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氏孟礼不禄,赵庶子无恤将至。”陈盘听到这个消息时,刚被一颗青梅酸倒了牙,他在心里咒骂着赵孟礼,却不知这消息的后半句远比前半句更加糟糕。】
陈盘醒了。昨日教坊品酒听琴,暮色未至,他就与一屋子新来的卫国舞伎醉在了一处。夜里,也不知是哪个淘气的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硕大的青梅子,叫他酸酸地含了一整夜,这会儿嘴巴发僵,牙齿发酥,好不难受。不过,更叫他难受的还是手里的这封密报。
赵孟礼死了,居然死了?!
自己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替他安排得那样妥当,他杀不了赵伯鲁、夺不了世子位已是气人,现在居然还把命丢了。如今,赵氏好端端的,智氏好端端的,晋国好端端的,但齐国要的可不是一个好端端的晋国。赵氏内乱、智赵相斗、晋国乱象,这才是相父要的,这才是齐国要的。
赵孟礼啊赵孟礼,亏你有满腹野心,却连颗棋子都当不好,真真是个废物!赵庶子无恤……这又是什么人?
陈盘看着密报上的名字,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他皱了眉头,立马将这名字听起来就寒碜的人归为贼人恶徒之流。
“醒了就别躺着了,你约的人已经在鹿鸣楼了。”沉吟间,有人往他头上扔了一堆红红绿绿的衣服,那串原本系在他腰带上的翠玉组佩不偏不倚恰巧砸在他脑门上。
唉,能让他陈盘喜欢了二十多年的人就是这么有脾气,惹不起。
陈盘一个打挺儿坐了起来,一边乖乖地套上翠色的里衣,一边笑嘻嘻地抬头看向一旁的陈逆:“陈爷,相父昨夜又找我了?你又替我挨骂了?”
墨衣墨冠的陈逆一脸沉静,按剑不语。
陈盘微微一笑,三两下就用宽大的衣袍裹住了自己纤细瘦弱的身子。
绿纱小窗外是鸟语啁啾的晨光,齐国初夏日蓬松温暖的阳光斜照进屋里,在满室薰然芬芳的少女们身上泛起一层细白如纱的朦胧光晕。陈盘起身,他脚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迷离地睁开了眼:“世子要走了?”
“嘘——”陈盘笑着轻比一指,俯身拾起地上一件薄纱舞衣盖住少女白嫩的后背,“你叫小罗?”
伤心的少女看了身旁另一个熟睡的女孩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陈盘白净的脸上不见半分尴尬,他俯身撩开少女肩上披散的青丝,凑到她小巧的耳郭旁轻声道:“美人,你后颈上这颗红痣极美,以后叫嬷嬷给你多做几件敞领的舞衣,记得要梳斜高髻,那样才能扬名临淄,叫我记住你。”
“世子——世子还会再来吗?”少女半支起身子怯怯地看着这个在齐国比天还高的男子。
“来,当然来,来了给你带我新制的唇脂——二月朱砂梅的香,甜里还带着酒韵——”
“我到外面等你。”一直垂目观鼻的陈逆沉着脸转身朝门外走去。
陈盘生吞了半句没说完的话,摸了一把少女的脑袋,一边系着玉佩、香囊,一边小跑着追了出去:“陈爷,我好了,你等等我!”
雍门街,三十六座教坊林立两侧,青石道、红漆门,日上屋檐,可绿纱窗后不知还有多少男人正枕着玉臂,沉浸在无边春梦里不愿醒来。
陈盘从不做春梦,因为只要在他身上刮下二两艳屑就足够那些可怜的男人做一辈子的春梦。他陈盘的梦、他陈氏一族做了一百多年的梦,是禁忌,是永不可与外人道的秘密。
“想什么呢?”陈逆放慢脚步,好叫身后宿醉的人赶上来。
“想你呢。”陈盘系好腰间的香囊,几步跑到陈逆身旁。
陈逆合上嘴,他知道治这油嘴滑舌的人最好法子就是沉默。
陈盘无趣了,只得唉声叹气道:“陈爷,相父让我去晋国办的事,我办砸了。”
“哦,害人没害成?”
“没害成。赵氏平安无事,晋卿赵鞅就要派兵送前卫太子蒯聩归卫了。你也知道我相父的脾气,赵鞅要想夺卫,相父是不会袖手旁观的。齐、晋、卫三国怕是要开战了。”
“盘,若开战,我想随军出征……”
“出征?”陈盘猛地停下脚步,他紧着两片冷象牙色的颊,直瞪着陈逆道,“陈爷,我同你说了多少次?当年活着从艾陵回来不是你的错,你那些死了的兄弟也不会怪你如今还活得像个人。出征的事,除非你哪天替我四叔做了齐国大司马,否则再也不要同我提了!”
陈逆握着剑柄,没有说话。
陈盘长出了一口气,愤愤道:“都是那该死的赵氏,多好的一个早上,心情全叫他们赵家人毁了。等那赵无恤一到临淄城,我立马就找人结果了他!明知道我相父如今与右相斗得正厉害,偏挑这个时候来,非奸即盗。”
赵无恤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正端着一盏热水站在薄纱小窗后,他墨色的眼隐在氤氲的水汽里,默默地注视着一黑一朱的两个背影在雍门街上渐行渐远。
“那个就是左相之子——陈世子盘?”他问。
“正是。”张孟谈应道。
鹿鸣楼,齐都临淄最热闹的酒楼。这里盛菜的盘比别家的大,盛酒的杯比别家的深,里里外外传菜的仆役们张口就能来一段风起云涌的“想当年”。南来北往的商客、浪迹天涯的游侠——但凡心里还有一丝豪情的男人,聚在这里吃一餐饭,喝一顿酒,准能生出一段惺惺相惜的兄弟情来。
陈盘是这鹿鸣楼的主人,可他的义兄陈逆才是鹿鸣楼里的大红人。一堂子男人见“义君子”陈逆来了,纷纷起身施礼。陈逆谦逊还礼,然后低着头跟着陈盘往楼上走。
“你怎么跟上来了?”陈盘回头,他这义兄素来不喜看他耍那一套尔虞我诈的好功夫,因而从不陪他见一些特殊的人,今日倒新奇了。
“素说此人极危险,叫我千万护着你。”陈逆抬头看了一眼挂着红纱灯的房间,他知道若那屋子里坐着的人拔出剑来,就算是他,也未必能护着陈盘全身而退。
陈盘心若明镜,却还是一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低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胭脂香,笑着道:“今日见的这人早先刺杀过我相父,他的手段我也见识过。不过,他毒在手,我毒在心,是谁要防着谁,还不一定呢。对了,咱们刚刚进门的时候,有个穿黄衫的女娃红着脸瞅了你半天,你可瞧见了?”
“没有。”
“唉,陈爷,你这般避讳女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女人是极可爱的东西,浅尝细品都有不同风味。待我今日回府另挑几个知情识趣的给你,你早点儿开荤是正经,否则将来万一动了情,一颗心抓在一个女人手里,是要吃大苦头的。”寥寥几级台阶硬是叫陈盘磨蹭了许久,磨得陈逆原本就绷紧的心弦越发紧了。“你走快一些。”他催促着。
“没事,叫他多等一会儿也好,横竖是他有事要求我陈氏。陈爷,我前段时间去晋国还收了名扬天下的兰姬为妾,那可是个厉害女人,今晚我叫她去你房里,可好?”
“陈盘——要不要我先给你灌两碗解酒汤你再上去?!”陈逆心弦崩断,终于大吼出声。
狐狸样的陈盘,眼珠儿含笑,讨好道:“好了好了,当我没说。你知道的,我见生人就紧张,开开玩笑,松松神嘛。”
“满嘴鬼话!”陈逆冷下脸拎起瘦弱的陈盘,几个箭步,足尖一点,已落在红纱灯下。
门后,一方屏风,一扇暗门,那暗室里坐着的人抬起头来,一张脸无悲无喜,垂在案下青衫上的苍白五指却遽然紧握成拳。
今日,此时,他人生仅余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终也要离他而去了。空了,空出一副躯壳,才可盛下他要的一切。
“哈哈哈,于安兄,久等了。”暗门轻启,有人弯腰而入,一双眼流转如狐。
(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战局里的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是那只赢到最后的黄雀,可他们却像是忘了,他们中总有一个是那只在黑暗里蛰伏了一辈子却注定只能鸣唱三月的夏蝉。】
于安见过陈盘,那是周王三十二年,巽卦得令刺杀齐相陈恒,他与四个巽卦兄弟一夜杀了陈府二十四人。他手里的这柄长剑只差两寸便能刺入陈恒的心脏。可就在那时,陈盘一支毒箭毁了他所有的计划。他失手被擒,神志迷离,昏昏沉沉中一直有人叫他说出背后指使之人。“赵鞅”二字,他已含在嘴里,却始终没有说出口。直到那个浑身笼着一层江离香的男人出现,直到那个男人蘸着他的血写出他的真名,告诉他那个他早就知道却始终不愿承认的故事。
“你走吧,回晋国去,每夜入睡前都记得想想我今日对你说的话。”
那个男人的话是世间最毒的咒、最灵的药,它刻在他心上,支撑着他一路从临淄回到天枢。那一夜,他高烧不退,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上天又让他在生死之间遇见了那个少女,那个与他在雍城长街上狂奔逃命的少女,那个倚在晨曦雪光里为他静绣木槿花的少女。只可惜,少女治好了他的伤,却终究解不了他心里的毒。所以,他又坐在了这里,坐在这不见一丝天光的地方,预备着交出最后一点儿自己。
“陈世子今日来,可是替你相父传话的?”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平静开口。
“是,于安兄所求的,相父都答应了。只是盘好奇,于安兄为何偏偏选在此时入齐?如今,右相阚止可正紧咬着我陈氏不放啊!”陈盘娴熟地倒着酒,一杯递给于安,一杯自己低头轻嗅。
“锦上添花自然是好,雪中送炭方显诚意,世子以为如何?”
“雪中送炭,哈哈,说得极妙,那盘今日就要好好看一看于安兄的诚意了。”陈盘说话间,含笑的视线已落在于安手边的红漆双耳杯上。
于安垂下双眸,两指捏住杯耳一口饮尽。
“好,既然于安兄如此豪爽,那盘这里也有一句好言相赠以示诚心。”
“陈世子的好言,在下洗耳恭听。”
“好说。”陈盘笑着跪起身,以指蘸酒,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字。那弯弯曲曲的字带着幽幽的水光,透着辛辣的酒气映入于安的眼帘,继而在他漆黑的瞳仁中变幻出两簇摇曳的火苗。
“君?”
“对,君,国君——晋侯姬凿。”
“世子糊涂,我晋国国君乃姬凿之父——姬午。”
“我知道,可晋侯有宿疾,晋太子凿总有一日是要为君的。于安兄若有意叫董氏一族入朝封卿,倒不如先与这晋太子相识相知一番。姬凿此人与其父不同,年轻气盛,还颇有些骨气。晋国四卿在他眼中早有可怖面孔。顺水推舟、雪中送炭之事,想来于安兄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陈盘一双流光溢彩的杏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于安,于安讪讪一笑,道:“陈世子真是说笑了。我投奔陈氏,只求为先父讨一份公道;入朝封卿,太过无稽。”
“是吗?封卿一事,于安兄竟从未想过?”
“讨好晋太子有何用?晋国公族早已无权,晋侯姬午若有实权在身,也不至于夜夜噩梦缠身。”
“哈哈哈,非也非也。公族无权,却还有‘名’。如今右相阚止将我陈氏逼得这样紧,不就是因为手里还捏着一个齐侯嘛!”
“世子放心,阚止虽然手中有齐侯,但他与我一般无根无基,终究难以与树大根深的卿族相抗。两相之争,右相必败。”
“于安兄太过自鄙了,你与那‘书袋子’阚止可不同。你手中有剑,心中有计,若身前能站上一个宠信你的晋侯,身后再得我齐国陈氏相助,何愁心中夙愿不了?赵鞅已经老了,你的时机到了。盘的好言已经说完了,听不听、做不做都是于安兄自己的事了。现在,我们不妨来说说我相父想听的事吧!于安兄既要舍赵投陈,不知要拿什么以示诚心?”
于安直直地看着陈盘,他的下颌紧绷着,嘴角像是因紧张而不停颤抖。可善察人心的陈盘知道,那不是紧张,是痛。因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看着这个男人一剑刺心,杀死了那个一直在他心底呐喊挣扎的自己。
“陈世子可听说过‘天枢’?”于安张开了口。
“天枢?”
“天枢八卦,隐匿世间。兰姬出自天枢,我出自天枢,赵氏未来的世子赵无恤亦出自天枢。赵无恤如今已身在临淄,预谋刺杀邯郸君赵稷、范氏宗主范吉射、中行氏宗主中行寅。若世子能答应助我董氏一族铲除晋国四卿,我便将知晓天下所有机密的天枢拱手奉上。”
“很有意思,说下去。”
陈逆站在陈盘身后,这暗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们口中正在谋划的未来,对他而言犹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他看着他守护的那个人如一尾灵巧的海蛇游戏其中,自己却痛苦如篓中之鱼。
当年,齐吴争霸,一场艾陵之战死了十万人。战场上,秃鹰蔽日,尸骨如山。如今,这刺客要乱晋,齐国要谋晋,晋国要夺卫,天下乱象已生,不知又要引多少人战死异乡,尸骨化尘。
“陈爷,给我们添壶酒吧。”陈盘回头将近乎全满的酒壶递给陈逆。陈逆握着壶颈僵立了片刻,还是无言退了出来。
起风了,齐国要起风了。
正午的阳光合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穿过赵无恤身前的一道贝帘,白玉螺丁零相击的声音叫他放下手中的密函抬起头来。
这里是清乐坊——雍门街上最声名远播的教坊,再桀骜不驯的风入了这里也会被这里千姿百态的女人化成一道醉人的香风。可他不是来吹香风的。他来,是为了等一个人。
这三日,一个个以花为名的女人穿过这道贝帘而入,又离去。她们伏在他膝上,仰着桃花似的醉容唤他良人。他本可以将一个温柔的情人演得更好,可现在,有的话,他对着那些脸再也说不出了。
自离晋后,他疯狂地想念着那个将月光植入他心底的女人。他想她,这不讲道理的感觉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然后完全不受控制地在他心里左突右撞。就像现在,耀阳之下,他坐在这里却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月光下她清凉圆润的一抹肩,都是她踮着脚将那碗甜滋滋的凉酒凑到他唇边时醉人的眼。
“红云儿,红云儿,我再不要与你分开……”
她现在可离晋了?到哪儿了?等她来了,定不叫她再离他半步。
“家主?”
无恤睁开眼,一身儒服的张孟谈带着一个奉酒的小婢站在贝帘之外。
“坐吧。”他收了手中密函,回了神。
张孟谈行了一礼在他身前坐下,小婢子跪地将一溜儿五只彩漆长颈壶摆在案上:“这是坊里清歌姑娘酿的五种酒,‘白露’‘杏期’‘醉曦’‘扶摇’‘梨花春’,客且都尝一尝。今日天热,这一碗是解暑的果饮,浆果汁兑了清酒制的。”
“我来吧。”张孟谈知道赵无恤从不碰甜酒,便将小婢手上的果饮端到了自己面前。不料,赵无恤竟破天荒将那装甜饮的大碗又端走了。
“今日有些热,尝尝也无妨,不醉人,颇解渴的。”张孟谈有些诧异。
赵无恤端了酒碗却不喝,只低头闻了闻气味又放下了:“算了,只觉得想念。真喝了,也定不是那个滋味。”他把淡紫色的酒碗推到张孟谈手边,转头对小婢道:“你家清歌姑娘今日可有好心情了?”
小婢莞尔一笑:“客问得真不巧,清歌姑娘今日纵有大好的心情,也不会登台抚琴了。”
“为何?可同她说,是我要找她?”张孟谈看了一眼赵无恤,低声问道。
“自然是告诉姑娘了。只是姑娘有一熟客,每年只在夏初园中木槿花开得最好的那两日来听琴,只要他来的日子,姑娘一律是不见外客的,还请高东家见谅。”
“哦?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雅客。也难怪清歌姑娘看不上你我这等俗人了。”赵无恤轻挑左眉,低头笑道。
张孟谈轻咳一声,对小婢道:“无妨,退吧。”
“唯。”小婢子低头退了出去。
张孟谈正了容色对赵无恤恭敬行了一礼:“恭喜家主,大约就是今日了。只待稍后琴楼中琴声一起,一切就能见分晓了。”
“嗯,若能杀了邯郸君赵稷,我这趟临淄也算没白来。孟谈,卿父寻了十年的人,你两个月就寻到了,委实替我长脸了。”无恤笑着给张孟谈倒了一杯酒。
张孟谈小啜了一口,笑着回道:“家主就别取笑孟谈了,那人是不是邯郸君赵稷还未可知,但若真是,家主是打算在这里与他动手?”
“怎么?怕我伤了你的清歌姑娘?”
“自然不是。只是那邯郸君与范氏、中行氏一族乃姻亲,当年六卿之乱,他们兵败逃入齐国,一藏就藏了十数年,如今我们若能找到一个邯郸君,说不定就能牵着他找到范吉射、中行寅及他们的后人。杀一个是折枝,杀一群才是伐根。家主此番若能替卿相了结这桩陈年宿怨,何愁世子之位旁落?”
“杀一群才是伐根?你呀,也只有为了我才会这么心狠。想十六年前,邯郸叛立,引晋国六卿大乱,赵稷、范吉射、中行寅叫我赵氏一族险些灭族,这仇不能不报。至于后人,随他们去吧!我怕要是我这双手再染太多的血,她就要嫌我手脏,不与我执手了。”无恤想起心中之人,不由得浅笑着摸了摸腰际一枚早已褪色的花结。
“家主说的,可是咱们在秦国遇见的那位姑娘?”
“她过些日子也会到临淄。该办的事,我想在她来之前都办了。我今春在你虹织坊订的嫁衣可做好了?”
张孟谈甩开不安的心绪,回道:“做好了,只差了腰带上的百子珍珠。蚌中产珠,珠珠不同,可家主非要寻一模一样的。也不知家主那八十四颗珍珠是怎么寻来的,叫我寻十六颗凑上,孟谈只觉得比登天摘星还难。其实,像赵家阿姐那样随意的性子,是真瞧不出家主的良苦用心的。”
“谁告诉你我这嫁衣是要送长姐的?”赵无恤给自己浅倒了一杯“杏期”。
“不是给赵家阿姐的?”张孟谈一惊,心中不祥之感越发浓重,“家主备这嫁衣,莫非是想娶那秦女为妻?这可怎么行?”
“若她肯嫁,有何不行?”赵无恤笑问。
“怕是卿相不许。”
“这话你说,我倒是奇怪了。你我年少相识,我真心想要的,你何曾见我放弃过?世子位和她,我都势在必得。除非她不肯,否则我绝不会放手。行了,你凑不上的珠子先空着,等我寻来再给你。”
“唯。”张孟谈垂下头,满脸担忧。秦女,这古怪的秦女。
月上柳梢,琴楼之上琴声却犹未起。窗外无休无止的蝉声吵得张孟谈有些坐不住了。
“家主,莫非赵稷知道我们在这里,所以不来了?”
“木槿花日落而谢,他今日恐怕不会来了。你去问问守在外面的人,看他们有什么发现。”
“唯。”张孟谈皱着眉头开门走了。
赵无恤瞥了一眼挂在树梢头的初月,给自己倒了一杯“扶摇”,踱步到窗边。
赵稷、邯郸、六卿之乱……十六年前,他是赵府养马的小奴,却也差一点儿死在那场祸乱里。一座绝美的邯郸城,引得晋国大乱,亡者不计其数。这其中,孰对孰错,早已经算不清了。可卿父心里有恨,邯郸君赵稷心里也有恨。赵稷当年逃入齐国不是偶然,齐人早就有了谋晋之心,只要晋国一起纷乱,他们就会趁机而入,鼓风生火。若要晋国太平,齐国不得不抗,陈氏不得不防。
“主人好雅兴,到了临淄,竟一个人躲在这软玉温香之地品酒赏月,也不唤奴家相陪。”兰姬执着一把青竹小扇走到无恤身边,软软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巽主告诉我的。”
“哦?他也在临淄?我没看到他,他倒先找到我了。”无恤漠然侧身,不着痕迹地与身旁美艳妩媚的女人拉开距离。
兰姬以扇掩唇,一个扭身紧紧地贴了上去:“主人既来了临淄,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我若知晓——”
“你当如何?”无恤看着眼前娇中带嗔的面庞,冷冷道,“你如今是齐国陈世子的妾室,我与你也早已没了干系。我不想在这里见到你,你的夫主也定不希望你来这里见我。”
“主人,你还在生我的气?”兰姬握住无恤的手臂,她有太久太久没有碰到这叫她心悸心痒的温度,她将自己倚上去,恨不得即刻化作一摊春水渗进他细薄的夏衣,贴在他胸前,好叫他再也不能推开自己,“那夜在智府是我迷了心窍,做了错事,说了气话。我就是恨她在秦国坏了我们的好事,害死了瑶女。可若主人真喜欢那女娃,我以后不为难她就是了。你别再这样冷着我,求你了。”
“我已放你自由。”
“可我不要自由!”
“兰姬,你什么时候见我赵无恤会重拾舍弃之物?”无恤低头看着胸前泫然欲泣的女人,他往后退了一步,兰姬抱着他的手臂慌忙又跟了一步。
“放开。”他音调不高不低,却足够叫人胆寒。
兰姬硬装着笑容的脸僵住了,痛苦与挣扎一点点地爬上她的嘴角:“为什么?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装神弄鬼的小丫头弃了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她为你做过什么?她能做的,又有什么是我做不了的?从前,你总说你没有真心可给,那你现在给她的又是什么?!她只不过比我年轻了几岁,她过去与那伍封在秦国浓情蜜意、朝夕不离,身子也未见得就比我干净!”
“放肆!我忍你,不代表你可以无礼。”无恤瞬间抽出自己的手臂,大手推开房门。
兰姬看着洞开的房门,咬着精心描画的朱唇凄然一笑,低头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物朝无恤用力掷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什么?”
“中行氏家臣中行临的手指。”
“什么意思?”无恤打开木盒,里面血淋淋地装着两截断指,断指切口处细白的筋条仍新鲜地翘着。
“我剁了中行临两指,他告诉我,中行氏宗主中行寅就躲在广饶城。主人若想诛杀中行氏,最好今夜就启程。”
“中行寅在广饶?”
“是,中行临一家老小都被我锁在主人昔日习剑时住的草屋内,主人若不信,亲自去问便是。”
“你已离开天枢,嫁入陈府,为何还要做这些?”赵无恤合上木盒,若有所思地盯着屋里面色古怪的女人。
“因为我想等你,等你有朝一日回心转意。”
“那你不用等了。”
兰姬站在清冷的月光中看着赵无恤的背影消失在庭燎橘红色的光晕里,她吃吃笑了两声,又闷闷哭了两声,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她败了,她知道自己今夜就算散尽一生光华,也留不住眼前的人。
“美人,想明白了是好事,何必伤心呢?”一方翠色的绢帕从她背后递了上来,兰姬回头,那绢帕的主人轻摇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嘴角咬花的口脂,一边柔声道,“你放心,我在广饶城的人不会杀了他。待我陈氏大业得定,我一定将他锁了送给你。到时候人是你的,随你怎么爱他。”
“陈世子言出有信?”
“我从不骗女人。”陈盘笑着将兰姬手里捏成泥渣的木槿花轻轻拨掉,然后牵着她的手看着中天一弯凉月道,“你之前同我说那月下碧眸的女娃叫什么来着?”
“阿拾。”兰姬咬碎了一口银牙,蹦出两个冰碴儿似的字。
“阿拾——”陈盘将这两个字在嘴边细细品了品,然后笑着回头冲漆黑的夜色道:“邯郸君,她叫阿拾。”
黑暗中无人回应,那一直像影子般存在的人已经不见了。微凉的夜风里,只余下一缕淡淡的江离香犹挂在木槿枝头。
须臾,漆黑的琴楼里响起了一声悲凉的琴音,琴音裹风,直上云天。
起风了,要起风了。
(齐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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