里来?快走,还不快走?!”小枣儿一把拉住我的手就往石桥另一头走,我不好意思同一个小童拉扯,只得由着她乱拉一气:“小枣儿,我是迷路了才寻到这儿的,既然你家姑娘就在楼里,你就许我进去替高先生解释几句吧!这样他们两个也不用各自难过,对不对?”
“谁难过啦?我家姑娘好着呢!”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一张嫣红小嘴像刀子似的。
“你听我说,你家姑娘现在一定很伤心,你没听见她刚刚弹的那首曲子——”我弯着腰正与小枣儿讲道理,一缕清雅的江离香忽然随风而至,我匆忙一抬头,原本站在竹门中的男子顷刻间从我身旁经过,只瞧见他袖口绣的一朵暗紫色的木槿花和手背上一大片因烧灼而留下的疤痕。
“瞧,你家姑娘的客人都走了。我出钱买她一曲的时间,多少金?随你开口!”我拽着小枣儿停了下来。
这厉害的小丫头根本不领情,鼻子里一哼气,恼道:“你以为我家姑娘是谁?就算他高修把整个虹织坊都送给我们,我们说不见就是不见。青奴,送客!”
小枣儿一招呼,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极瘦小的少年。那少年冲我弯腰行了一礼,我就知道自己今天是真的见不到清歌了。
清乐坊外,张孟谈背手而立,见我出来了什么也不问,转身就往雍门街的出口走去。
我急忙追上去道:“张先生,你就这么走了?!”听了清歌半首叫人落泪的曲子,我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要让他们二人和好如初。七七八八劝男女相和的话说了一大通,可张孟谈却好似一句都没听进去。
“张先生,我说的话你听没听见?”
张孟谈闻言终于停下了脚步,他转身冲我抬袖行了一礼,道:“此事无须姑娘操劳。孟谈为家主效力,这些私事早该有个了断。昨晚的事,还要多谢姑娘!”
“你?公事是公事,先生为红云儿效命总不能误了自己的终身吧?昨夜的事,我已经同小枣儿解释过了。你明后两日再多去几趟,清歌姑娘一定会原谅你的。”
“清乐坊的事到此为止,请姑娘不要再插手了!明日,我会命人在淄水上放一叶小舟,姑娘带四儿和无邪好好玩乐便是了。”
“可你和——”
张孟谈双眉一拧,冷冷地打断了我:“姑娘刚刚在巷弄里说的话,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清乐坊在齐地,齐地的事,请姑娘信守诺言不要再插手了!”
“好你个尽忠的张孟谈。好了,我不说就是了!”我嘴一闭,再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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