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我们依约要去拜访宋太史子韦,可没料到,刚出房门,就有寺人来馆驿传了宋公的旨意,说是国君要召晋国赵世子入公宫一见。无恤要入宫,但太史府的拜帖是早就送过的,所以我们只好兵分二路,由我独自去见子韦。
子韦是史墨的旧友,和史墨不怒自威的模样不同,他这人皮相“生”得很和善,骨子里却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日进斗金的扶苏馆由他一手创办,扶苏馆里南来北往的消息自然也都进了他的耳朵。所以,和无恤之前的计划不同,我没有拐弯抹角地试探他对晋、卫、宋三国结盟的看法,而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他自己的来意。子韦很高兴,因为我没把他当傻子,也没把他当外人。
子韦捏着史墨托我送给他的一串“蜻蜓眼”告诉我,宋公不喜欢齐人,宋国现在也的确想要让晋国帮忙教训讨人厌的郑国,但是卫国君臣有隙,恐难久安,这个时候谈盟约,为时尚早。
子韦的意思很明白——我们可以和你定盟,但是你得先把“大块头”卫国搞定,不然我们跟了你,回头怕被齐人教训。
郑、卫、宋三国夹在齐晋之间,谁得了它们,谁就是天下新一任的霸主。而这三国之中,卫国势力最大,要想叫其他两国俯首,就必须先拉拢卫国。为了拉拢卫国称霸天下,赵鞅已经等了十数年。只可惜,卫君蒯聩实在太不叫人省心了。
我答应替子韦传话赵鞅,子韦留我吃了扶苏馆送来的小食,又与我聊了一整日的星象。
日暮西山,我起身告辞,太史府的家宰把我送到了府门外。
阿鱼在门外已经等了一整天,见我出来了急忙迎了上来。
“贵客好走,此乃家主的一点儿心意。”老家宰将一只红漆雕花的小盒奉到我面前。
我行礼谢过,接过礼盒转递给阿鱼,回头又对家宰礼道:“敢问家宰,你们府上原来的家宰散去了哪里?”
“回贵客,家宰散离世已有一年多了。”
“死了,怎么死的?”这一日,我在子韦府中里里外外都没有见到昔日秃眉浊目、一脸色相的家宰散,原以为他是得罪了子韦被贬到其他地方去了,没想到竟已经死了。
“坠井死的,就死在扶苏馆后面的酒园里,园子也给封了。”老家宰说到“酒园”时,偷偷地瞄了我一眼,他以前是子韦府上的后院管事,虽没同我说过话,但约莫是知道我,也见过我的,只因我此刻是男子装扮,又是晋国来使,所以不敢开口唤我一声“拾娘”。
“贵客认识那可怜人?”家宰试探着问道。
“也谈不上认识。”我微微一笑,抬手道,“劳烦家宰相送,告辞了!”
“贵客好走。”家宰回礼相送,我带着阿鱼往府外人群中走去。
“姑娘,你今天怎么进去了这么久?是谈不拢吗?”阿鱼问。
“卫国那摊子烂事摆在那里,怎么可能谈得拢。子韦给了什么?打开来看看。”
“哦。”阿鱼低头打开了手里的小盒。
我随意瞟了一眼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是一顶通体莹白的玉冠,玉冠之上没有雕刻寻常的祥云图案,雕的是清一色娇艳可人的花朵——木槿、泽兰、红药、桃李、萱草,雕工精湛,花姿各异。我是巫士,也是女子,子韦知道我的身份,竟以这样一顶百花之冠相赠。
“姑娘,你不是说这子韦是个好财之人吗?他怎么舍得送你这么贵重的礼物?”阿鱼见路上好几个人都在我们身边探头探脑,连忙合上了漆盒。
“他这是想贿赂我呢!”我送“蜻蜓眼”是想让子韦说服宋公与晋结盟,子韦送百花冠怕是想让我说服史墨,劝赵鞅出兵替宋伐郑。世间诸事皆有内楗,我和子韦都是深谙此道之人,也知道收服彼此并不容易。我这一日表面上与他聊的都是占星之术,实际上却句句不离天下大势。累了嘴巴,累了心,此刻就算是这顶百花冠也无法令我雀跃起来。
夕阳横斜,暮色渐落,从长街另一头吹来的夜风带着丝丝寒意直钻进衣袍。二月春寒,没了太阳,便是这样冷,好似之前一整日的温暖都是骗人的。
从宋太史府到馆驿颇有些路程,我走了不到一半就已经打起了喷嚏,流起了鼻水。
阿鱼很后悔早上出门时没给我多带件外袍,我却只叹自己养尊处优太久,居然连阵冷风都扛不住了。想想还是小时候好,任人打,任人踢,病了一场又一场,可只要病一好,总还是生龙活虎的。哪里像现在……心里正感叹着,前面的巷弄里突然冲出来四五个乞丐模样的少年,看不清楚在抢什么,只胡乱挤在一起你争我夺,踢来踹去。后来,也不知是谁得了东西,被其他几个人围在中央一通乱打。
“阿鱼,快去看看!”
阿鱼点头正欲上前,这时在他身后却突然蹿出一道黑影,一下就把他手里装着百花冠的漆盒抢走了。
阿鱼先是一愣,随即抽出弯刀,大骂着追了出去。我只喊了一句“小心有诈!”,他就已经追着黑影进了一条巷弄。
站在昏暗的大街上,一边是阿鱼消失的巷口,另一边是打得正热闹的乞丐,我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做什么。就在这时,道路前方的巷弄里忽然悠悠地飘出了一盏红纱小灯。提灯的人是个男子,身材颀长,束发轻衣,腰间没有长剑,只一枚拖着长长丝线的香囊在夜风中翻飞。
那群乞丐见有人来了,哄地一下就散开了,散开了却也不走,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上的人。
我往前走了几步,见地上躺着的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被打得鼻青脸肿,却还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东西不放。
提灯的男子在男孩身边停了下来,我以为他会救起那个孩子,可哪知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嵌满宝石的匕首丢在男孩面前,便走了。
男孩捡起地上的匕首,挣扎着起身就跑。那群等在一旁野兽似的少年大吼一声全都追了上去。
我跟着往前追了几步,那提灯的男子突然转头看了我一眼。
长眉、凤目、泪痣,是他!怀城馆驿里弃酒饮菊的男人!他居然也来到了商丘!
我心中滑过一个念头,即刻提剑追了上去。
商丘城中横七竖八全是巷弄,不一会儿,我就把人跟丢了。绕来绕去,好不容易绕回原来的街道,一出巷口,就看见地上两具乞儿的尸首。其中一具,正是那挨了打的男孩。他腹部被人捅了好几刀,嘴巴里、肚子上全都是血,怀里的东西不见了,匕首也不见了。
“若是你,你会怎么做?”身后传来陌生的男人的声音,我身子一麻,背脊上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你——”
“别回头,看着他,告诉我答案。”一个冰凉的硬物抵在了我腰间。
我平稳了心绪,讥讽道:“你们齐国来的人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救人’二字吗?”
“我的匕首就是我给他的机会。只可惜他太蠢了。你呢,你是个聪明人吗?”身后的硬物往我腰间深扎了几分,我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回道:“我会把匕首丢给跑得最快的那个人。”
“哦?你难道不想要匕鞘上的宝石?要知道,你家里可还有人等着你拿钱救命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戏谑。
我看了一眼男孩浸满鲜血的衣襟,转过头道:“我怀里还有其他可以当钱的东西。”
“哈哈哈,果真聪明……”男子闻言仰头大笑,我察觉身后冰凉之物抵得松了,猛地转身抽出腰间的伏灵索,“啪”地一下将男子手上的东西打飞。紧接着脆脆的一声响,一根莹润的玉簪霎时粉身碎骨。
“哈哈哈——”男子看着我,笑得越发“得意”。
我打碎了他的玉簪,他得意什么?!
“你是谁?你故意引走我的人,到底意在何为?”
“我是晋人,我叫赵稷。”男子收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赵稷?邯郸君……赵稷!”
“没想到,你居然听说过我。我还以为,在赵家我赵稷的名字是个忌讳。”
邯郸君赵稷,这么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自然听过。如果说,当年六卿之乱是因为赵鞅杀了赵午而起,那么真正点燃这把燎原大火的人正是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二十几年前,于安的父亲为赵氏修筑了晋阳城,有城必须有民,赵鞅于是命令当时的邯郸大夫赵午将邯郸城里的五百户卫国人质转送入晋阳。赵午不肯,赵鞅一气之下就杀了他。赵午的儿子赵稷为报父仇,拥城自立,是为邯郸君。中行氏、范氏,两大氏族皆与邯郸君有亲,因而以诛杀朝臣为名,举兵攻打赵鞅。这才有了后来为期八年的六卿之乱。
传说,邯郸君赵稷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如今看来传言倒也不虚。赵稷今年应该已出四十,可看起来却足足少了十岁。
“邯郸君今日相见,可是受人所托?”我问。
赵稷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卷带着木检、泥封的竹简丢给了我。
我接过竹简,看了一眼上面的卫国君印后,便笑了:“我原本还打算拿到两封信后打开来看一看,再决定是不是要交给无恤。如今,既是你邯郸君亲自来送信,这信我也不用看了,直接烧掉就好。”
“你不想知道卫侯和齐侯谋划了些什么?”
“想,但这世上没有人会比你邯郸君更想见到赵鞅死。利于晋国,利于赵氏的事,你绝不会做。”
赵稷听了我的话,并没有反驳,只低下头微笑着摸了摸腰间的香囊:“小儿,不管是谁把你养大,是谁教你成人,他做得真不错。”说完,男子低头吹熄了手中的纱灯,灯火一灭,眼前的人便如一道黑烟消失在了我面前,只余下夜风里久久不散的江离香。
待我回到馆驿时,驿站外的高脚火盆里已经燃起了指路的庭燎,阿鱼跪在庭燎下的一片碎石粒上,火焰将他的脸照得通红。
“你家主人呢?”我问。
“出去找姑娘了。”
“玉冠追回来了?”
“追回来了。”
“唉,你也是该罚!跟在你家主人身边这么久,一招诱兵之计就把你骗走了。今日若真是有人要对你我不利,别说我回不来,你这条命也要断送在商丘城的巷弄里了。”
“阿鱼求姑娘惩处。”阿鱼眉头一皱,俯身在脚下的碎石地上重重一叩。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拉他,一拉竟拉在他断臂的空袖上。于是,又去扯他的肩膀,可阿鱼性子牛犟,只把身子一坠,任我怎么拽就是不起身。我此刻已累得虚脱,急火一上来,脑袋便痛得厉害:“你快给我起来!你当年不听我的话杀了鱼妇,自断了一臂,如今还要毁掉双腿变成废人不成?赶紧起来,去把你家主人找回来,就说我迷了路自己找回来了。”
“姑娘……”阿鱼抬头看着我,我趁机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快去吧!”
“唯!”阿鱼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我看着他一只空袖在夜风中飞卷,心中不由得唏嘘:“愚人啊,愚人,若你当年不杀她,她怕是已经为你生儿育女了啊!”
阿鱼走后,我低头从怀中取出阿素和赵稷交给我的两卷竹简。阿素曾说,陈恒身边有一晋人谋士,所有阴谋布局皆出自此人之手。如今看来,这人便是邯郸君赵稷。我在临淄城时,几乎每一脚都落在他挖好的陷阱里,一路奔波逃命,最后非但没有保住齐侯吕壬的命,反倒害无恤失了一个张孟谈。
如今,赵稷亲手把信交给我,就如同一条毒蛇把自己的毒牙放在我手心里,还笑着说:“没事,我请你摸一摸。”
蒯聩也许背叛了赵鞅,也许没有,但这毒蛇送来的信,我不敢看,也不敢把它交给任何人。于是,我一扬手,便将两卷竹简丢进了身旁熊熊燃烧的火盆。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在九霄之上有一个人真正关心着世间每个人的苦与乐,生与死。后来那场毫无预兆的瓢泼大雨是怎么起的,我一点儿也没看见,只记得自己踏上馆驿台阶的那一刻,身后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落雨声。雨声在夜色里极响亮,像是爆豆似的从天空中直砸下来。我飞冲出去,去寻门口火盆里的竹简。可当我将两卷湿淋淋的竹简抱在怀里时,无恤和阿鱼就这样出现在了漫天雨幕之下。
“你在干什么?”无恤飞身而至,拖着全身湿透的我冲进了馆驿。
我抱着两卷竹简,望着头顶暴雨如倾的天幕,惊愣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再不受我的控制。
无恤命人将蒯聩的信送到了新绛,赵鞅知道蒯聩有意叛晋投齐后,大怒不止。他立即派人送信到卫国,叫蒯聩送自己的大子入晋为质,以表明自己对晋国的谢意和忠诚。可蒯聩再三拖延,最后拒绝了他。
十年心血,一朝之间化为泡影,赵鞅不能接受这样的背叛。
周王四十二年夏,六十多岁的赵鞅不顾众人劝阻再次站上战车,披甲出征。六月,晋军围卫,齐国派大军来援。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就跟在赵鞅身边。帝丘城外的战场上,我见到了乔装改扮后的邯郸君赵稷,也见到了齐卿国观。在见到国观的那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了阿素和赵稷为什么要将那两封密信交给我。
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陈恒是想故技重施,让赵鞅和国观在卫国斗个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我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赵鞅。
幸而,赵鞅不是吴王夫差,他虽痛恨蒯聩的背叛,却也深知自己不能与齐军正面交战,所以选择了退兵。
十月,等齐国朝中政见不一之时,赵鞅再次帅军伐卫。
这一次,他攻下了卫都。蒯聩连夜逃出了公宫,逃往齐国。同月,赵鞅在帝丘另立卫公孙斑师为君。
十月中,当我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自己终于可以回到新绛与无恤团聚时,却不料又发生了变故。赵鞅在回晋途中,过度劳累以致旧疾复发,摔下了战车。逃到半路的蒯聩闻讯又在亲信的护送下重新回到了卫国,赶走了新君斑师,复位为君。
一场空,又是一场空。
坐在赵鞅的病榻前,我才真正看清了那两卷竹简中包藏的祸心——夺卫,诛鞅,乱晋。
卫国莽莽荒原上,下起了大雪。这里的雪,冰冷、阴湿,没有轻盈飞舞的雪花,只有数不清的冰碴儿混着雨水从天而降。刺骨的寒风在营帐外肆虐,帐中的一切都在动摇,世界似乎随时都会垮塌。
大军在外,日耗千金,而卫国一战来来回回已经拖了晋军将近半年。赵鞅不打算回晋,此时回晋,就意味着齐国朝局一旦稳定,卫国必将落入齐人之手。
所以,赵鞅昏迷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攻卫。
可我一个女人如何能攻下一个卫国?
那一日,是我第一次站上战车。苍茫无边的雪原上,士兵的皮甲漆黑如墨,黑与白的世界里,独我一人青丝高束,红衣翻飞。
我要让蒯聩看见我,我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我。
帝丘城上,蒯聩披甲执戈登上城楼,在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我几乎能听见他发自喉咙深处的蔑笑。
我驱车向前,命他出城投降。
他拿起长弓,一箭射断了我战车上的旌旗。
之后的攻城只持续了半个时辰,我便收兵回营了。向巢走进我的营帐时,我正在处理手臂上的箭伤。
“巫士,巢乃军中副将,明日攻城理该由巢指挥出战。巢虽不才,半月之内必将攻下帝丘,拿下卫侯!”向巢被我今日的表现气坏了,他顶着一头大汗冲到我面前,额上两道青筋突突地乱跳。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卷起的袖口,起身从营帐中央冒着滚滚热气的吊釜里舀了一碗热水递给向巢:“将军莫急,要先喝口热水吗?外面是不是又下雪了?”
向巢没有伸手来接,若非我之前在落星湖畔曾间接地从宋公手里救了他的命,他此刻恐怕早已经让人将我拖出营帐,军法处置了。
“将军可知,卿相昏迷前为何指着小巫说要攻卫,而非将军?”我喝了一口热水,笑盈盈地看着他。
向巢努力压住怒火,硬硬地回道:“巢在宋时曾听闻,晋卿赵鞅素来笃信占卜演卦之术。巫士乃是晋人神子,攻城擒贼必有神助。”
“将军大错。卿相这几十年治理晋国,靠的可不是什么占卜演卦之术。卿相此番攻卫,意在攻心,而非攻城,所以,才会择小巫,而舍将军。”
“攻心?”向巢疑惑了,他蹙眉看着我。我放下陶碗正欲解释,行人烛过掀开营帐走了进来。烛过朝向巢行了一礼,转身对我道:“巫士料得极准,卫侯的奸细已经来过了。”
“那该看的,他可都看到了?”我问。
“看到了。卫侯今夜就会知道卿相落车昏迷之事,也会知道向将军与巫士不和,晋军之中又有几十人骤患伤寒。”
“太好了,有劳烛大夫了。”我行礼谢过。
烛过看了一眼向巢,回礼退了出去。
向巢听了烛过的话脸色依旧难看,他铁青着一张脸,对我道:“把卿相昏迷的事告诉卫侯,又假装军中有人患上伤寒,难道这就是巫士所说的攻心?巫士这样示弱卫侯,该不会以为卫侯明日会因此狂妄自大,出城与晋军一战吧?守城易,对战难,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卫侯岂会不知?况且,卿相此前三次伐卫,卫侯此时已如惊弓之鸟。巢敢断言,明日即便只有十人攻城,卫侯都不会打开城门应战。”
“将军所言极是,可小巫何曾说过要骗卫侯出城一战?”
“巫士此言何意?不骗卫侯出城,便是要硬攻,那巫士的攻心之说岂非是空谈?”
我抿唇一笑,从桌案上捧起一个青布包袱交到向巢手上:“这是小巫特意命人给将军赶制的战服,将军现在不妨回去试试可还合身。”
“巢不需要什么新战服!”向巢怒道。
“将军还是先看看吧!”我笑着将包袱塞在他怀里。
向巢皱着眉头打开了包袱,随即抬头狐疑地看着我。
我走到帐外环视了一圈,复又回到帐中,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将信将疑地将耳朵靠了过来,我仔仔细细、如此这般将自己的思量同他说了一遍。
言毕,向巢神情大变,他挺身往后退了两步,施礼恭声道:“巫士妙计,巢定不负巫士所托!”
第二日,大风。我领军于午后出营,至白日西落才开始鸣鼓攻城。
蒯聩登上城楼,只看了一眼,便走了。
我幼时所读兵卷上曾言,士有士气,初起盛,继而衰,再而竭。史墨亦言,天地有气,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
为了特别“招待”蒯聩,我特意选了一个灵气、士气最弱的时候鸣鼓攻城。
晋军士兵们蔫蔫地举弓往城楼上射箭,几百只羽箭未及城墙便被大风吹落在地。我装模作样又催箭士再射了一轮,这一次总算射落了几个卫国士兵,这才心满意足地鸣金收兵。
是夜,我蹲在赵鞅榻前熬药,行人烛过踏着雪泥走进营帐。
烛过与赵鞅同岁,自宓曹惨死,烛椟离家远走后,老爷子的头发已经全白,原本严肃的脸上,更不见一点儿笑容。此刻,他掀帘而入,看到我时,万年不笑的脸上总算有了点儿喜色。
“巫士料事如神,向将军已经混入帝丘城了。”烛过走到我身边小声道。
“哦,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起身将手中扇火的一块皮革递给了他,“烛大夫,卿相这边就劳烦你了!小巫今日受了点儿风,恐怕不能——”我话没说完,捂住嘴,就是两个喷嚏。终归不是行军打仗的身子,午后在大风里站了两个时辰,回来后便头晕气短,喷嚏连连。事方过半,人就要倒了,真真没用。
烛过见我面色难看,关切道:“巫士可别真得了寒症啊,明日攻城之事,不如让军中其他两个副将去吧!巫士若是有所失,卿相和太史定饶不了老朽。”
“不可!蒯聩此次非死不可,小巫若不能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恐难心安。”
“那巫士就赶紧回帐休息吧,今夜一旦城楼有变,老朽定来相告巫士。”
“多谢烛大夫!”我感激施礼,拿袖子掩住口鼻,退了出去。
这一夜,我原不想睡,可一沾到床榻,人便似昏了一般睡着了。等到帐外随侍的小兵将我摇醒时,烛老爷子已经亲自带兵冲进了帝丘城。
两日前,我交给向巢的是一套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破旧的卫军军服。蒯聩是真的被赵鞅吓怕了,即便赵鞅重病不醒,领军的是我这个黄毛小儿,蒯聩都不敢打开城门替自己的士兵收殓尸体。天寒地冻,那些不幸坠下城楼的士兵,就那么躺在烂泥地里,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硬,无望地注视着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城楼。
蒯聩为君不义,但他深知对守城之人来说,箭镞是最珍贵的东西。所以,我昨天故意让人在风势最大的时候射了两轮空箭。果然夜幕一落,就有一小队士兵摸黑出来捡拾落在城楼附近的箭镞。那时,装扮成卫国士兵的向巢就趁机混进了帝丘。
向巢入城找到了赵鞅之前留在帝丘城的大夫石圃,请石圃统领为蒯聩修筑宫室的几百名工匠一同围宫擒拿蒯聩,而我则计划同时进攻城门,吸引城中兵力。
哪知,蒯聩失德背义,久丧民心。向巢、石圃一声号召,几百个被他残酷奴役的工匠连夜就围了寝宫。寝宫被围,城楼之上被蒯聩寒了心的士兵纷纷放下兵器,不战而降。
烛老爷子见此情形,也来不及叫醒我,自己爬上战车就指挥着军队一鼓作气冲进了帝丘城。
黎明破晓,我裹着长袍站在卫国荒原上,仰头眺望灯火通明的城楼。
三日,第三日,我就替赵鞅攻下了帝丘。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天意,但这一刻,商丘城里的那场大雨总算有了一个让我心安的解释——为君者,施政必以德,众怒不可犯,否则天地亦不相容。
蒯聩已是穷途末路,可他不想死,他带着两个儿子经密道逃出了寝宫。可一出寝宫,卫太子疾便被工匠们杀死在了宫墙下,公子青也没能活着逃出帝丘城。
东方未明,侵肌入骨的北风掀起荒原上的寒霜冰屑一路狂扫而去。颓败的城楼下,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拄着断剑从尸体堆里爬了起来,他青色的外袍被人撕去了一个袖筒,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左臂,右脚在跳下城门时扭伤了,走起来一跛一跛。
这里原是他的国家,这身后的帝丘城原是他的城池。
但过了今天,这一切都再与他无干。
我隔着一地冰冷的尸体默默地注视着蒯聩,蒯聩亦看见了我。
我原以为,狂妄如他定会冲上来与我杀个鱼死网破,可他却踩过地上那些曾经为他而战的士兵的脸,踉踉跄跄地向西逃去。
懦夫!我嗤笑一声,从身后的箭服里取出一根白羽箭,搭箭引弓,侧身而望。
“铮”一声响,森冷的箭镞击破凛冽的朔风一下射入了蒯聩的小腿。
远处的人应声扑倒,我翻身上马。
这时,蒯聩又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弯腰折断自己腿上的羽箭,带着残箭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逃命。
杀人时眼都不眨的人,自己的命倒是很舍不得丢啊!
我一夹双腿,身下雪白的神骏撒开四蹄如电飞驰。
“你输了。”我一拉缰绳挡住了蒯聩的去路。
蒯聩停下脚步,他抬头看着我大喘道:“小儿,你今日放了寡人,来日寡人许你卫国南面十城!赵鞅能给的,寡人也能给!”
“南面十城?”
“对,南面十城!”
“真可惜,你的手太脏,你给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要。”我骑在马上俯视着这个曾经羞辱了明夷,羞辱了我,害得晋卫两国几番大战,却忘恩负义、恬不知耻的男人,“走吧,在你死前,我再带你去见一个人。”
我策马走近蒯聩,蒯聩往后退了两步,用豺狼般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我继续往前,他突然举起断剑朝我猛扑了过来。
可惜,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年身经百战的勇士,而我也早已不是浍水岸边任他欺凌的小儿。蒯聩的剑还来不及落下,我已抽出伏灵索一把挥在了他脸上。
蒯聩的左脸被伏灵索上的倒刺揭掉了一层皮肉,他捂脸大叫,我趁机两手一绕,用索链缠住了他的双手。
伏灵索乃是越人鬼用龙渊、泰阿、工布三把宝剑余英所造,坚韧无比,几不可摧。蒯聩被伏灵索拖曳在马后,挣脱不开,只能大叫:“贱民!你放开我,我是天子册封的卫侯!我是国君!贱民,你会遭天谴的——贱民……”他嘴里不断地叫骂着,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安静了。
我转头看了一眼马后昏厥的男子,嘴角不由得荡起一抹轻笑。
贱民?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世间有人叫我神子,有人叫我山鬼,有人唤我巫士,有人唤我国士,现在我竟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叫我贱民是在什么时候了……
赵鞅在蒯聩被擒后的第二天醒了过来,他们在营帐里见了面。
蒯聩此时仍是卫国国君,却被士兵压着肩膀跪在赵鞅榻前。
赵鞅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责骂,没有痛斥,只扬手说了一句:“向将军,把他送给西面的戎州人,就说是晋国赵氏送给他们的一份大礼。”
“诺!”向巢得令,一手擒起了蒯聩。
蒯聩挣扎了两下,朝榻上的赵鞅猛啐了一口血水,嗤笑道:“赵志父,我乃天子御封的君侯,你敢动我!”
赵鞅闭上眼睛,嘴角一弯,淡淡道:“向将军归营时,莫忘了替本将把卫侯的脑袋带回来。”
叫骂不止的蒯聩就这样被人装进了一只粮袋,由向巢亲自押送去往了戎州城。
戎州城与帝丘城两两相望。只因戎族乃外族,蒯聩为君的几年里,曾几次三番嘲弄羞辱戎族的首领,所以那首领一见到粮袋里的蒯聩,便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
向巢不负众望带着蒯聩的头颅回了营,赵鞅却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将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赏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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