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七十八个橡木小盒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主屋正中央的案几上,八种颜色代表天枢的八个卦象,每个颜色的盒盖上又都刻了不同的人名。和当初的我一样,每一个进入天枢的人都把自己的头发留在了离卦。
一人留一发,一发牵一命。
世人恐惧巫术使得这些深藏在木盒里的头发成了离卦最神秘的武器。派出去的商探、遣出去的刺客、送出去的女乐,离开天枢的很多人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但他们的身上始终牵着一条线,这条线就握在天枢手里,握在明夷手里。和折磨燕舞的“夜魇咒”一样,天枢用尽一切手段让每个从这山谷里走出去的人都相信,掌握他们生死的只是这盒中的一根发丝。
明夷离开天枢前,将这些装着众人发丝的木盒封进了离卦地底的密室。五音并没有费心寻找它们,因为没有了明夷,这些头发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堆离了身的死物,派不上任何用场。但明夷知道,对我而言,这些漂亮的盒子会是他留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我是巫士,是智府中生鬼火、取死灵的晋史高徒,也是祭天高坛上那个沐浴神光代天受礼的神子子黯。五百七十八个盒子到了我的手中就会变成五百七十八条可以牵制人心的“魔咒”。这些“魔咒”含在我嘴里,却会像野草一般在天枢众人的心里蔓延生长。
黑子离开乾卦时,乾卦门外是如水的夜色,除了偶尔几声疲倦的鸟叫外,枫林间寂静无声。第二日清晨,阿羊按吩咐为我送来了长弓、羽箭,她告诉我,昨夜巽卦最顶尖的十二名刺客全都埋伏在门外的枫树林里,黑子出门不多时就被他们装进麻袋一路扛去了谋士云集的震卦。
“那十二个人都是你引来的?”我在枫树底下铺了一卷青竹制的七尺长席,席上一只双耳红泥小炉正呼呼地燃着炭火。
“姐姐交代的事,阿羊就算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也一定会办到。只是可怜了黑子哥哥,被人套在袋子里挣扎着叫喊了一路,到最后钻出来的时候,满身大汗像淋了雨一样。”阿羊端了一只温酒的陶罐放在炉火上,两腿一屈随我在席上跪坐了下来。
“若他老老实实地随他们去了,那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可不就没人信了嘛!”我与黑子早前商量过一番合用的说辞,只是不知道那个马虎大意的家伙临到头还能记得几句。
“黑子哥哥准备的那些话都来不及说,震卦的人自己就先问了。”
“哦?问什么了?”
“问乾卦新住进来的人是不是晋国神子,又问晋人的神子到天枢来做什么。”
“问话的人见过我?”
“嗯,晋侯当年在新绛城外祭天的时候那人也站在祭坛底下,昨日凑巧在谷中看见姐姐从夫人院中出来,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这倒是好,震卦有人认得我,也省了黑子一番口舌。”
“嗯,黑子哥哥后来也没再多说别的,只说姐姐是乾卦的新主事,今后各卦得了什么谷外的消息就只管送进乾卦的院子,不用再转递到夫人那里去了。”
“什么?他是这样说的!”
“是啊,这样不对吗?”阿羊疑问道。
“他这人就是性急,活儿没干完,底子就已经掀给别人看了。”我苦笑一声从陶罐里拎出一只长颈酒壶,“算了,说了便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巽卦和震卦的人听了是何反应?”
松香酒在温水里煮了片刻,轻轻一摇便酒香四溢。阿羊盯着酒壶上的兽面青铜纹看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发盒握在晋国神子的手里大家自然是又敬又怕,只是夫人理事多年,现在一下子说要把消息都递进乾卦,大家多少还是有些犹豫。”
“犹豫也是常理之中的事,如果五音不松口,他们恐怕还要犹豫上十天半个月呢!”我说完笑着把酒壶凑到鼻尖深吸了一口气,“浓香清冽,果真是好酒……”
“乾主——”阿羊皱着眉头抓住了我凑到嘴边的酒壶,“姐姐,你现在到底打算怎么做?虽然发盒到手了,可若夫人要来抢,你也拦不住她啊!”
“拦她?我可没打算拦她。”我转头看了一眼乾卦虚掩的大门,一伸懒腰,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温醇的松香酒。
日升,云散,当金色的阳光洒满深红色的枫林时,五音带着一帮戴冠佩剑的黑衣武士闯进了我的院门。
他们来时,一壶松香酒几已见底,我斜斜地靠坐在枫树下醉意颇浓。
五音令人进屋搜寻发盒,我眯缝着眼睛晃晃悠悠地将壶里的最后一口酒递到了她面前:“夫人来得可真晚,这么好喝的酒都快被我一人喝光了。”
“哼,要喝,你便都喝了吧!待会儿也就没命喝了。”五音侧身避开我,在她眼中,我的手仿佛是沾了毒的蛇芯子,一碰便会生出青烟来。
我笑着往后退了一步,仰头饮尽了壶中的最后一滴酒。
“夫人,若待会儿你找到那些发盒,我是不是就要变成花肥躺到你院子里去了?既是这样,那可否请夫人告诉阿拾,到底是哪个好心人求你留了我三天的性命?若非他心善,我恐怕连离卦的发盒长什么样都没命瞧了。”我咂巴着嘴,一脸醉笑地看着五音。
五音听到“发盒”二字面色骤冷,她转头对我身后的阿羊道:“阿羊,你不是一直想要出谷去新绛吗?待会儿,你把她的心给我挖出来,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出谷。”
“你想去新绛?”我拎着酒壶回头看向阿羊,阿羊小脸一沉,两步蹿到我身前将我牢牢地护在了身后:“夫人,你知道的,你不能杀她……”
“哼!”五音一拂长袖,冷喝道,“不知好歹的丫头,你既不愿意,那就陪她一起死吧!来人啊——把她们两个给我捆起来!”五音朝屋内高呼了两声,无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快步走上了主屋的台阶。
我拾起竹席上的牛角长弓,在阿羊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搭箭对准了五音的后背:“夫人,如果改天你见到了那个替我求情的人,也让他来替你求求情吧!”
“你说什么——”五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四目相交的瞬间,我松开了拉弦的右手。
羽箭破空而去,呼啸着直射入了她的右肩。
鲜血似一朵红莲在秋香色的外袍上缓缓盛开,五音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声痛呼。
“姐姐!屋里还有二十个武士!”阿羊拔出腰间的柳叶匕,紧紧地靠在我身边。
我收了弓箭,淡笑一声道:“别怕,姐姐这屋里有噬魂的恶鬼,那些人出不来了。”
楚国地处南方,湿热多雨,密林沼泽之中常有些稀奇古怪的毒物。之前找我治病的楚人总会善意地告诉我这个外乡人,什么草有毒刺,什么虫碰不得,哪些瓜果、鱼肉误食了会有可怕的后果。我每每都小心翼翼地记下,回头再把它们一一收集起来,细细地研究。
史墨当初告诉我,巫术和毒术是密不可分的伴侣。一个人只要穿上巫术的外衣,再藏好毒术的影子,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世人眼中玄而又玄的巫士。
五音身上的箭头被我涂上了一种楚地的鱼膏,这鱼膏沾在皮肤上是无碍的,可一旦进入血液就会瞬间让人全身麻痹,不可言语。阿羊把弓箭送来之前,我已将鱼膏厚厚地涂抹在手背上,用箭时再将箭头贴着皮肤轻轻抹上一下,便能神鬼不觉地给箭头沾上毒。至于那二十个横倒房中的武士,我用的不过是一炉加了新料的迷魂香。
阿羊惊讶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想不明白为何片刻之间形势可以如此逆转,为何声色俱厉的五音会突然变成一个可以任人摆布的木偶。她自己寻不得答案便开口问我,我只摸了摸她的脑袋告诉她,我是晋巫子黯,这从不是骗人的谎话。
之后,我替浑身麻痹的五音清洗了伤口、换上了干净的外袍,又让阿羊通知各卦的主事在乾卦正堂集合。
大堂之上,五音僵直地坐在我身旁,我微笑着与众人见礼,又将自己要做的事一一通告给各卦主事。
因着离卦的发盒已经悉数落在我手中,大家心里多了忌讳,嘴上便应承得快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场权力交替的仪式就这样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地结束了。
两日的时间,一切仿佛还未开始就已经悄然结束了。
我看着空旷寂寥的大堂和身旁有口难言的五音,蓦然觉得这顺风顺水的胜利似乎来得有些太容易了。
入夜,山谷里稀稀疏疏地下了一场冷雨,院中如火如荼的枫叶沾了雨水沉甸甸地耷拉着。秋风卷带着湿寒的水汽穿过主屋破损的大门直兜进床幔里,这一夜,冷得异乎寻常。我拢紧床上的薄被,伸手用发笄挑了挑床头越来越暗的跪俑青铜灯。
在安置了五音之后,坎卦和震卦的人最先送来了他们的密报。二十四张蒲草密函铺满了我宽大的床铺,不断摇曳闪动的烛影如一幅神秘的图案在那些刻满文字的草秆上游移变幻。
“晋师军于帝丘,卫公族出奔。然卫君志坚,誓守城百日以待齐援军。”
百日,无恤此刻内外交困,无论如何也拖不起一百日。
攻城难,守城易。自古以来,攻城之法便是下下之策。此番,晋国一无十倍之兵,二无粮草辎重补给,若卫君能苦守三月,那时即便齐军不来,晋军也必须撤军回国。而回国之后,等待无恤的便是智瑶以“败军”之名压上他喉间的利刃。所以,无恤拖不起,他要的是速战速决。而我要的,是一个能助他越过帝丘百尺城墙的方法。
我揉了揉酸痛不已的眼睛,捧着密函凑到油灯旁寻找着一切有利于战局的信息。
空泛、笼统、臆测,满眼密密麻麻的文字却找不到一丝有用的线索。
夜深沉,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雨点伴随着风声一波波地打在窗框上,蓦地叫人心生烦躁。我起身披衣,吹熄油灯,顶着漫天风雨冲出了乾卦的大门。
钥匙,谁能给我一把打开帝丘城门的钥匙……
雨无休无止地下着,在我浑身湿透、牙齿打战的时候,我的双脚将我带到了兑卦的院门外。
“咚咚咚……”沉闷的敲门声在大雨声中显得软弱无力。
“谁啊?这么晚了还敢来敲门!还让不让人睡啊?”兑卦的院门里站着一个骂骂咧咧、睡眼惺忪的美人。她一身素白的亵衣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姣好圆润的身体上,春光乍泄,自己却浑然不觉。
我解下头顶的竹笠挡住她胸前的美景,笑道:“商姐姐,亏我不是艮卦的热血男儿,你半夜里这般迎客也不怕惹出一桩风流孽债来?”
“阿拾?不,乾主,你怎么来了?!”商抱着胸前的竹笠,一下便清醒了。
“嘘——这里没有乾主。我听说今晚轮到姐姐守夜就特地过来看看你。”我竖起食指在唇边比画了一下,反身阖上院门,拉着商往旧日习舞的偏房走去。
“阿拾,你如今是乾卦的主事,有什么要吩咐的,只管明天差人来叫我就是了。这会儿大半夜的,还下这么大的雨……”商絮絮地说着,被我一把拖进了空荡荡的习舞堂。
我关上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门外,除了雨声并无旁的声响。
“兰姬如今可是睡在宫姐姐以前的屋子里?”我转头问商。
“她身份与其他人不同,那屋子也就只有她能住。不过,昨天晚上她就出谷回齐国去了。”
兰姬这么快就走了?听黑子回报,她此番入谷仅三日,其间也只与五音有过一次密谈。若她真同无恤恩断,莫非这次是替陈盘来游说五音“背赵投陈”的?五音昨夜傲人的底气,难道是因为有齐国陈氏在背后撑腰?
“阿拾,你这袍子都往下淌水了,要不要先到我屋里换身衣服?”我想得出神,一旁的商弯腰一把提起了我长袍的下摆。
“商姐姐,先别管这袍子了,我来是有事想问你的。”我回过神来,急忙脱下外袍,将商拉到了大堂的角落,“姐姐,卫国宫里的事你知道多少?在帝丘除了卫侯之外,这几年还有哪家是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
“卫国?”商闻言微怔。
“是啊,晋国攻卫的事你难道没听说?”
“听说了,只不过我以为你这样冒雨前来,是想同我打听秦都旧人的事。”
秦都旧人……我看着眼前丰姿冶丽的美人,这才想起她和宫都是当年公子利大婚时天枢送出去的“贺礼”。
“对啊,商姐姐,你怎么回来了?可是公子利待你不好?”我拉住商的手小声问道。
“公子利俊秀文雅,是个好伺候的主人,只不过他府上已经有了一个叔妫,又哪里还有我们姐妹的恩宠。”商笑着看了我一眼道,“公子利做了秦太子后,把我们几个姐妹都送给了伍将军,将军不喜女乐,只半年就赏钱打发了我们。”
“既是这样,你怎么又回来了?外面的天地那么大。”
“我是天枢的人,外头的事断了总是要回来的。”
“那宫姐姐呢,她为什么没随你一起回来?”
“宫恋上了伍家瘸腿的儿子。将军遣她走,她不肯。可惜她一身绝世的才艺,到头来却要天天守着一个坏脾气的瘸子。”商说到宫时脸上难掩惋惜之色,我拍了拍她的手笑着道:“宫姐姐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是幸事,我们该为她高兴才是。”
“有什么好高兴的啊!”商抬起眼来愤愤道,“你是不知道,伍家的儿子心里早有了别人,他平日待宫极是苛刻无情,一点儿小事就动辄打骂。我们都劝宫姐姐一起回来,可她是个痴人,犯起傻来谁也劝不住。阿拾,现在宫的发盒就在你手里,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施咒引她回来了!”商说到情急处一把攥住了我的手。
“商姐姐,你先别急,用发盒施咒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我看了一眼窗外,小心示意商不要再拔高声音,“伍惠小时候受的磨难多,因为腿疾也许性子暴躁了点儿。不过府里有将军,他会有分寸的。”
“伍将军不住在雍城了,赵氏老女没能嫁到秦国,将军又拒绝了与赵氏庶女的联姻,所以公子利受封太子不久后,将军就自请领兵驻守西疆了。府里如今只住了伍惠和宫二人。阿拾,你——”
“商姐姐,秦国的事我改日再找你细聊,今天你先得把你知道的和卫国有关的事都告诉我。”我打断了商的话。
商看着我,长长地吐了一口郁气:“五音夫人没把震卦‘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锁心楼”里存的是天枢历年收归整理的密讯,阿娘的身份、药人的下落、伍封的讯息、卫国的旧事,也许都能在里面找到记录。可钥匙有两把,一把在震卦主事手上,另一把却在五音手上,两者缺一不可。五音如今昏迷不醒,没有她的钥匙我打不开“锁心楼”的大门。
“卫国最有权势的是孔氏,我十三岁时就在孔文子家中为婢……”商拉着我靠墙坐下,慢慢地回忆起了她的过去。
孔文子是卫国孔氏一族的前任宗主,他娶了卫灵公的女儿后生了如今的孔氏宗主孔悝。孔悝与卫君是表兄弟,为人识礼大气,在朝中极有威信。那日,我在鲁国碰到的几个卫人就是他送到孔丘处学习治国之术的。可是,这个孔悝对我有什么用呢?
我正寻思着,商突然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浑良夫。
“浑良夫是孔家的下人,生得高大俊美。老家主还在世时,浑良夫和主母就常常当着婢子们的面眉来眼去。听说这几年,他已经同主母住到一处去了,出入如同寻常夫妻一般。”
“那孔悝就由着自己的母亲与仆人私通?”
“孔大夫仁孝,怒气都藏在心里吧!”
“是嘛,这口气还真是难咽啊……”我嘴上叹息着,心里却像是阴雨绵绵的天空突然照进了五彩绚烂的阳光。我嘱托商不要将今夜之事告诉别人,然后拿起自己外袍和竹笠疾步出了兑卦。
点灯,调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将一块一尺见方的木牍写得密密麻麻。写完通读一遍觉得不妥,复又从床底翻出一箱蒲草,取了一根用刀笔浅浅刻上:“浑,诱之以名;悝,以浑之命诱之。”
第二日清晨,一夜未睡的我将一份替艮卦采买武器的单子交到了黑子手上。黑子不解地看着我,他不愿在这时候把我一个人留在天枢。我微笑着将一枚蒲草编织而成的平安花结拴在了他的腰间,并嘱咐他,卫国有战事,路过的时候要“小心”,别撞上了晋国赵世子的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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