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叶落成堆,我在云梦泽畔的桐树下坐了长长的一个下午,看着碧绿的湖水被夕阳一点点地染红,又看着橘红色的湖光被黑暗一点点地吞噬。我想起了落星湖畔的那个晚上,想起他骑马载着我在暗夜的竹林里穿梭,想起他移开双手后天宇下满湖璀璨的星光……我想起合婚那夜他含笑的眼睛,想起他呢喃着我名字的双唇,我想起一夜云雨之后,他自睡梦中惊醒,没有甜言,不是蜜语,只怔怔地看着我,然后闭上眼睛笑叹:“太好了,你还在……”
是我错了吗?也许那日草堂之中他对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他想要和我在一起,他会为了我和赵鞅抗争,我们会成亲,会有三个孩子……他是那样害怕我离开,他用他的方式试图让我留下,可我在看到史墨的来信时,就已经决定离开。我甚至没有尝试,就已经选择了放弃他。
他的确应该恨我。那日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做了什么?他撕了我留下的嫁衣吗?他挥剑斩断了那张冰凉的床榻吗?他一把火烧了那间我们合婚的草堂吗?
他会做什么?我到底对他,对自己做了什么……
我抱紧双腿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不管我当初离开的理由是什么,我想,他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你不进屋吗?外面变冷了。”当月亮从湖面上升起时,黑子拎着一只酒坛出现在我身后。
“我不冷,我想在这儿再待一会儿。”我低头把泪湿的眼睛在衣摆上来回抹了两下,然后笑着看向身旁的黑子,“怎么了,是你家主上叫我回去煮荼吗?”
“不是,是明夷让我来看看你。他已经做了晚食,今晚你可以尝尝他的手艺。”黑子扶着树干在我身边坐下,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个搁脚的地方。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为什么没有来晋国看我?”我问。
“明夷说,你到晋国不久就做了太史墨的徒弟,后来又成了晋人的神子,哥哥我没混出点儿脸面怎么好意思去找你。”黑子低着头,用手来回地摩挲着装酒的粗陶坛子。
“这是哪门子理由?忘了,便说忘了,我又不会怪你。”
“谁说我忘了?!”黑子拔高了嗓子硬是把两只不大的眼睛瞪得又圆又亮,“为了当得起你一声‘哥哥’,我可是真做过打算的。骗你,我就是这个。”黑子低头捏起地上的一只黑壳甲虫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做了什么打算了?”我接过那只可怜的甲虫,随手放进了草丛。
“我想着自己哪天要是成了艮卦最好的勇士,就带着天枢最好的剑去新绛城看你。”
“那你的目标现在一定已经实现了。主上和明夷好像都很器重你。”
“有什么用啊,等小爷回了天枢,还不得被你这臭丫头踩在脚底下。”黑子瘪了瘪嘴小声嘀咕着。
“我好端端地踩你做什么?再说,我也不会在天枢长住,等帮明夷处理完一些琐事,我就回来了。”
“骗人,还想瞒我?主上都同我说了。”
“说什么了?”
“你这次只要回了天枢就是乾卦的主事。将来,赵家的新世子做了宗主,指不定你就成了天枢的主上。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好命!不用练剑,不用杀人,耍耍两片嘴皮子,就什么好事都拼了命地往你头上砸。哥哥我怎么就没这运气呢?”
天枢的主上?我苦笑着夺过黑子怀里的酒坛,仰头喝了一口:“等我哪天被你说的这些‘好事’砸死了,你就不会羡慕我的好命了。”
“臭丫头,你和赵无恤——呃,不,你和赵世子真的生分了?你真的和他成了亲,又甩了他?”
我咽下一口苦酒,按着黑子的肩膀站了起来:“回去吧,风吹得有些冷了。”
“哦。”黑子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连忙拍拍屁股爬了起来,“明夷的晚食应该已经做好了。待会儿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我们什么时候去天枢?”
“明天早上我去弄辆马车,日中过后就出发吧!”黑子抖了抖自己身上的草屑,弯腰替我扯掉了一根扎在下摆上的刺荆。
“好,明天我在家里收拾好东西等你。”我一边说一边迈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云梦泽上的夜雾被风吹卷着在阔野上四下弥漫,天空中一轮素白的月亮在浓云之后时隐时现。一步,两步,三步……当耳边此起彼伏的波涛声渐渐远去时,空阔的原野显得格外安静,风吹过开花的芒草,那细密的、绵长的声息,是云梦泽送给即将远行的离人最后的礼物。
我享受这一刻的寂静,可黑子却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他抽出剑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砍着身旁半人高的芒草丛。那些躲在草丛中安睡的小麻雀一窝窝地被惊醒,全都争先恐后地扑着翅膀蹿了出来。我长叹一声,按住了黑子的剑柄:“同我说说五音吧,明夷说她霸占着天枢不肯移权是什么意思?”
“卿相生病的事,你都已经知道了吧?”黑子听到五音的名字立马收剑入鞘。
“嗯,我知道。”
“天枢现在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主上不当世子后,卿相就让五音夫人做了天枢的主人。虽然赵家去年新立了世子,但卿相一直病着也没正式把天枢交给新世子。所以,到现在为止,五音夫人还是天枢真正的主上。”
“是这样啊……”伯鲁无权无位自然不能控制天枢,无恤虽是世子却还未得到赵鞅的正式授权,这种时候,五音不肯移权并不奇怪。只是以她的阅历和对无恤的了解,怎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野心?明夷和伯鲁又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让我重回天枢?这里面到底还藏了什么玄机?
阴谋、算计,我人虽未到天枢,却已然嗅到了危险的气味。
炙肉、水蒿、葵菜、野鸭,石屋内,明夷备下了满满一桌的佳肴。伯鲁热情地招呼我在他身边坐下,黑子拿湿布抹了一把脸后也在明夷身旁坐了下来。
“吃吃看这个,明夷刚刚烤好的。”伯鲁将一片炙肉夹到我碗里,又挽袖替我舀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肉汤。
我拿起食箸,微笑着把炙肉塞进嘴里。半肥半瘦的炙肉被明夷烤得极香,但此刻我却无法专心享受眼前的美食。自我离开鲁国到现在已经过了四百多天,这四百多天的时间里,我酿酒,打猎,行医,莫说筹谋政事,就连复杂点儿的算计都没有。如今,眼看着就要跳进一个巨大的旋涡,我的脑子却有些转不动,吃不消了。
明夷在饭桌上把天枢的现状同我细细讲了一番。我默默地听着,嘴里的东西越嚼越没有滋味。天枢这几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坎卦的主事因为一筒奇怪的苇秆,丢了性命;于安离开天枢去了新绛,巽卦的刺客群龙无首乱成一盘散沙;医尘年纪大了,五音夫人正在物色新人接替他坤主的位置;而此刻坐在我眼前的这位离主显然也已经不打算再回天枢了。天枢八卦,撇开我这个光杆儿的乾卦不说,有半数都处在变化动荡之中。晋、卫、齐三国眼看就要开战,负责军情密报的天枢却乱成这幅光景。且不说如今独掌大权的五音夫人愿不愿意让我插手天枢之事,就算她大大方方地接纳了我,我又如何能照明夷所说,组织起一支影子军队协助无恤抵抗齐国,攻下卫国?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不行,我做不到。”我看着伯鲁,拼命地摇头,“如果此番晋卫之间的战局真如你们说的这般危险,你们就应该找一个更合适的人去帮无恤。我是酿酒的宋娘,是治病的楚巫,天枢这场仗我打不了。”
“你可以的,现在能够帮到他的人就只有你了。”伯鲁放下食箸看着我。
“不,我是个胆小鬼。我害怕了,就会逃走。我很擅长逃跑,这一点你们比我更清楚。”
“阿拾,你不会害怕天枢,因为它不会让你爱的人离开你。和它打交道也许会要了你的命,但你害怕的从来就不是死亡,对吗?”
天枢不会让我爱的人抛弃我,我害怕的从来就不是死亡……我看着伯鲁苍白温润的面庞,酸涩的眼眶再度被温热的液体填满。
“无恤没有和狄女再行合婚之礼。我想,他一定已经和自己心爱的人盟过誓约了。阿拾,你才十六岁,现在退缩实在太早了。有的人,有的事,趁你还年轻,趁你还有力气,总要奋力争一争。输了,痛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疗伤,用来遗忘。”
“可他那样恨我……”
“相信我,红云儿的确不是个擅长原谅的人,但你永远会是他的例外。”
伯鲁微笑着拍了拍我的手。面颊上有温热的水滴沿着鼻梁悄然滑落,可这一次,我不再隐藏,不再抗拒。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任它们在脸上肆意流淌。
夜深沉,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夷扶着疲惫气虚的伯鲁上了床,我与黑子商量好了行程便起身告辞。黑子拿了蓑衣要送我回家。这时,明夷已经替伯鲁掖好了被角,他转身取过墙上的一顶竹笠递给我:“戴上吧,我送你回去。”
是我听错了吗?明夷竟要冒雨送我?
“还是我送她回去吧,外面下了雨,地上都是烂泥。”黑子替我接过竹笠,又把蓑衣披到了我身上。
“不用了,你们两个都别送了。我那间水榭的位置你们一定都已经知道了,明天一早来接我就好,我不会逃跑的。”
“黑子,你把暖炉烧得旺一些,我送完她就回来!”明夷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右手一推门,便径自走了出去。
“怎么这就走了?外面路黑,你得带着灯啊——”黑子见明夷出了门,连忙转身取了一盏带盖的陶灯递给我:“既然他要送你回去,那我就不送了,明天等我弄了车再去找你。”
“嗯,那我先走了。你待会儿烧旺了暖炉也别放得离床太近,你家主上熏不得烟。”我接过黑子手中的陶灯,急忙追着明夷出了门。
仲秋的夜里落了雨,任是在楚国这样的南方之地也难免有些阴冷。我拎着陶灯沿着石屋外的小道往黑暗里跑去。小道上的枯草落叶盛了雨水,脚踩上去有些打滑,才勉强跑了几步,身体便稳不住了。我停了下来抬头往前望去,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茫茫的雨幕,刚刚还走在我身前的明夷仿佛融入了这片秋雨,不见了。
“明夷——”我拎着陶灯站在原地大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暗夜里遥遥地传来两声几不可闻的击掌声。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我一边喊一边寻着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说要送我回家的人,“哪有你这样送客的主人,你走得也太快了!”我喘着粗气抱怨道。
“是你太慢了。”明夷转头望了望身后。雨中,石屋温暖的灯光已经变成了黑幕上一颗不起眼的豆粒。“走吧!”他轻轻吐了口气,明显放慢了脚步。
看来他是有话要同我说,又不想让伯鲁和黑子听见,才冒雨来送我的。我把陶灯从右手换到了左手,笑道:“以前下了雨,你连离卦的院子都不肯出,这会儿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为什么这么好心要送我回家?”
“你这回去了天枢指不定就死在那里了。到时候,我未必有空儿去送你。今晚,就权当是提前替你送魂吧!”明夷侧首睨了我一眼,冰冷诡异的话语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可是巫士,别在这种半夜阴湿的地方咒我!”我抖了抖肩,拉紧了身上的蓑衣。
“咒你?我是不想你死,才出来送你的。”
“什么意思?”
“我早先交给你的苇秆密函,你找到破解的方法了吗?”
“算是找到了吧!那些芦苇秆上被人刻了字,零散的时候看不出什么门道,但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把它们编在一起,就能看见密函的内容了。”
“那你编出来了吗?密函上都写了什么?”明夷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告诉你密函的内容,但你得先告诉我,无恤昨晚到底有没有来过云梦泽?”
“好个冥顽不灵的丫头!我刚刚在屋里同你说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啊!晋国日前已经出兵卫国,齐国的军队也已经离了齐境往西面来了。智瑶去年趁卿相重病之际夺了赵家的权力,无恤此次出征前为准备军队的粮草都受了智氏的百般刁难。他此刻前有狼,后有虎,即便知道你住在云梦泽,又哪里还有时间赶来这里见你。”
“他真的没有来过吗?辎重短缺之事,他昨夜在梦里好像也和我提起过。”
“智瑶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很清楚,你是太担心他,才会有此一梦吧!”
“也许吧……”我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撇开自己脑中的妄想。明夷继续向我询问有关密函的事,我本就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苇秆上所刻的地名和数字同他复述了一遍。
“这听上去像是一份账目,可数字又有些奇怪。”明夷听后眉头深锁。
“这上面的地名都是这两年晋国遭了天灾的地方。我上次和无恤到晋阳赈灾的时候就遇到过有人向灾民赠粮征收男丁的事。我担心这密函上的数字会与此事有关。”
“密函的玄机等你到了天枢之后再想办法破解,我要提醒你的是,那筒苇秆是我当初从天枢偷偷带出来的,回去之后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密函之事,特别是五音。”
“怎么?你怀疑五音夫人和此事有关?”
“我没有怀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提醒你,就算你拿了主上的令牌,就算有黑子护在你身边,天枢对你来说依旧是个极危险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五音若有心独占天枢,她一定会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有所动作。可过了这些年,我对五音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当年,我是艮主祁勇带进天枢的俘虏,她是高高在上掌握我生死的贵妇。我在天枢住了几个月也只见过她三回。在我残余的记忆里,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充满欲望的女人,像一朵暮春时节怒放的红芍,开到了极致,却在绚烂的影子里透出枯萎的征兆。
“五音是个怎样的人?”冷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我拎着陶灯小心翼翼地走在明夷身旁。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你以为自己看清了她,可她的面具之后永远都还有另外一张脸。”
“我以为她只是个喜欢权力的女人。”
“你要是这样想,那离死期就真的不远了。五音此番隔离赵氏妄图独占天枢之举的确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但你若因此把她看作一个愚蠢贪婪、一心只追崇权力的人,就大错特错了。”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对手,都让我心中没底。
“五音对你好,你要努力不让她影响你,掌控你;若她对你使坏,你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得罪她,毕竟她的地位在你之上。”
“不能顺着她,也不能逆着她,一面与她斗,一面还要想办法支援晋卫之战,我的好师兄,你交给我的果然是一件又‘好’又‘简单’的差事。”我对明夷苦笑道。
“对无能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件丢脑袋的差事。不过对有能力的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件一举多得的美差?”明夷冲我扬了扬嘴角,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模样。
药人、无恤,支持我斩鬼戮神、一往无前的两个理由啊。
细雨夜风伴着我们走了一路,行至木屋旁,我与明夷行礼作别,他却从袖中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锦囊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给你的,现在先别打开,等哪天你在天枢待不下去了,再打开来看看。”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送我回来的?叫黑子明早一并带来不就好了?白白毁了你一件上好的丝袍。”我拿陶灯在明夷下摆上照了一圈,原本绣了水波纹的丝绢已经被路上的泥水、刺荆弄得面目全非。
“黑子手痒,嘴巴又大,你若有什么秘密想告诉别人,就只管告诉他。”明夷把锦囊塞给我,顺手取走我手里的陶灯回身便走。
“谢谢你送我回来,你的好意我都收下了!”我冲夜雨中的背影高声道。
“收下了,就别死在那里。”明夷没有回头,没有驻足,只是摇着灯淡淡地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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