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水之源在晋北,这里春夏两季南来北往的商船极多,但此时已入冬,加之这两日一直阴雨绵绵,渡口上就只泊了几艘小船。
船身破旧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长得丑的不要,太老的不要,没力气的不要,挑来挑去,无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我昨日答应了阿鱼要雇两艘船,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无恤一句话堵上了。他说,方才在市集给我买木炭,买火炉,现在没那个闲钱再多雇一艘船了。
他说这话时,沉甸甸的大钱袋子就挂在腰上,别说雇两艘船,就算要买两艘船,再买两个划船的奴隶都足够了,可他就是死活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这次出门忘带了钱袋,囊中羞涩,也只能忍气吞声。
阿鱼上船的时候,脸色比我还要难看。对他而言,坐车再难熬,总也不过十天的光景;可坐船,至少一坐就要两个月,我和无恤这样尴尬别扭,他也爽利不起来。
我自觉对不起阿鱼,上了船后,便努力找话与他谈天。
阿鱼似乎对我的陶埙很感兴趣,直嚷着要再听一遍梅树下的曲子。我见无恤没有驳斥,便拿出陶埙吹奏起来。
冬日行舟,寒空暗暗,水面之上又只有我们这一叶扁舟欸乃向前。埙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黄昏淅淅沥沥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桨的艄公都落下两行浊泪来。
一曲终了,船舱里沉默了。
三人对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忆敲打心门。
傍晚,船篷外的风声越来越响,没有夕阳,没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阴沉得如同一条灰黑色的长带。
“客,今晚就在林子里过一宿吧!”艄公就近寻了一片树林系了舟,此时逆风行舟太耗体力,他已经大喘不已。
无恤点头,众人下了船。
阿鱼跟着无恤开始搭建今晚避风的草棚,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午后买的黍团子往嘴里送去。
“这干巴巴的冻团子姑娘还是别吃了!我给姑娘捉鱼熬汤去!”阿鱼蹿过来夺了我手里的团子往自己嘴里一塞,含混道,“姑娘,你赶紧帮我家主人搭棚子去啊!两个人干活儿,那才有意思哩!”他说完朝我挤了挤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应渔具就跑了。
阿鱼的心思我明白,可无恤压根儿不打算给我任何插手的机会。他在我旁边走来走去,却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你我如今就连做做样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吗?”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丧不已。
无恤抬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无言。
我心里像是被人堵了一块石头,闷闷的,喘不过气来,直想大叫一声甩开这尴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连叫都叫不出来。
阿鱼给我捉来了一篓小鱼,我煮了稷羹,吃完就已经到了入睡的时间。艄公和阿鱼躲进了一间草棚,无恤躲进了另一间。我看着火堆里熊熊燃烧的木柴,默默地躺了下来,蜷起了冻僵的手脚。
一夜无眠,往事如冰冷的蛇在我心中游走。当身前的火焰变成一堆冰冷的灰烬,当深紫色的天光再一次从东方亮起,我注视了一夜的草棚依旧冰冷沉默。
不被爱着的人却依然渴求被爱,这才是我如今最大的悲哀。
这一路,我终于学会了自己劈柴,搭草棚,设捕兽架,可我的独立却让无恤更加阴沉。他很少同我说话,每次开口总会在我身上挑些无关紧要的毛病,或是指派我做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也许,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伏在他脚下,哭诉我离开他后的痛苦,告诉他我有多么渴望再次得到他的垂怜。可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在他面前跪倒,他只会更加冷酷地离开。
半个月后,我们的船来到了郑国。一场大风雪,将我们困在了一个叫作怀城的地方。怀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它的馆驿只有十几间房。此时天还没黑,馆驿里就挤满了躲避风雪的人。
“主人,那边喝酒的怎么看着像是卫国的孔大夫啊?”走进馆驿的大门,阿鱼指着大堂角落里的一桌客人小声说道。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吵吵闹闹的酒客中坐着一个四十多岁年纪、宽额大鼻、一脸愁容的中年男人,男人左手边还坐着一个包青头巾的老妇人,妇人低着头看不清脸面,但瑟缩的肩膀显露出了她此刻的不适与窘迫。
“你们先找地方坐下,我过去看看。”无恤朝中年男人走了过去,男人一见到他立马就丢下酒碗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阿鱼旋即也探手去抽自己的弯刀。
“别急,孔悝不是你家主人的对手。”我按住阿鱼的手,转脸去看角落里的三个人。
馆驿里太嘈杂,无恤和孔悝说了些什么我听不见,只看见孔悝脸上的神情由最初的惊恐变成气愤,继而又露出了哀色。
“姑娘,这孔大夫不在帝丘当他的相爷,怎么跑到郑国来了?”阿鱼抢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我看了一眼孔悝,唏嘘道:“权臣遇上恶君,只怕是从卫国逃命出来的。”
无恤的话很快就证实了我的猜测。
原来,蒯聩当上卫君后,杀了一大批当初反对立他为君的大夫。孔悝本是蒯聩的外甥,又在夺位之争中立了大功,他原以为蒯聩杀人的刀怎么都不会举到自己头上,哪知蒯聩今夏在宫中设宴,竟以赏赐为由,骗他入宫饮酒,想要将他于酒宴之中毒杀。幸而,孔悝得到亲随的密报,才连夜带着老母妻儿逃出了帝丘。
无恤的眉头自见了孔悝后就再也没有松开过。我知道他是在担心邮良此番使卫的结果,而我却担心我们这一趟宋国之行要白跑了。
这一场暴风雪一刮就刮了整整八天,外头的河面结了冰,路面也结了冰。馆驿里的人谁都想走,却一个都走不了。
明明还在冬天,却非要去摘秋天的果。晋侯和赵鞅一个疯狂的念头害得我要在这么个陌生的驿站里,冰冷守岁。想想这一年过得着实太快,“锁心楼”里翻阅密档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可一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锁心楼”里找到了两份智氏派人探访鲁国公输一族的记录,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三年,另一份写在周王二十五年。
周王二十三年,智瑶的爷爷让天赋异禀的公输班在自己的寝幄底下打造了那间关押阿娘的密室,作为“幌子”,他又让公输氏一个叫宁的人给史墨打造了一辆“七香车”。周王二十五年,也就是阿娘被盗跖救出密室后的第二年春天,年少的智瑶亲自去了一趟鲁国,找到当年建造“七香车”的公输宁又另造了一辆“七宝车”送给晋侯。
智瑶赴鲁的时机实在太巧,这不由得让我怀疑“七宝车”的建造者——曾经大名鼎鼎后来却突然销声匿迹的公输宁实际上又为智氏暗建了一间密室,而这间密室关押的就是我多年苦寻不见的药人。
晋侯的“七宝车”我没见过,但史墨的“七香车”就停在太史府的后院。史墨不喜欢那辆车子,也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那辆车子。我回到新绛后,曾试着向他询问公输宁的下落,却被他一句“不知道”就打发了。后来,我又找机会问他讨要过那辆“七香车”,也被严词拒绝。世人皆传公输宁已死,但我不信,于是又托人另送了一封信到鲁国,请端木赐帮我打探公输宁的下落。
信送出去四个月后,我得到了孔夫子与世长辞的消息。那个倔强的老人在四月春景最好的日子里,永远离开了这个被他关怀、期待,却始终摒弃他的世界。千里之外,我在晋国萧瑟的秋风里遥拜东方,也深知三年之内,在夫子墓旁结庐守孝的端木赐是不会再给我回信了。
鲁国与宋国毗邻,也许在见过宋太史子韦后,我可以亲自去一趟鲁国,去拜祭孔夫子,顺便见一见端木赐,再在曲阜城里打听一下公输宁的事。这样,我也就不用再和无恤同车同舟一起回新绛了。
我正想着,门外的走道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客,你的热水送来了。”有人轻叩我的房门。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驿站里的仆役,他朝我弯腰一礼,递上来一只黑陶水罐。
“小哥送错了吧?我还没问你们管事要热水呢!”
“这是楼下独手客让奴送来的。”仆役恭声回道。
“哦,那——”我接过水罐想要道谢,送水的仆役已经转身下楼走了。
今晚是岁末,无恤似乎是和孔悝喝酒去了。阿鱼方才来说,明天不管下不下雪,我们都要动身去商丘了。孔悝这次带着老母妻儿,也是要往宋国避难去的。无恤打算赶在他前头,趁宋公还不知道卫国的局势,先探一探宋公对结盟的意思。
驿站之外,风雪大作,如狼般吟啸的夜风席卷着鹅毛大雪扫过田野、河谷。这样的天气,坐船是不可能了,若是要换马车出行,我这半废的脚也是该好好泡一泡了。
换了亵衣,烧了木柴,罐子里的水温变得刚刚好。我坐在床榻上把脚泡进热气蒸腾的水盆,冰冷僵硬的脚丫在热汤的抚慰下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可是,房间里怎么隐约多了一股花香?是我闻错了吗?这次出行,明明没有带香囊啊。我这样想着,人忽然觉得有些眩晕,这时抬眼再看脚边的那只黑陶水罐时,心中即刻大呼不妙。
我起身想要迈出水盆,可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开始摇晃旋转。人摔倒在地,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片浮云上,升升降降,最后一闭眼就晕了过去。
黑暗中,我时浮时沉,耳边有刀剑相交之声尖厉刺耳,有冰雪呼啸之声排山倒海。
几声惨叫过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宁静。半晌,只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在我耳边急唤,阿拾,阿拾……
这一定还是梦。自我去年回到新绛见到他,他就再也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姑娘来,姑娘去,倒好似我真的只是一个与他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想到这里心里一酸,干脆放松了身子,任自己在虚空里飘浮。
“她的手怎么这么凉?脚上的伤口止住血了吗?”
“止住了。”
“那人怎么还不醒?”
“姑娘一看就是被人下药了,药性还挺重。可下药的人都死了,咱们也没处找解药去啊!”
“那你赶快找个医师来啊!”
“主人,这大半夜的,天又黑,雪又大,能上哪儿去找医师啊?姑娘自己就是半个神医,她包袱里多的是药,要不你给找找?”
“拿来给我!”
有人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头,将我温柔地抱在怀里。不一会儿,一阵奇异的药香充满我的鼻腔。只可怜我身体四肢皆不能动,唯有在梦境里轻叹摇头,这人挑来挑去竟拿了醉心花做的药包来治我,我这一回怕是要睡上三天三夜了。
……
再醒来时,依旧是晚上,屋里点着灯,窗外的风倒似停了。
阿鱼闭着眼睛靠在我床尾,无恤并不在。我想张嘴发出点儿声音来,但嘴巴里又干又苦,舌头贴着上颚的皮,动都动不了,两只脚也一抽一抽地疼。
“阿鱼?”空咽了半天口水,我终于叫出了两个字。
“在!”阿鱼一个激灵猛蹿起来,冲上来就要扶我。我连忙摆手,示意他先给我倒碗水来。
“我睡了多久了?”我哑着嗓子问。
“姑娘睡了都快三天了,主人可是把怀城能请的医师都请来了,可惜没一个有用的。”阿鱼拎起桌上的提梁壶,又给我满满地倒了一大碗水。
“他现在人呢?”
“外头套马呢!幸好姑娘醒了,不然我家主人要连夜赶到都城去给姑娘找医师了。现在外头大雪下得连路都瞧不见。”
“我没事了。”我喝了大半碗水,才感觉自己又重新活了过来,“我这些日子身子虚,不受药,不然也不会昏上那么久。”
“姑娘可把我们都吓死了。”阿鱼接过我的碗,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风雪的无恤迈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竹笠,身上披着蓑衣,整张脸被风雪冻得发白,两只耳朵和鼻子却红得发亮。见我醒了,他也不说话,只拿着竹笠,披着风雪站在门边看我。
“主人,姑娘醒了,今晚你不用赶去郑都了。”阿鱼见我们俩都不说话,急忙跑上前拿走了无恤手中的竹笠。
“我看见了。”无恤转身脱下蓑衣,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太史府的庖厨天天都往城外竹林运食盒,难道食盒里装的都是石头不成?轻得风都能吹跑,也不怪别人下药重。不会办事,只会添乱。”
“你……”瘦了赖你,昏久了也赖你,也不知道是谁乱给我闻的什么醉心花!我瞪了无恤一眼,转头对阿鱼道:“给我下药的是这馆驿里的仆从,我这房里没丢什么东西吧?”
“姑娘,他们要偷的是你这个人啊,送水的仆从都已经被人灭口了。”阿鱼心有余悸道。
“灭口了?!”我大惊。
“送水的人大前天晚上就不见了,尸首被人在河里发现的时候都冻成冰条子了。大半夜的,谁会去冰河里打水?这肯定是有人要杀他灭口,硬给丢河里淹死了。”
有人故意要劫我?为什么呢?我如今与晋国赵氏已没多大关系,劫我的人肯定不是冲着无恤来的;智瑶也不可能,他若是要劫我,没必要派人跟到郑国来。莫非……是她?那天在大堂里,那个饮菊的男人,我分明也在哪里见过……
“你想到什么了?”无恤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理了思绪道:“那天我们碰见孔悝的时候,他邻桌坐了一个男人。那么冷的雪天,别人都在喝酒,只有他在喝水,水里还泡了黄菊,地上也倒了很多花渣子。他在那里已经坐了很久,而且我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可又想不起来。”
“会不会是陈逆的人?”无恤问。
“大哥?不可能。他若是要带我走,绝不会让手下杀一个无辜的人灭口。”
“哦,你倒是很了解他。”无恤眸色一暗。
“劫我的人都被你杀了?”我问。
“杀了三个,自杀的人只有一个。这四个人在路上跟了我们很久,我在树林里那么冷落你,他们都不敢下手,还非得等到我喝醉了才动手,真是瞧得起我赵无恤。”
“哦——”阿鱼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想住店的人那么多,就咱们能有两个房间,还偏偏隔那么远,敢情都是贼人安排好的呀!”
“你见到的男人,长什么模样?”无恤问我道。
“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极好,仪态也极好,眼角和我一样有一颗小痣,右手藏在袖子里,该是个惯用左手的人。”
“死的人里面没有他。”
“嗯,我猜也是。”
……
之后这一路,无恤再也没有给我任何独处的机会。每晚一到驿站,若是有房,定会要上两间,一间给阿鱼,另一间他与我同住。每天早上,阿鱼看我们的眼神都极暧昧,可他哪里知道我们一个床上一个地上,长长一夜连半句话也没有。我听着无恤的呼吸声,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倒是不翻身,只是每天一上车就开始闭眼打瞌睡。阿鱼见他精神不济,看我的眼神就更暧昧古怪了。
这一趟,我们从西往东行了千里路,从飞雪寒冬一直走到了吐芽绽叶的春天,终于在二月底赶到了宋国的都城——商丘。
阿鱼替无恤往宋太史府上送了拜帖后,等不及地要往扶苏馆去。雍门街的女人、扶苏馆的酒,对阿鱼来说,前者的吸引力远远不及后者。虽然,他不善饮酒,酒品也差。
“姑娘,这酒屋就是香啊!连墙都是香的。”阿鱼一走进扶苏馆的大门就开始东摸西看,馆里的侍从瞧见了,立马要上前来阻止,可一瞧见阿鱼身后戴冠佩玉的无恤时,脸上就又堆满了笑,腰一哈,小碎步一踩,刺溜就到了跟前:“客打哪儿来啊?要喝点儿什么呀?外堂还是内室啊?”
“内室。”无恤蹦出两个字,那侍从脸上的笑就更明媚了:“内室,三位——”
“什么意思啊?”阿鱼低声问。
“里面喝的酒和外面不一样。”我指了指内室地上一排排刻花的红陶小瓮。
“哦,怎么不一样?”
“贵。”
“啊?”
“客先看看,要喝些什么?”侍从捧上了一只四四方方的金盘,金盘上放了十片木牍,每片木牍上都写了酒名和它的价钱。
阿鱼不识字,也不识数,只拿眼睛询问无恤。
无恤喝了一口女婢送上来的清水,指着我道:“你问她,这里的酒,她最懂。”
“这是玉露春、朱颜酡、压愁香、青莲碎、一浮白……”我替阿鱼报了酒名,然后指着朱颜酡对他说,“你就喝这个朱颜酡吧,清淡好喝,也不易醉。”
“啧,不要,一听就是个小娘儿们喝的酒。姑娘,你刚刚说这个是什么?”阿鱼指着一块木牍道。
“一浮白。”
“对,我就要这个。”
“这是六年的烧酎加了药材酿的,太辣太冲,你这酒量喝不了。”
“好好好,就这个了!主人,快帮我给钱!”阿鱼嘴巴一咧,笑着对无恤道。
无恤掏出币子摞好了放在木牍上,那侍从又笑着把金盘凑到了我面前:“这位客怎么也该是馆里的熟客,奴以前怎么没见过啊?”
“不是熟客,是老客,几年没来了。”我随便指了指青莲碎的牌子。
无恤放了钱,抬头又问我:“你那晚和陈逆在房里喝的是什么酒?”
我一愣,但随即明白了他的话。
原来,他早就知道那夜我就躲在窗后看着他和他的新妇。
“压愁香。”我说。
我们点的酒很快被端了上来,无恤拿起他的耳杯喝了一口,两道眉毛立马就皱了起来。
陈逆曾经问我,阿拾,压愁香为什么要酿得那么苦?我说,苦才可以压愁。他赵无恤却不问,因为他不问也知道。
阿鱼一杯一浮白下肚,脸就变得通红,张着嘴巴说个不停:“姑娘,我家主人就是嘴硬,你别怪他。你刚走那会儿他烧房子了,你知道吗?他哭着到处找你,他居然会哭呢!哦,那狄族来的小姑娘第一次见他,也被他吓哭了。你在云梦泽那会儿,他丢下——”
无恤铁青着一张脸在扶苏馆里像逮鸡捉鱼一般死死地按住了阿鱼的嘴。
“别乱跑!”他转头冷冷冲我抛下一句话,拖着满屋子撒泼的阿鱼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扶苏馆的大门外,半晌都不能从阿鱼制造的震惊中醒来。云梦泽……他来云梦泽找过我吗?那一晚,难道不是梦?晋楚两国相隔何止千里,那时帝丘城外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他,他怎么可能会来云梦泽找我?
“你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惹人怜爱的眼睛,却有一张会骗人的嘴和一颗冷若寒冰的心。”
“为什么我没有说不的机会呢?”
“阿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幸福?”
无恤昔日在梦中的控诉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心绪纷乱,端起桌上的酒一口饮尽。甘洌的青莲碎滑入腹中,耳畔蓦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迷人琴音。
我心中一突,即刻扶案而起,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一把掀开了琴师面前的竹帘。
不是她,不是阿素。
我欠身一礼放下帘子,帘下却骨碌骨碌滚出一颗木珠。
“雁亭。”
我摸着木珠上的两个字,一颗心随着酒劲越跳越快。是圈套吗?是齐人要劫我吗?我是不是该等无恤回来?可如果在雁亭等我的人真的是阿素,无恤也许会杀了她。
雁亭,因亭檐飞展如雁得名。它建在商丘西城外的官道上,那个曾经日日醉酒的宋娘在这里等了她的夫郎一百多日。今天,阿素在这里等着我。
“好久不见。”阿素站在雁亭早已剥漆的亭柱旁笑盈盈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我迈进亭檐,却依旧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会是这世上绝少有的与我血脉相亲的人。
“怀城馆驿里下药劫我的,是你的人?”她是阿素,是我永远看不透的阿素,我即便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却依然无法对她敞开心门。
“算是吧。”阿素见我停在半丈之外,低头又是一笑。
“你若要见我,像今天这样传个口信就是,何必非要杀人?”
“因为杀人方便。下药劫你,倒也不是真的想劫你,只不过是想试试赵无恤罢了。我原以为你们几年未见,他又另娶他人,对你是真的断了情。可哪知死了四个小卒,就替你试出了他的情深似海。可惜了,这样一来,阿姐想带你回齐,终究是时机未到啊!”阿素走到亭中央石几旁坐下,冲我招了招手。
“我此生不会再入齐国。”
阿素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微笑着从随身的佩囊里取出一只红陶小瓶放在了石几上:“听说你有腿疾,这是东边夷族人的秘方,每晚泡脚的时候放一颗,可以疏筋骨,活气血。”
“阿素,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即便与无恤有隙,也绝不会转投齐国。”
“放心,你会的。”阿素笑着把药瓶往前一推。
若是以前,我或许会以为阿素对我的执念只是为了替陈恒拉拢一个谋士,可如今面对她的殷殷之情,我却没办法无情地漠视。我走到她身前,挺腰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道:“阿素,也许我真的该唤你一声阿姐。我知道范氏与赵氏之间有多年的恩怨,也知道你爹和我娘之间的关系。但我不能同你去齐国,即便没有赵无恤,我也不可能帮着齐人去害晋人。我阿娘是晋人,她至死说的都是晋语。”
“你娘的事是史墨告诉你的?”阿素有些惊讶,“那史墨可也告诉你,你阿爹是谁,你阿娘又是为什么被人抓进智府的,智瑶又为何天天想着要将你烹杀?”
“你这话是何意?我师父不知道我阿爹是谁。”
“笑话!他史墨是你爹娘当年婚礼的巫祝,他会不知你阿爹是谁?”阿素一声嗤笑。
“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在你阿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摸过你。若没有六卿之乱,我兴许还会背着你逛长街,教你习剑,陪你读诗。我娘恨你娘,可我喜欢你娘,你娘笑起来比谁都好看。你阿爹,我也喜欢,他弹得一手好琴。当年,他为了娶你阿娘……”
“他是谁?”我怔怔地打断了阿素的话。
阿素两道淡眉一提,笑着道:“这么有意思的事,阿姐可不能告诉你。你不如自己去问史墨。今天我来见你是要送你一份礼,也算是为怀城馆驿里的事同你赔罪。”她说着,低头又从佩囊里抽出一卷竹简放在石几上。
“这是什么?”这是一小卷被人用红绳捆扎的竹简,简身很短,只有两指长,外面加了木检,木检上的方孔又被黄泥所封,泥封上似是有卫国国君的印痕。
“这是卫国国君蒯聩写给齐侯的书信。这是其中一封,还有一封现在还在路上,我过几日会托朋友送给你。你要不要把它们交给赵无恤,自己看着办。”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不交给陈恒?”我伸手取过竹简,上面果然有蒯聩的君印和‘齐侯收’的字样。
“我呀,自有我的道理。”阿素系了佩囊,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起身而立,“我得走了,再不走就要被你的赵无恤逮住了。”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我伸手拉住她。
“今天来不及了。”阿素刚说完,亭子东面的小道上就奔出了一匹黑马,骑马的人速度极快,转瞬就到了跟前。
“大哥?”我看着马背上的人惊愕不已。
陈逆低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将阿素拉上了马背。阿素坐在他身后转头冲我狡黠一笑:“小妹,别忘了,我们都在齐国等着你。”
“保重。”陈逆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喝马飞驰而去。
齐国、阿爹、师父……
我低头沉吟,转身朝城门口走去,可仅仅走了两步就被旋风般刮到面前的无恤挡住了去路。
“这一次,你又想逃到哪里去!”他一把擒住我的手,炸雷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没有要逃。”
“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我来送一个人。”我转头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官道。
“谁?”
“……扶苏馆里的一个酒娘。”
“胡言乱语,跟我回去!”无恤双眉一蹙,拉着我转身就走。他手劲极大,我几根手指被他捏在一处,痛得像是要碎了。
“你放开我!”我吃痛挣扎。
“我不放!”他越发用劲。
“放开!”
“不放!”
“赵无恤,你到底还要别扭到几时?!”我满腹愤懑委屈,咬着牙,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一把甩开,“当年是我错了,是我伤了你,可如今你也伤了我,我们就此扯平了,行吗?”“扯平?我们扯不平。”无恤转过头,紧皱的双眉下,一双眼睛里满是压抑的愤怒和痛苦。
“所以,你就要和我这样无休止地彼此折磨,彼此惩罚吗?赵无恤,够了!你若放下了,便放下;你若还想要我,便说要我。我们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这世间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生在乱世,你我都是蜉蝣,过一日,赚一日,错过了一日,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明日。我们已经错过了三年,难道还要再错过三十年吗?我……我又哪里还有三十年可以等你?”
“我何曾想要与你错过,我何曾想要你成婚第二日就弃我而去!”无恤猛地逼近,低头怒视着我。
“我以为——”
“以为什么?你还想编什么谎话来骗我?!当年你弃我而去,我就对落星湖神发了誓,如果有一天,舍我而去的那个女人再回来找我,我绝不会叫她好过,绝不会原谅她,绝不会再爱她一丝一毫,绝不会——让她的巧舌再蛊惑我……”无恤的视线落在我的唇上,我心痛垂眸,他一把捧起了我的脸:“如今,你是太史高徒,我是赵氏世子,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是。你高兴了吗?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对吗?”
“我……”我语塞,胸口堵着一口气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不该走,更不该回来……我就不该再见你!”在无恤逼人的注视下,我心中最后一点点火光,也终于熄灭了。
“不回来?那你还想去哪里?”
“去没有你的地方,去比云梦泽更远的地方,离你远远的,离晋国远远的,离这可怕的一切都远远的。”我看着无恤的脸,想起阿素的话,整个人乱得像是随时都要炸裂。
“你敢?!”
“我自然敢。”
“你除了逃,还会做什么?”无恤气极了,握住我的双臂将我整个人半抱了起来。
“我会找到回来的路,我会回来找我思念了七百多个日夜的夫郎,可你除了把我推开,你还会做什么?”我在无恤的钳固下拼命挣扎起来,忍了许久的眼泪霎时翻涌而出,“你放开我,你没资格这样对我!如果落星湖畔的誓言对你而言只是谎言,那你就放了我!我们一夜相合,天亮两清,我没有收你的钱,你的嫁衣我不要了,你也别管我——”我抵着无恤的胸膛,用力想将他从身前推开,可明明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却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被他箍进怀里紧紧抱住。
“死生契阔,与子执手。没有人撒谎,我在落星湖畔娶了妻,却把她弄丢了。那一日,我烧了草屋,烧了你的嫁衣,我对落星湖说了很多话,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我绝不会叫你好过,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再爱你一丝一毫,绝不会让你的巧舌再蛊惑我。可我对湖神说的最后一句却是,求你让她回来,只要你让她回来,我之前说的都不算数,只要你能让她回来……宋国、楚国、天枢,你为什么要让我等那么久?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恨了你多久,想了你多久……”无恤的脸紧紧地贴着我的头顶,须臾,发间有温热的湿意直透心底。三年了,宋都城外,我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他终于褪下了他的骄傲,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我。
我蜷缩在无恤怀里,泪水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一时觉得欢喜,一时觉得悲伤,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够了,哭累了,我抹干了泪,抬头望着眼前的人:“赵无恤,你发那样窝囊的狠誓也不怕湖君笑话你?”
“让他笑去吧!我乐意……”无恤低头含住我的嘴唇,轻声呓语。
那一夜,是长长的一整夜的痴缠。他急切得仿佛要将七百多日的离别一股脑儿全都补回来。
第二日清晨打开房门时,阿鱼看我们的眼神暧昧得都有了颜色。只是这一回,我羞红了脸,躲在无恤身后啐道:“看什么看?没酒品的役夫!”
阿鱼看看我,看看无恤,笑得嘴都歪了。
锦榻缠绵,蜜里调油,接下来的几日,无恤除了带我去扶苏馆填肚子之外,其余时间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整个吞进肚里。小室之内昏天暗地,不分昼夜,他的精力好得让我咋舌。
“小妇人,你害我三年无子,你要何时才能还我一个孩子?”
“那孩子真是你副将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横竖与我无关。”
“你这人虽旧日劣迹斑斑,倒也不会不认账。”
“哼,我若不是当年落在你手里,此刻府中恐怕早已儿女成群,哪还会沦作绛人饭后可笑的谈资。”
“成群?你自大了。”
“你看我是不是自大!”他一个翻身又来捉我,我拿脑袋顶着他的胸膛,大声嚷道:“别闹了,我们是晋使,我们要去见宋太史了,我们要去见宋公了——”
“怎么见?这样去见?”他伸手托住我的腰肢直接将我抱坐了起来。
“你?!”我身上一凉,慌忙低头去捂胸口。他哈哈一笑,双臂一举将我举得更高。
“赵无恤——你这个疯子!我没穿衣服,冷——”
“冷吗?这样就不冷了。”
“主人、姑娘,你们轻点儿声!”
阿鱼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我浑身一热,嘴巴一闭,红得如同一只熟透的虾子。
“哈哈哈,饶了你,明日去见宋太史。”不怕冷的人大大咧咧地从床榻上跳了下去,披了衣服走到房门口,开了一条小缝,对门外的阿鱼说了一句:“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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