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音在喝完解药后的第三日午后醒来了。彼时,我正与于安坐在屋内翻看各卦主事送上来的密报。
卫侯辄带着两个公子逃出卫都后,遇上了赶来救援的齐国兵马。姗姗来迟的齐军面对已被晋军驻守的帝丘城,只好带着卫侯辄班师回国。齐军为何来迟,密报上没有说。但目前的结果是我一直想要的。
于安捏着密报默不作声,这两日他对我说的话少得可怜。
“哐”一声响,屋内有人从床榻上摔了下来,砸了地上的火盆。珠帘后,五音半支着身子躺在地上,白色的袖摆被火烧出了两个大大的黑窟窿,灰白色的木炭撒了一地。
“见过夫人。”于安按剑同她一礼。
见到于安,五音先是一怔,而后低头吃吃笑了起来。“我睡了多久了?”她问我道。
“三月有余。”我回道。
“赵无恤赢了?”
“赢了,晋军夺卫损兵不足百人。夫人此番舍命一赌,输得一败涂地。”
“既是赌局,非赢即输,没什么好奇怪的。”躺了三个月,五音的脸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眼窝凹下去了,原本就松弛的嘴角蔫蔫地耷拉着。她低头拍了拍衣摆上的炭灰想要站起来,可努力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夫人腿上的痹症需再饮半月的羹汤细心调养才会好,这半月里是走不了路的。”我走到五音身边,蹲下身子想要扶她。
她反袖一挥,推开我道:“当年祁勇带你入谷,我就不该留你的命!”
我沉默,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和凛然的气势组合出了一种极古怪的模样。
“我来吧。”于安拉起我,俯身将五音抱上了床榻。
五音的眼睛自我和于安身上扫过便又笑了,她指着于安的鼻梁道:“原来,她给赵无恤熬的那碗迷魂汤,巽主也偷喝了。”
于安放下五音,握剑而立,整个人冰冷得犹如一块透着丝丝寒气的玄冰:“夫人有闲情调侃属下,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五音笑了笑,不以为然。
“夫人为什么要背叛赵氏转投陈氏?是谁让你多留了我三日性命?”我问。
“哈哈哈,乾主真会说笑。五音何时背叛过赵氏,又何曾想要乾主的性命?我只不过是旧疾发作睡了三月,没法替卿相效力罢了。”五音一边说,一边扯过锦被妥妥地盖住了自己的腿。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一时竟无话反驳。
“卿相平日做事最爱讲凭证,即便是赵无恤也不能无凭无据对我下手。赵无恤如今刚当上赵世子,如果这么快就要除掉卿相手下的老人,你说卿相会怎么想?”
“我们不能杀你,却可以让你在这张床上过完余生。”五音正笑着,于安袖摆一扬,三尺寒锋已穿透锦被刺进了她的小腿。
五音吃痛闷哼,双眉猛地拧紧。
我惊愕地看向于安,于安的剑又往下入了半分:“‘锁心楼’的另半副钥匙在哪里?”
五音久睡本就气弱,于安这一刺叫她原本苍白瘦削的面庞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的身子开始发抖,眼中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在治好我的腿疾前,我不会告诉你们。”
“夫人是想尝尝我巽卦的手段?”
五音忍痛一笑,抬头看着我道:“治好我的腿疾,派人修书送到新绛,卿相回信之日,我就会把‘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
“修书卿相?你要我给他写什么?”我问。
“写上你对我的怀疑,写上你没有凭据。”
“你想要卿相来定你的生死?”我看着五音发际流下的滴滴冷汗,惊讶道。
“我只要他亲笔回信,不管是生是死,只要看到他的字,我就把‘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五音说完低头看了一眼刺在自己腿上的长剑,咬着牙道:“现在,麻烦巽主给我打盆热水,我要洗漱了。”
于安眸色一冷,我连忙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帮我到医尘那里要一盆热水,再要一包止血的药粉和两尺细麻,我在这里等你。”
“你自己小心。”于安手腕轻提,剑尖蹭着锦被拔了出来,不见半点儿血丝,唯有满鼻血腥之气。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吱吱作响,锦被下鲜红的血液透过文绣的锦缎一点点晕开。五音见于安出了门,一下便靠在了身后的床栏上。
“你既然背叛了卿相,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手上?你不怕卿相多疑,受了我的唆使,不察不问就下令杀了你?”
“我的生死不劳乾主费心,敢劳乾主把柜子里的梳妆奁和梳妆镜拿给我。”五音缓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地指着房门右侧一只黑漆嵌螺钿的大柜子道。
我疑心有诈,不敢乱动。
五音冷笑道:“我被你害得在这床上躺了三个月,你还不许我看看自己的鬼样子?”
我看了一眼五音蓬乱的头发、被炭火熏裂的面颊,起身打开柜子,将她要的东西递给了她。
锦被上的血渍还在不断地扩大,但五音此时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捧着铜镜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然后伸手从满是冷汗的额际扯下一根细弱的白发。
我实在看不下去,默默隔着锦被用手替她压住了伤口。
五音掀起眼皮瞟了我一眼,而后一边盯着铜镜寻找白发,一边漫不经心道:“其实你长得很像你阿娘,若是散下头发,再在耳边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就更像了。”
“你认识我阿娘!”我心下大惊。
“‘锁心楼’里未必有你要的东西,而我这里一定会有你想要的。”五音放下铜镜以手按心,萎缩开裂的两片嘴唇微微扬起。
五音被于安软禁了,可以自由出入她院中的人就只有医尘和一个随侍的小婢。
于安代替五音控制了天枢,但凡谷中之事,各卦主事都会一一向他禀报。而我只负责查阅、归整从谷外传来的密报。
五音那日同我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但我没有勇气去探究她心里的秘密。
在楚人的嘴里,有太多关于湖泽女妖的传说。传说中,女妖们生活在一望无垠的湖泽深处,她们有着世人无法比肩的智慧和美貌,善用动听的语言诓骗善良无知的人们跳入大湖舍生求死。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离开困住自己一生的大湖。一命换一命,这血色的公平让生活在水边的人们听来毛骨悚然。五音对我而言,就像是云梦泽里的水妖。我既没有做好接受诱惑的准备,就不敢轻易靠近那片危险的水域。
给赵鞅的信大半个月前已经送出去了。大雪封山,路上难行,若要信使回谷,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于安怕我日子无趣,每日晚食过后都会来我院中小坐,有时会带一壶酒,有时会带一柄弓。今天,他为我抱来了五音房中那张名唤“绕梁”的古琴。
既以“绕梁”为名,其琴必定妙在余音。传说楚庄王曾痴迷它的妙音,七日不朝,最后,怕自己因琴亡国,就叫人生生将琴砸碎。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转而摧毁别人,盛名远播如庄王,也不过尔尔。
幸在,此琴如今就摆在我面前,许是昔年那砸琴的人怜它一条性命,偷龙转凤了吧!
于安抱琴之意,自然是希望听我抚琴。可他哪知,伍封自小就没让我研习琴艺,我能品琴却连半个像样的乐音都弹不出来。我笑着撺掇他来弹琴,我可勉强为他一舞,他却谢绝了。他说,琴音表心,他怕他的琴音吓跑了我。
两个人,面对着一张绝世好琴却只能一口口地喝干酒。若这事被阿素知道,怕是要被她嘲笑至死。
夜深人静,于安放下酒杯起身告辞。我突发奇想拉住他道:“教我习剑吧!若是新绛城里没人要我,我怕是要自保其身,浪迹天涯去了。”
盗跖曾说要教我习剑,我嫌他毛手毛脚,嘴巴又毒,就没同意;无恤说要教我习剑,说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机会;在楚国时,陈逆和他那帮闹哄哄的游侠儿兄弟倒是教过我一些,可你一句,他一句,你一招,他一式,也没个正统。从开始到现在,我那几招用得好的救命招数似乎都是于安教的。那时,他重伤刚愈,却教得很是认真。
之后的两个月,我的日子过得极其简单,白日扫雪看密报,晚食之后便随于安练剑。
隆冬之月,谷外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即便有,也都是数月之前发生的事了。今秋,陈逆到了楚国后,老老实实地去南香馆替明夷订了碧海膏。碧海膏是天枢的暗号,天枢在南香馆里的暗探立马就盯上了他。暗探跟着陈逆在楚国郢都发现了陈恒的兄弟齐国左司马陈瓘、陈盘以及阿素。陈逆护送他们三人见了楚令尹子西和在朝的另外几位公子。
之后,陈瓘、陈盘、阿素回了齐国,陈逆却一个人留在了郢都的驿馆里。陈逆留在郢都做什么?密报上没有再写。可我猜,他是在等年轻的楚王从桐国得胜归来。
晋人攻卫,陈盘入楚,这两者之间定有关联。
子西是楚国令尹,执掌楚国军政大权,陈盘与他会面聊的定是国家大事。可楚国不同齐国,令尹子西对自己年少的君主极为尊崇,陈盘与他商量的事情也许太重要了,使他不得不等到楚王回朝后才能做出决定。所以我猜,陈盘之所以走了,是因为得知卫国都城失守;陈逆之所以留下,是因为要等楚王一个答复。
至于答复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两个字——结盟。
晋侯出兵伐郑,赵鞅在卫立君,宋国本就偏心晋国,晋人一旦拿下宋、卫、郑三国,则晋国复霸天下。
齐人急了,所以把目光投到了遥远的楚国。齐在东,楚在西,晋国就夹在这两个大国之间。如果齐楚结盟,晋国必将大祸临头。
这一晚,于安派阿羊来陪我习剑,顺便给我送来了一柄短剑。这剑出自巽卦铸剑师之手,长两尺,剑身又薄又窄,剑料之中夹铸生铁,所以,比起普通的青铜剑坚韧了许多。
我这两月习剑,起初用的是松枝,而后是匕首,现在终于有了一柄属于自己的佩剑,拿在手里左挥右砍,爱不释手。
阿羊见我耍得高兴,忍了许久才道:“姐姐,这剑不是这样使的。”
“那怎么使?”我又挥了两把,只觉剑风凌厉,听起来就极过瘾。
“巽主说,习剑非一日之功,姐姐若要制敌一定要用巧劲儿。这剑虽加了生铁,但遇上重剑,一击就断了,寻常招式不能用的。”阿羊示意我将手中佩剑交给她,然后对着院中扎的一个草人猛地一刺,一剑贯喉,“这样的小剑最适合的招数是——刺,姐姐习医多年,对人的骨骼筋肉一定比阿羊更熟,找到骨头空隙刺进去,照样可以毙敌。快、狠、准,这才是姐姐要练习的。”
“你这小丫头,讲起剑术来头头是道的。好了,我记下了!小师父先过来,姐姐有话同你说。”我笑着牵了阿羊的手走到台阶上坐下,“阿羊,你之前是不是同五音夫人说过,你想出谷去新绛?”
“姐姐怎么知道的?”阿羊把剑柄在衣服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我。
“你忘了?五音那日就是站在这院子里说的,她说如果你杀了我,她就同意让你出谷去新绛。”
“哦,我想起来了!姐姐那天可吓死我了,阿羊还以为……”
“以为自己要陪我死在这里了?”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现在要找人帮我去新绛送封信。若你想去,我就派你去。去了之后,也别着急回来。我托人带你在新绛城里好好逛上一逛,玩上一玩。若你喜欢新绛,想住下来,我同你们巽主说去。”
“姐姐是想让我留在新绛?”阿羊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
“我……我现在不想去新绛了。”小姑娘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怎么又不想去了?”我伸手把阿羊扯了起来。
“因为……因为巽主回来了。”阿羊在我毫无预料的时候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没有说话,她又一脸惊惶地抬头看我。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原以为,她同普通边寨小村里的姑娘一样,心里藏着一个都城梦,一心想去自己国中的都城看看。可没想到,她心里藏着的竟是——于安。
“姐姐,你生气了?巽主心里只有姐姐,阿羊只要待在巽主身边,偶尔看他几眼,听他说几句话就好。”阿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端端一个英气勃勃的姑娘一下就变成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麻雀。
“不是的……”我看着眼前的人,想起新绛城里的四儿,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你家巽主在新绛城里已有妻儿,你……她和你……哎呀,算了算了,你想留在天枢我不勉强你,送信的事我让黑子去吧!”
“乾主?”
“没事,喜欢谁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去吧,帮我把黑子叫来。”
“唯。”阿羊怔怔起身一礼,拖着步子走了。
我看着月色下空落落的庭院,仰头又是一声长叹。为夫君选侍纳妾,绵延子嗣这种鬼话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世间有哪个真心钟爱自己夫君的女人能心甘情愿接纳另一个女人?我做不到,四儿做不到,无恤那娇媚如三月春阳的新妇一定也做不到。我天天想着要回新绛,想回去同他再见一面,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呢?然后我要把他放在哪里?心里,还是天涯?
于安来找我时,月已上中天,我正捏着被无恤退回的蒲草花结在院中发呆。
“你让阿羊去艮卦找黑子了?”他问。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晚和祁勇他们有事商量吗?”我把花结塞进袖口。
“一堆琐碎的小事,商量完了就顺便替阿羊过来告诉你一声,黑子今早和祁勇比剑扭伤了脚,如果你有什么信要送,我另外派个人给你。”于安绕过篝火,在我身边坐下。
“也没什么大事,等他脚伤好了再让他去吧!”
“你可是有话要传给无恤?”
“真是什么也瞒不了你。前几天,我收到楚国来的消息,说是齐国陈氏派人见了楚国令尹子西。我怕齐楚之间有异动,就想找人给无恤提个醒。至于为什么让黑子去,是我有私心。一来,他去可以替我传信;二来,我想让他在新绛城里等着,等融雪开春了,就把四儿和董石都接到天枢来,四儿和孩子的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明夷陪伯鲁留在楚国养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祁勇这人我也摸不清,我开春再把医尘带走,你恐怕就要一直留在天枢了。四儿好不容易盼到与你成亲,总不能让她一直带着孩子在新绛空守着。”
“她这一生有你这样惦记着,倒也值了。”于安听完弯了弯嘴角道。
“自我四岁与四儿相识,她何尝不是这样惦记着我。只是我对不起她,把日子过得这样糟糕,叫她时时替我担心。”
“这是你我的命。”于安看着篝火上飘飘悠悠的火星,眼中忽暗忽明,“我这些年每次踩在生死边缘上,都觉得这是我的命。命里注定让我在雍城遇见你,让你遇见无恤。你我这些年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明明都想过要逃离这样糟糕的日子,可偏偏又都坐在了这里。齐楚之间的事,我会派人再去查,你不用太担心。我这里有样东西,你先看一看。”
“什么?”我接过于安递过来的一方绢帕。
“这是卿相的回信。”
“这么快?”
“据说一路跑死了三匹快马,送信的人一回来就瘫了。”
“卿相这是怕我们对五音用刑伤了她。他对她,终究与旁人不同。”
“你不打开来看看?”
“也没什么好看的,定是让我们好生对待五音,开春后再派人送她去新绛,他要亲自审她。”
“你在赵府住的时日不长,对赵鞅倒是了解得很。”
“五音比我更了解卿相,所以她才这样有恃无恐。”
“若是五音转投了齐国,把她留在天枢麻烦更大,送到新绛倒也省心。”于安拨了拨掉出火堆的两根松枝,我把绢帕叠了叠,复又还给了他:“这信你给五音看过了?”
“没有,想等你明天一起过去,然后帮你把‘锁心楼’的钥匙拿到手。”
“于安,谢谢你。”
“这回又谢我什么?”于安侧首看着我。
“谢你什么都不问,就费心帮我拿钥匙啊!”我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歪着脑袋冲他笑。
于安看着我,低声叹道:“狐狸,你这话一说,我是想问都开不了口了。”
“也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我要找的东西说起来太复杂,连我自己都还理不清楚。”
“理不清楚,就先放放吧!起来,用你的新剑和我过几招!”于安起身,把手递给了我。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笑道:“和你动手,三招之内我必死无疑。”
“那我不用剑,再让你一只手。”于安解下佩剑丢给我,又笑着将自己的右手背到了身后。
“背右手!你别这么瞧不起我啊!打伤了你,我怕你巽主的面子挂不住。”
“刚刚还说不敢,让你一步,你就猖狂起来了。”
“这两个月可是有个人天天在我耳边夸我天资聪颖,有当刺客的天赋。打你一个没剑的残手人,谁怕谁啊!”我腾地站起身,捆紧袖口,扎牢足衣。
“那就试试吧!”
虽说于安让我用真剑与他过招,可我怕自己习剑不久把握不好分寸刺伤了他,最后还是决定改用松木剑。我换剑的时候,于安在我身后笑得极开心,我依稀觉得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这样大笑。
我与于安过招,目的不在制胜。若能接住他七八招,再蹭到点儿衣角,我就很满足了。可我步步紧逼,于安却频频躲闪,空叫我一个人在院中舞得花哨。
“不要让我,你出招啊!”我用剑指着他的左手,大声嚷道。
“来了!”于安一笑,猛地欺身向前。
我屏住呼吸,只见火光一闪,人影都没瞧见,剑已离手。
“你……”
“我怎么了?”于安看着我,脚下一动,我来不及惊呼已往后倒去。
身子落了地,后脑勺被人一掌捧住。睁开眼,于安就半伏在我身上,一根三寸长钉从他袖中滑出一下顶住了我的咽喉。
“现在,你死了。”他寒星冷月般的眼睛含着笑盯着我。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颈间有寒气入骨。可这一刹那,我却好像突然明白四儿和阿羊为什么会那么死心塌地地爱着眼前这个男人了。
“怎么了?还要用木剑替我留脸面吗?”于安手指一转,掌中的长钉不见了踪影。
我想起自己刚刚换木剑的蠢样,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不比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人睡觉去了。从明天起,我再也不练剑了!”我推开于安从地上爬了起来,气呼呼地往台阶上走。
“明天,我来陪你吃早食。”他笑着弯腰捡起自己的佩剑。
“走好,不送!死人不吃饭!”
我砰的一声关上房门。门外枫吟松涛中,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
五音的伤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好了,可这三月昏迷卧床,她人也瘦了,皮也松了。再见时,虽然她用蕙草油梳了光滑的高髻,也敷了厚粉,涂了口脂,但一个女人一旦开始衰老,便摧枯拉朽,势不可当,仿如夏末庭院里的红芍,花虽犹立枝头,可只要轻轻扯下一瓣,其余的花瓣便会随之落地,只剩下一枚早已腐败的花心。
五音看到赵鞅的回信时,脸上的表情无甚变化。我向她索要“锁心楼”的钥匙,她很爽快地就将一枚青玉镂雕而成的海螺放在了我手上。
“这就是‘锁心楼’的钥匙?”我掂着手中沉甸甸的青玉螺又惊又疑。
五音示意我将整副钥匙交给她,用我先前得到的那柄轻轻地插入玉螺,上推一格,左拧一格,两柄材质、形状截然不同的钥匙就奇妙地组合在了一起。
“这是鲁国公输班制的玉螺锁的钥匙,这是开锁油,你开的时候别太用力,若拧碎了,还要送回鲁国去修。”
“多谢。”
“哼,你这小姑娘就是太较真,其实有些事,知道比不知道更痛苦。你说对吗,巽主?”五音勾着嘴角,瞄向身旁的于安。
于安没有回应,只拉了我的手道:“我们走吧!”
“好。”我起身,两个佩剑的男人替我们打开了房门。
“乾主,‘锁心楼’里碰上什么看不懂的,记得来问我。”五音端起案几上的热水,笑着饮了一口。
锁心楼,锁心楼,我以为众人口中的“锁心楼”定是震卦院中那间盖青瓦的二层小楼。可哪知,于安带着我出了震卦的后门,一口气沿着门外上山的小道走了五六里路。
此时,虽然谷中积雪已尽消,可山上却仍是一片冰雪世界。玉屑似的雪末儿在眼前疏疏地飘着,不知是来自空中,还是枝梢。脚下的路结着薄薄的一层冰,一踩就碎,咔嚓咔嚓,伴着我们一路往山腰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道眼看就要走到尽头了,于安带我绕过一棵参天的雪松,那山洞就赫然出现在了我面前。它高嵌在一面岩壁之上,洞顶的青岩上还垂着几十根一尺多长的冰凌。洞口被大石封堵,只留一扇青铜大门,门上一把极精致的青铜长锁。
“这里就是‘锁心楼’?”我站在山洞前抬头仰望,洞口顶上那些银条儿似的冰晶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天枢历年来的密报都存在这里。你待会儿进去拉紧我的手,我们先找到石梯,上了石梯再把洞壁上的铜灯都点上。不然里头太黑,万一踩空了,是会要人命的。”
“这洞有那么大吗,踩空了还会摔死人?”
“你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于安这么说时,我只当他言过其实。可等我们一盏盏点亮洞中的油灯后,一个巨大的洞穴出现在了我面前。站在洞底抬头望去,只觉得半座山都被这岩洞掏空了。若遇上兵祸,在这里躲上七八百个人绝对不成问题。但“高大”只是其一,此处之所以被称为“楼”,是因为山洞之中有好几块巨大的青石平台。这些平台靠着左侧的洞壁一阶阶升高,直往那看不到头的石顶而去,犹如空中楼宇一般。
“这些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踩着石阶踏上第一层平台,这里整整齐齐摞放着三十几只大木箱子。
“这是近两年天枢收到的重要密函,按国名归整。晋国和齐国的多些,就又按氏族、大宗分类。”于安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边的一只木箱,“这一箱是关于智氏的,密报抄写在竹简上,底下是去潮气的木炭和干絮,一年一换。等五年一到,再由总管五音和相关的主事舍掉一些不重要的消息,将重要的抄录在新的竹简或木牍上。你若是想找十几年前的消息,得再往上爬三层,那里有几箱木牍、几箱龟板,还有些零碎的帛书。”
“你知道得倒是很清楚,这里你经常来吗?”我从箱子里捞起一卷竹简,随手抖开。
于安一愣,顿了顿道:“怎么可能常来,只蒙着眼被五音带进来两次。那两次也只帮着理了理下面两层的箱子。今天,我既自告奋勇要陪你来,总要先跟震主打听好洞里的布局。”
“你是得多问问,毕竟现在你才是天枢的总管,这里以后都要靠你打理。”我把手头的竹简卷了卷重新放回箱里,又抬头看了一眼高处大小不一的岩石平台,“这里的箱子比我想象的要多很多,我怕是要在这里耗上几天了。”
“你想找什么,我可以帮你一起找。”
“不用了,我先随便翻翻。你今天谷里的事情多,不用陪我在这里耗着。让阿羊给我送些水和吃的就好,等天黑了,我自己会下山的。”
“山路滑,天黑了,我来接你。”于安把火把交到我手上。
“嗯,也行。”我点头应道。
“那我走了。”于安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昨天晚上,对不起……”
我一听,扑哧一声就笑了:“对不起什么呀,我还要谢足下不杀之恩呢!”
“阿拾,我从没想过要杀你。”黑暗中,于安的声音有些发涩。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拿火把在他脸上晃了一圈,嗔怪道:“你这人怎么如此开不得玩笑?你呀,以后少说好听的话夸我,什么有天赋,我将来要是得意自满找人比剑,冤死了也算你的错。”
“嗯,好……我走了。”
“好什么呀?你看得清路吗?”我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纵身跃下石阶,消失在了黑暗里。我摇头自嘲一笑,心道,自己这样拙劣的剑术居然还敢同他这样的高手对招,果真是活腻了。
于安走后,我打开智氏的几只箱子看了看,又打开赵氏的几只箱子翻了翻。智氏的不少事情,我在秦国就早有所闻,因为毕竟它是晋国仅次于赵氏的大族,秦人关心它的动作不足为奇。而赵氏的箱子里,对赵鞅一宗记录甚少,多的都是旁系小宗的秘事。六卿之乱发生在十几年前,若想查明阿娘的身世,找到药人的线索,我恐怕得到最高层的木箱里去找。
我手持火把沿着石梯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去,越往上,风声越大,越往上,越是心惊。这石梯极陡极冷,一级级往上,好似永远没有尽头。
爬到第三层岩石台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从石梯上跳了下来。回身望去,洞底几点微弱的灯光几不可见。
这黑黝黝的山洞是天枢的“心”,这一个个箱子就是它出生以来所有的“记忆”。它把它的快乐、哀伤、光明、卑劣全都藏在这里。而这一刻,我就站在它心里。
日出入洞,月升下山,我在“锁心楼”里一连待了四日。
第五日,我正在翻看楚国的几只木箱时,于安打开了洞门。
“这么快就天黑了呀!你等等我,我看完这一卷就下来!”我眼不离卷,随口喊了一句。
“好。”于安应了我一声,温文清雅的声音在山洞里悠悠荡开。
我看完手中的竹简,合上木箱,绕着岩石台一盏盏地吹灭了洞里的油灯。
于安手持火把站在石梯的最末一级上等着我。
“于安,我之前有没有夸过你声音好听?”我小心翼翼地爬下石梯。
“没有。”
“哦,你声音挺好听的。”我跳到他身前,笑嘻嘻地对他道。
于安微微一笑,转身朝洞口走去。
洞门一开,雪地上刺目的阳光扎得我一下就闭上了眼睛:“天还没黑呢,你怎么就来接我了?扎得我眼睛痛。”
“你要是在洞里再多待几天,眼睛才真要废了。”于安伸手捂住我的眼睛,“今天是岁末,他们在我院子里烤了一只山猪,兑卦的女乐们也都来弹琴歌舞助兴,我想你喜欢热闹就提早来接你了。”
“这么快又岁末了啊!”我缓缓睁开眼睛,可一见到光,眼睛还是不住地往外流眼泪。
“先闭上吧,我背你走一段。”于安俯身不由分说地将我背了起来,“你去年岁末怎么过的?”
我闭着眼睛趴在他肩上,想了想道:“去年岁末,我在从艾陵回宋国的路上,那天刚好经过一个村子,有人在村口祭祖,热闹得很。”
“他们请你吃酒了?”
“没,叫几个小毛孩把我的干粮都抢跑了,饿了我整整一天。”
于安轻笑一声,没有说话,我于是又问:“那去年岁末,你是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四儿有了身孕,就简单备了些酒祭祀了董氏先祖。”
“你刚回新绛那会儿,卿相就没让你娶别家大夫的女儿?”
“给找了个大夫家的嫡女,但四儿自幼待我情深,董石也该是我的嫡子。”
“是啊,她八岁认识你,一爱便爱了那么多年,若说情深,没人比得上她。”
“嗯。”
“只可惜,我那套嫁衣才绣了一半,你们的婚礼我也没能参加。不然,也总有个亲人替她梳梳头发,穿穿鞋,陪她坐上那辆出嫁的马车……”我叹息着睁开酸痛的眼睛,山路旁的雪松上飘下一些水晶似的雪末儿,那雪末儿飞旋着,闪着夺目的光,一路飞进我的记忆。
我闭上眼睛,心越飘越远,身子越来越轻。碎冰之声渐渐远去,有风在我耳边呓语:“阿拾,你这次回去,若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待你,你就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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