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两国之间有山名“沂”,齐国这一段的长城就沿着沂山的山腰蜿蜒而建。这里,山北属齐,山南则归鲁。眼前这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正建在沂山北麓,站在村口一抬头就能远远地瞅见齐长城城墙上的几面旌旗。
“几位客从哪里来?今日村中有喜,客往村南喝口水酒吧!”我们三人刚到村口,就有一个身穿褐衣长衫的小老头儿迎了上来。这人一脸喜气,身上的长衫虽是粗麻所制,但下摆上一个褶子都没有,显然是件新衣。
无恤笑着上前抱拳行了一礼:“老伯同喜。我们是山里的猎户,想来换几袋黍粮。”
“客来得真巧,里宰家中今日黍、粟齐备,来人给里宰道声喜,磕个头,还有一勺肉羹可食,三位径去便是。”小老头儿抬手朝我们礼了礼,又忙着招呼其他入村的外客。
一条黑土夯实的小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赶集似的往村南走去。我们几个混在人流里很快就来到了一座围着黄土泥墙的院落。一个面色黧黑的大汉站在院门口,叉着腰大声嚷嚷着:“磕头领肉羹的进院——道喜求粥的左拐——”
“这里宰家有什么喜事,这么大的排场?”我抬头正与无恤说话,一个头上包着蓝布巾的农妇拉着两个土灰灰的小儿一下挤到了我们身前。
“喂,我们先来的!”无邪上前拉了那农妇一把。农妇一回头,竟是一张瘦得皮包骨的可怕面孔。她颧骨高耸,一双眼睛直瞪瞪地凸在眼眶外,双颊的肉像是被吸进了嘴里,深深地凹了进去。
这人一定已经饿了很久吧!我把无邪拉到身后,对那农妇笑道:“没事,阿嫂你就站这儿。”那妇人瑟瑟缩缩地看了我一眼,又拉着两个孩子往前挤去。
“你们先在这里等我,我去问问哪里可以换粮。”无恤把用破衣裹好的长剑交给我,自己背着包袱朝门口的黑脸大汉走去。
我抱着剑在排队的人群里扫了两眼,惊奇地发现其中有大半都是衣衫褴褛乞丐模样的人。
“阿母,你们从哪里来啊?”我撇下无邪往队伍后头走了几步,停在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妪面前。
老妪撑起褶皱耷拉的眼皮看了我一眼,也不答话,只颤巍巍往后退了两步,给我让出一个位置来。
“客从外乡来的吧?”这时,站在老妪前面的一个老汉转过头来。
“嗯,奴和幼弟刚打西边来,村里人都说东边好讨生活。大爷,你们这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乞丐啊?”我见有人同我搭话,立马靠到了老汉身边。
“不是乞丐,都是前几日因祸乱从宋国逃来的。你说的话啊,他们听不懂。”老汉左手抱着一只陶罐,右手端着一只缺了口的黑陶碗往院门口瞧了瞧,“今天人更多了,也不知道待会儿还有没有肉羹。小妹人善,行行好,给小老儿挪个空儿吧!”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见那老汉盯着前头的无邪瞧,才明白原来他也想挪到我们前面去。“老伯,你是听谁说宋国打仗了?同谁打起来了啊?”我扶着赤脚的老汉慢慢挪到了无邪身边。
“里宰说的啊!里宰他是老宋人,吃了那宋国司马的亏才来的齐国。今天道喜,道的就是宋国国君打了宋国司马啊!”老汉歪着脑袋打量了我和无邪一番,那神情似是责怪我们居然连道喜的缘由都不知道就排队同他抢食。
说起这宋国司马向魋,也算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宋公的男宠,有人说他是骁勇善战的武士,我听到的关于他的第一件事却还是当年夫子告诉我的。夫子说,向魋此人嚣张跋扈,鲁国孔丘周游列国时曾在宋国一棵大树下讲学,这向魋不喜孔丘言论,便派人推倒大树欲谋杀孔丘。从那以后,不管世人如何传说向魋是个相貌俊俏的男儿,我脑中的他就一直是个满脸横肉的蛮夫。向魋是向氏一族的宗主,而向氏在宋国就相当于齐国的陈氏,几个兄弟皆是手握大权的宋卿。齐侯没能斗过陈氏,让陈氏赶出了宫廷;这宋公下手倒比齐侯快些,只是不知道这一场公室和卿族的斗争,到最后谁赢谁输。唉,这天下真是乱了,一日乱似一日。
我和无邪在院外约莫又等了一刻钟,才看见无恤背了三只鼓鼓的口袋从院中走了出来。
“换来了吗?给了什么?”我快跑几步迎了上去。
“这里宰倒是个手阔的人,给了两袋黍、一袋粟、一个刀币,里头还有一件旧衣。”无恤摊开手,笑盈盈地将一枚生了铜锈的刀币放在我手心,“如何?为夫这一身本事养你一个小妇人够了吧?”
我忍着笑同无恤欠了欠身子:“够了,这月的用度够了;下月的,夫郎莫要拿去吃花酒,记得早点儿交给小妇人。”
“哈哈哈……”无恤听了仰头大笑,笑罢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买酒在家吃,我家的美人花,艳冠天下。”
“不同你贫了!”我踮脚凑到他耳边:“反正你我也不会为了一口肉羹给那里宰磕头,既然换好了粮,就赶紧走吧!”
“不急。明日,这里宰要过长城往宋国去,他方才在院里召了几个猎户做护卫,我也在册子上留了名。咱们今晚先在这村里住上一夜,明日一早随这帮人一起出关。”
“这倒是好,既然他是此处里宰,想来边境关卡的守军他也相熟。”
“正是这个道理。”无恤转身把身上的两只口袋抛给了队伍中的无邪:“狼崽,背着!跟我来!”
这里宰既然收的是护卫,自然是要试过大家的拳脚功夫。无恤和无邪在里宰家的后院里给黑脸大汉耍了两把拳脚功夫,又射了几箭后就被留了下来,一人还另得了一小袋刀币作为酬劳;而我,因着是女子就被派去院外分发黍羹的草棚帮忙。
草棚搭在离院门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棚前生着两堆极旺的灶火,火上两只一人高的黑陶大缸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喷着热气。陶缸旁边,四个包着麻布头巾的妇人正站在松木墩子上用粗棍搅着缸里的黍羹。
“哎,新来的,你来替我!”一个圆脸高胸脯的妇人站在墩子上朝我招了招手,我连忙小跑几步到了她跟前:“阿嫂,你叫我?”
妇人把棍子往缸沿上一搁,拿脏污的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从松木墩子上迈了下来:“阿嫂累了,你上去搅!”
“好!”我卷起袖子爬了上去,学着对面姑娘的样子拿棍子在大缸里来回搅动。
“妹子,跟你一块儿来的是你两兄弟?”圆脸妇人把活儿交给我之后却也不走,拉开衣领站在我旁边用袖子一个劲儿地扇着风。
“嗯,是家兄和小弟。”我料想她问的一定是无恤和无邪,就点了点头。
“你刚刚说他们两个都留下来给里宰做了护卫?”
“嗯,里宰明儿要出远门。”
“那今晚就是睡在村里喽?”
妇人的话音未落,草棚子里的几个女人就都笑开了。站在我对面木墩子上的年轻姑娘笑着对底下的妇人啐了一口:“好你个不要脸的妇人,这都六月的天了,你还嫌不够热?还想着找人替你焐被子啊?”
“要你这丫头多嘴?!”圆脸妇人摆了一下手,抬头对我说:“小妹,你待会儿同你那长兄说,今晚别和那帮孙子挤,到村东头门口种了杨树的那家睡,褥子干净,枕头也软。”她说完挺了挺她丰满多肉的胸脯,我这一下脸就烧了起来。
“嘿,大伙儿瞧!这小丫头还脸红了,看来是听懂了。懂了好,懂了就同你家兄长好好说去。”妇人笑着从棚子里拿出一柄大勺,“咚咚”敲了两下缸壁。坐在草棚子前等着领黍羹的几十个人一下全都围了上来。
“小妹可是吓到了?”站在我对面的姑娘见我傻愣着不说话,就拿棍子拨了拨我。
我回过神来,急忙摇了摇头,委屈道:“没,只是兄长在家有妻室了,今晚若叫哥哥去她那里,回头恐怕嫂嫂知道了要怪罪。”
“她家的男人几年前打仗死了,家里没个男丁,村里不给地种。她这是瞧你家哥哥身体健壮,想借着生个儿子呢!你若可怜她,就叫你兄长夜里去一趟,也误不了你们什么事。你回去,也别告诉你家阿嫂了。”
“哦,我……我记下了。”我听着姑娘的话好气又好笑,只能支吾着应了下来,说是晚点儿去问问我那“兄长”。
妇人见我答应了,笑得格外高兴。
黑陶缸里的黍羹才分了不到小半,远远地就听见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我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头戴皮冠、身上披了半副皮甲的士兵骑着马一路从村东奔到了里宰的院门口,翻身下马背着一只竹筒跑进了大门。
这来的是传令兵?!
这时候齐人往边境上传什么消息?竹筒里装的可千万不要是陈恒对我们几个下的通缉令啊!
传令兵一路进了里宰的屋子后迟迟没有出来,我心中更觉不安。如果竹筒里装的真是我们几人的通缉令,无邪倒是无妨,但无恤眉梢的红印和我这双奇异的眼睛很容易会被人认出来。如果里宰认出我们,当下发难还好,就怕他明日过关卡的时候在边关守军面前发难,那可就糟了!
我心里正着急,转头瞧见那传令兵端了一只敞口大碗从院中走了出来,坐在拴马的大树底下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我见状连忙从木墩子上跳了下来,进草棚拎了一只大碗,满满地盛了一碗黍羹。
“你干什么?”妇人一抬下巴不解道。
“阿嫂,我给那边的兵哥送碗吃的去。”我端着大碗站到了地上。
妇人回头看了一眼树底下的传令兵,哈哈笑开了:“妹子是天天瞅着你那两个好看的兄弟瞅厌烦了吧?这尖嘴猴腮的,你也看得上眼?去吧,去吧!”
“谢阿嫂!”我干笑了两声,捧着一碗黍羹飞快地朝那传令兵跑去。
树下的传令兵这会儿喝足了水,正一手抹着嘴巴,一手端着喝剩的半碗水喂马,见我来了,忙招呼道:“小妹,去,给大哥拎桶水喂喂马!”
“欸,大哥先吃碗羹。”我接过传令兵手里的水碗,把自己端来的大碗放在了他手上。
“好妹子,知道大哥我正饿着。”传令兵也不管新煮出来的黍羹烫口,哗哗地就往嘴里倒了两大口,他一边吃一边抹嘴抱怨,“小妹,你们家里宰也忒小气,回回来都只给碗水;今儿,都炖了三釜肉羹也不请哥哥吃一碗。”
“要是大哥把你这匹喘粗气的马牵到院子里给里宰瞧瞧,一准他就给你盛肉羹了。”
“你这丫头可机灵,以前大哥怎么没见过你啊?”传令兵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拍了拍上面的泥,一下掰成两段,插进了碗里。
“奴是跟嫂子来的,平日不在里宰家干活儿。大哥,你从很远的地方来吧?”我忽闪着眼睛无比向往地看着他,“不会是从都城来的吧?都城里的女娃可都穿丝绢吗?”
“哈哈哈……”那兵哥笑着用两截树枝拨了拨结在碗底的黍羹,“哪里都能穿丝绢?只不过拾掇得比你这丫头干净些罢了!”
“大哥真是从都城来的啊!这么急着来,可是山里又出匪盗了?还是……又要打仗了?”
“左相要征兵了,叫你家兄长赶紧着打点行装吧!”他仰头吃下最后一点儿羹含糊道。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竹筒里装的东西和我们几个没关系。可陈恒要征兵?他这个时候征兵做什么?难道高、国两家暗中调兵的事被他发现了?
“小妹,去,再给大哥盛碗羹来!”
“哦。”我心里正琢磨着陈氏征兵令的事,冷不防被那传令兵拽住右手摸了一把。
“小妹的手滑得很啊,平日不下地啊?大哥今晚在村里歇脚,小妹可愿陪哥一起睡?哥那包袱里可还有两尺细葛布——”
“大哥莫在这里拉拉扯扯。”我笑着把手抽了出来,往后连退了几步,“村东头门口种了杨树的那家,大哥等天黑熄了灯再来。”
“真的?”那传令兵一听就乐了,他一拍大腿站起身,立马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卷蓝色的细葛布塞在了我手里,“妹子留着做件小衣穿,哥晚上一准来!”
“谢谢大哥!”我笑着点了点头,端起碗转身就跑,跑了几步不放心又转头补了一句,“记得天黑熄灯了再摸来,进屋千万别出声。”
“知道了!”那兵哥乐呵呵地朝我点了点头,体贴道,“不用再盛羹了,哥饮马去了!”说完他一解马缰,嘴里不知道哼着哪国的小曲,晃悠悠地牵着他的老马走了。
是夜,我找了个机会把陈恒征兵的事同无恤说了一遍,没想到无恤对此事却有别的看法。
“你是说,陈恒的征兵令是早就预备好的?”我坐在村口的大树上,小声问无恤。
“嗯,这是诸侯间不成文的规矩。不论是哪一国出了臣子谋逆犯上的事,其他诸国都会兴兵讨伐,以维护君臣之间应有的礼法。高、国两家调兵的事陈恒现在未必知晓,他这么快就下了征兵令,防的恐怕是讨逆的各国联军。”
“是吗?你说的话要是放在一百年前兴许我还能信。现在,宋公和自己执掌兵权的司马打起来了,晋国朝中智瑶和你卿父又斗得厉害,楚国和吴国这两年小战不断,卫国的君主眼见着自己老爹就要回国夺位了,人人忙着灭自家的火,谁还有心思管别人家的事?”
无恤笑着拧了一下我的鼻子:“过了山脊上那道城墙就是鲁国的地界了,鲁国是周公旦的封地,那里的人向来比别国的人将礼法看得重一些。鲁大夫孔丘一向主张君臣有序、臣不可犯君的礼法制度。此事,若他能说动鲁公牵头,兴许其他几国也会派兵支持。届时,联军可在战场上牵制陈氏之兵,高、国两家则可趁机出兵将齐侯迎回临淄城。到那时,我们的齐晋结盟计划就算是大成了。”
“难怪你把四儿送去了鲁国,你是早打算好了要去说服鲁公伐齐讨逆了呀?”
“说服鲁公的事,自有那孔丘去做,我可不掺和了。那鲁地‘三桓’都不是易相与的,一个陈恒就累得我疲于奔命,三个我可吃不消。”无恤笑着缩了缩脖子。
“那你说,你为什么把四儿送去了鲁国?”
“你不是一直想拜访那位孔大夫吗?我们先坐船从沂水南下,到蒙山一带再往东去海边住上几日。等你玩累了,就转道曲阜去听孔大夫讲学。”
“那联军的事怎么办?”
“若孔大夫真能说动鲁公出兵齐国,到时自会有人给晋侯送去公函,至于晋国出不出兵就要看卿父的考量了,你我就不用多费这个心思了。”无恤揽过我在我头顶轻吻了一下,柔声叹道,“本来打算让你来齐国散散心,结果弄得你人也瘦了、脸也青了,晚上睡觉还握着拳头一个劲儿发抖。不管这结盟的事最后能不能成,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日子,你只管安心好好玩,玩上半月我们再回新绛。”
“我睡觉攥拳头了?可我这几日连梦也没做啊?”
“你是太累了。走吧,我带你回去睡觉!明天一早就出关了。”无恤半抱着我从树上跳了下来。
睡了一夜,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准备出关的人就都被叫了起来。搬粮食,扛行囊,套牛车,一通忙碌之后大家伙儿就蹲在院门外的墙根底下吃早食。
“兄弟,你多吃点儿。”无恤手上的碗还没空,就有人又给他盛了满满两大勺的粟米粥,末了还在粥上添了几根烫好的茼蒿。
“阿嫂,怎么就他有菜啊?”蹲在无恤身旁的大胡子猎户用食箸敲了敲自己的碗沿嚷了一句。
“阿嫂,给我这儿也添一勺啊!”
“我这里也还要!”
“别吵,别吵——”拎着木桶给我们盛早食的正是昨日那个圆脸高胸脯的妇人,她给无恤添了菜之后也不管旁边几个猎户叫得有多凶,一拎裙摆就在无恤面前蹲了下来:“兄弟,昨儿晚上也没问,你这回送里宰到了宋国还回来不?”
无恤不知道这妇人为什么要同他搭话,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喝粥。
“阿嫂——”我怕这妇人说漏了嘴,连忙放下饭碗把她往旁边拉了拉,“昨儿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大哥面皮儿薄,家里又还有嫂子……”
“妹子,我听了你的话,昨晚上可连句哼哼都没有啊!我今天就是想问问他叫啥,如果我这次真有了,将来也好同娃娃说说他爹是谁。”
“这个……”我听了妇人的话一下窒住了。
昨天,我牵线搭桥让这妇人和传令兵过了一夜。今天早上听说那传令兵半夜里就骑马走了,我还以为他们两个都已经知道了实情,现在看来,那兵哥许是知道自己上错了床,可妇人却还被蒙在鼓里。
看着妇人期待的眼神,我心里多少有些愧疚。阿娘去世这么多年,我依旧不知道我爹叫什么,若这妇人这回有了孩子,那孩子总该有一个可以用来想象、用来思念的名字。
但“晋国赵氏无恤”这几个字我万万不能说,传令兵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最后我只能摸出传令兵送给我的两尺细葛布塞到妇人手上,小声道:“阿嫂,我大哥叫阿鱼,这是他让我给你的。若真有了娃,阿嫂留着给娃做个襁褓。”
“欸,记下了!阿鱼……”妇人接过我给的葛布,难得露出了一丝羞涩,她瞅了一眼墙根下的无恤,小声道,“昨晚热,今早冷;一个猎户,取个名却叫‘鱼’。你这兄弟,还真是个怪人。”
“呵呵,我大哥是有些奇怪。”我脸一热,胡乱应了一句,心想,阿鱼要是知道我在齐国给他弄了一个挂名的阿爹做,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阿拾,走了——”这时,无恤吃完了早食在背后叫了我一声。
“来了!”我答应了一声,转头对妇人道,“阿嫂,我们要走了,你保重!”
“嗯。大兄弟,有空儿来看阿姐啊!记得还是昨晚那个门!”那妇人点了点头,扬着两尺葛布冲无恤喊了一嗓子。
这一下,无恤身边的男人们都笑了。
“哦——原来大兄弟昨晚上串门去啦!”猎户中有人扯开嗓门鬼叫了一声。
我低着头跑到无恤旁边,无恤冷着脸瞪着我道:“你又搞了什么鬼?”
“呃,我做了件好事,不能告诉你。”
待里宰牵着小孙儿的手上了牛车后,车队很快就出发了。
里宰是一个年过七旬的高寿老人,他雪白的胡子长得都快挂到了腰上,两条眉毛却黝黑发亮。初看到他时,觉得他黑眉白须的样子有些奇怪,看久了又觉得有些喜气。
老里宰是宋国人,这回说是要带孙子回宋国探亲。内乱之时探亲,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不过宋国之事与我们无干,我便也没有多想。
车队出了村,沿着山坡慢慢地往山上走去。这出关必经的山路比我想象的要宽敞许多,在半山腰时我们遇上了一支从鲁国入齐的商队,两辆牛车在山道上居然还能并排通过。
半个时辰后,赶着牛车的我们终于到了关口。
和我之前入齐时所见的高大雄伟的青石关相比,这里只是齐长城上一座用黄土夯建起来的两层泥堡。泥堡的一层可以过人、过车,二层则是边关守军护卫放哨的地方。
“红云儿,他们这是在干什么?”在离我不远的关卡上,几个庶民打扮的人正在接受守卫的检查。他们中,男的几乎已经被扒光了衣服,女的也脱得只剩下了一件小衣。站在我身边的几个猎户看看那女人,又回头瞧瞧我,笑得格外暧昧。
“来的时候可没让脱衣服啊,怎么出去了还得脱光了走?”无邪这时也凑了上来。
无恤拍了拍我的肩,小声安抚道:“放心,他们查的是往外贩卖私盐的人,我们跟着里宰走应该没什么关系。”
齐人会在出关的地方稽查私盐我是听说过的,可没想到会这么严。
齐桓公在位时,管仲为充实国库便将海盐的买卖收归公有,私人只可在农闲时间煮盐,所制海盐也只能卖给国家。天下有一半多的人吃的都是齐国的海盐,齐国在控制了海盐的生产后,就派官商用高出以往四十倍的价格把盐卖给其他国家。可以说,齐桓公当年的霸业和齐国现如今的富庶都是用这白花花的海盐堆出来的。
“来人啊——把这妇人给我带下去!”我正想得出神,关卡上突然传来了响亮的呵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女子的哭号。
我抬头,见守军中有一领头模样的兵卒手里拎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白色口袋正高声叫骂着,而瘫坐在他脚下的妇人,一头如云的高髻已经被拆成了散发。
“爷爷,贩卖私盐是重罪,那女子难道不知道吗?”坐在牛车里的小孙子好奇地问身边的里宰。
老里宰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一眼,摸着小孙子的头徐徐道:“她知道……娃娃记得爷爷说的话:如果一个人活不下去了,那再重的刑法都不能使他畏惧。齐人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别去数官道上的马车有多少,看看这道卡查得严不严,就知道了。”
“嗯,谢爷爷教诲,孙儿明白了。”小家伙听完,在牛车上给里宰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齐国缺钱就涨盐价,涨盐价这关卡就查得严;齐国庶民穷,穷得活不下去就贩盐;贩私盐的人多了,这关卡查得就更严。老人教导孙儿的一句话,已道尽了齐国华丽的外表下渐渐腐朽的内里。我看着身旁闭眼假寐的里宰,不禁暗道,一个形如槁木的乡间小吏居然能有这样的见识,看来,他也不是寻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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