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后,新绛城的雨便一直下个不停。
春末夏初的时节,院子里的几树甘棠花好不容易开出了点点细碎的花苞,几场大雨后就都落尽了。
我心有愁绪,又见春日将尽,难免更加感怀。
无恤怕我多想,每日不管雨势如何缠绵,必会撑伞而来。有时他来,我还睡着,他便捧一卷书在床头坐着。我每每睁开眼,看见他,看见窗外的雨,总忍不住要伸手去寻他的手,待他转头捏住我的手,我便又能闭上眼睛迷糊一阵。
无恤终日待在太史府,倒也不只是与我赏景谈心,耳鬓厮磨。赵鞅的身体好一阵,坏一阵,虽然明面上还是晋国的执政人,但实际上很多事情都是无恤在暗中代为打理。
为了陪无恤处理如山的政务,太史府的书舍被我摆了两张案几,一样的长宽,一样的漆工。无恤处理政事时,我便也焚上一炉香,与他相对而坐,或捧卷细读,或处理府中琐事。到午后觉得困乏了,便放肆一把,猫儿似的窝在他腿上合一会儿眼。无恤极享受这样的温存,时常一边执笔疾书,一边抽出手来细细摩挲我的额头。
有的陪伴会让人上瘾,有的温柔会叫人贪恋。我躺在无恤腿上看着窗外蒙蒙细雨时,总会傻傻地希望这雨能一直不停地下下去,好似这样,如烟的雨幕就能替我隔去外面所有的人与事。
雨停,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无恤的案几上送来了宋国连日大雨导致山洪倾泻、丹水泛滥的灾报。宋亲晋,晋国援宋是必然,但如何支援却仍需商讨。因此,晋侯召集了在绛的诸大夫入宫议事,无恤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日,阴云散尽,耀阳当空。史墨一大早就遣人将太史府里所有的仆役、婢子、巫童全都叫走了。他素来喜净,这大半月的雨已经让他的竹屋变得濡湿不堪。
我趁着阳光好,也把雨季里受潮的衣服、被褥搬到了院子里。四儿来的时候,我正陷在衣服堆里,不知哪些该洗,哪些该晒。
“你这是干什么?府里那么多仆役,怎么自己在这里折腾?伺候你的巫童呢?”四儿将我从衣服堆里拉了出来。
“都被师父叫到城外竹林去了。他这人受不了一点儿霉味,这会儿肯定恨不得叫人把竹屋拆了,一根根竹子擦干净,再给他重新搭一间。”
“太史公也真是的,越老越倔,搬回来不就成了?和你闹别扭,还能闹这么久?”
“人老了,就是小孩儿脾性。等再过几天,我去哄哄他。”我牵了四儿的手往屋里去,四儿从怀里掏出一只朱红色的织锦小袋递给了我:“这个是你的,我刚才在府门外碰见了邮驿的行夫,他说这东西是雍城那边送来的。”
“哦。”我接过锦袋,捏在手里却不打开。
四儿看了我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也不打开看看?兴许是将军给你捎的东西。”
“不是将军,是公子利给我的书信。”我走进屋,从柜子里取出一只黑漆铜扣的小盒,打开来,把小袋丢了进去。朱红、绛紫、姜黄、靛蓝……小盒里已经躺着七只不同颜色的锦袋。
四儿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道:“怎么还有这么多?这都说了些什么呀?”她伸手将那只朱红锦的小袋取了出来,打开口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方丝帕。
世人寄信,多用竹简、木牍,稀罕些也用绢、帛。公子利给我写的信,清一色都写在丝帕上。个中原因我是知道的,越是知道,越觉得心中难安。
四儿识字少,自己捧着丝帕读了读,没读懂,就又递给了我:“这信上都说的什么呀?”
“说秦伯病重,他想请我入雍,为秦伯祈福。”
“这些信都是请你去秦国的?”
“嗯。”
“那你去吗?”
“不去了,他如今是秦国太子,他越不能忘情,我越不能去秦国。多生枝节,对谁都不好。”
“哦,这倒也是。想当初咱们屋里哪样好东西不是他送的?可惜你对他无意,不然你也不用在这里干熬着。”四儿将丝帕重新装进锦袋,又替我将信盒放进了柜子,“其实呀,我倒是挺想回雍城看看的,董石过了今年就四岁了,我自打那时候同你来了晋国就一直没回去过,真想带孩子回去给爷爷瞧瞧,好叫他知道我这些年过得不错。”
“那你怎么不让于安陪你回去一趟?”
“他现在忙得很,在家都极少,哪里有空儿陪我去秦国?”四儿笑了笑,拉着我在榻上坐下,“算了,我今天来是要给你送东西的。这是阿羊托人送给我的兰膏,我一闻这味道就觉得该是你用的东西。”四儿说着,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只四四方方,周身嵌满螺钿、珍珠的漆盒。
“这是阿羊送给你的?”我接过漆盒打开,华丽异常的盒子里竟还包了一层白玉,“这东西金贵得很,看来太子凿平日待阿羊不薄,她待你们也有心。”
“嗯,说是楚国南香馆制的泽兰膏,我不懂什么南香、北香,只看盒子就知道是好东西。给我用,糟蹋了。”
“糟蹋什么呀,你只管留着自己用。喏,你今天来得正好,也不用我再跑一趟。”我笑着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双层妆奁放在四儿怀里,“明夷回晋的时候给我捎了一袋楚地的茜草,我又和了桃花、红杏、紫草,加了牛髓熬了口脂,加了郁金酒熬了胭脂,你拿回去试试颜色可喜欢。我一个男人用这些,才真叫浪费。”
“哎哟,你要真把自己当男人,我可要谢天谢地了。”四儿笑着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脸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赵无恤都待在你这儿。”
“就你消息灵通!”我怕四儿再念叨,便讨好地去抱她的腰。
四儿叹了一口气,像抱孩子似的将我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阿拾,不是我不识趣,不懂情,我就是心疼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的个子比四儿高,这样的抱姿原不合适,可我一贴在她温暖的身上便觉得安全,怎么都不舍得放开。
四儿陪我吃了些小点,见府中仆役们仍没回来,便提议替我梳妆。我拗不过她,就由着她替我打水洗了脸,抹了兰膏,又点了胭脂。
当了那么多年的男人,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喜欢这些女儿家的物什,没想到脂粉香味一闻,镜子一捧,也乐在其中。
妆罢,四儿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我一时兴起,也拿笔蘸了胭脂去捉她。
四儿大笑着躲开,我一下将她扑倒在床上,硬捧着她的脸,在她额间画了一朵红杏。
“死丫头,快给我擦了,这样我可回不去!”
“就这么回去!叫你的青衣小哥好好瞧瞧,自己娶了个多美的女人!”我大笑着在四儿面颊上啄了一口。四儿臊红了脸,拿起榻上的枕头就来砸我。
玩够了,笑累了,我们两个就并头躺在床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初夏日的阳光很暖,很耀眼,聊着聊着,两人竟似年少时一般,靠在一起睡着了。
依稀还在梦里,四儿忽然起身往我身上扑。我笑着去推她,一声凄厉的痛呼声骤然在我耳边响起。
我睁开眼睛,只见半空中一道黑影朝我直劈下来。四儿死死地抱着我,我只得抱着她在床上打了个滚儿,叫那火辣辣的鞭子一下抽在了自己背上。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来不及起身,呼的又是一鞭,自肩膀扫过胸前,薄薄的夏衣顷刻间被撕裂,鞭子像一条火舌在我身上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痛得我全身不由自主地紧缩。
“不男不女的鬼东西,让你勾引我家夫主,今天,看我不打死你!”狄女涨红了脸,将一条漆黑的长鞭舞得嗡嗡作响。她手起鞭落,一通乱抽,全然将我和四儿当作了草原上的牲口。
香炉倒了,陶罐儿碎了,待我好不容易找到床榻里侧的伏灵索时,自己和四儿的手上、身上已满是血痕。
“够了!”我避开她的鞭势,飞快地甩出伏灵索,几下便缠住了她握鞭的手。
“你居然敢还手!”狄女愕然,她瞪着眼睛挣了挣,却没能挣开。这一下,她真的恼了,不管不顾地就冲上来与我厮打。
四儿惊得大叫。我猛地将手中伏灵索一收,瞬间将人拉至身前,一脚踹在姮雅右膝盖骨上,她应声倒地,大呼不起。
“你怎么样?”我转身将跌坐在地上的四儿扶了起来。
四儿的下巴上有一道极恐怖的鞭痕,从嘴角一直到下颌,她想同我说话,可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只能发出强忍不住的呻吟。
“对不起,对不起……”我心痛如绞,一把抱住四儿。
四儿拉住我的衣袖大喘着,突然,她指着门口,颤声道:“赵无恤来了……”
一间屋子,三个女人,两个满身血痕,一个倒地不起。翻了的桌案、倾倒的烛台、摔破的水盆……无恤脸上阴云集聚,整个人如同一只暴怒的野兽。
“这是怎么回事?!”
“夫君,这妖人要害我!”地上的女人见无恤来了,如蒙恩赦,她半坐起身子恶狠狠地指着我和四儿,“夫君,这两个女人——”
“阿拾不是故意的,是她先动手打人的!”四儿不等狄女告状,挺身挡在我面前。
“你让她打了你?她打了你几下?”无恤的眼神自进屋后一直盯在我脸上,他的神情告诉我,他此刻很生气。
坐在地上的姮雅见他同我说话,一张蜜色的小脸霎时涨得红紫,无恤走过她身旁,她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双腿:“夫君,你要替姮雅做主!”
“世子要问的,是我打了孺人几下吧?我打了孺人一下,如果赵世子要兴师问罪的话,我认罪。”我收起手中的伏灵索,从四儿身后走了出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无恤将腿从姮雅怀中拔了出来,他走到我面前低头凝视着我肩上的鞭痕。
在他的凝视下,我身上所有的伤口忽然开始发烫发紧,继而突突地抽痛起来。我微微侧首,这一刻,周身无处不痛,可最痛的却是心。自我与他重归于好,自我同意他住进太史府与我同榻而眠,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羞恼、这般委屈、这般鄙夷过自己。
今日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与他是在天地前盟过婚誓的夫妻,即便在别人眼里无名无分,但在彼此心里,在天神眼中总还是夫妻。可今天,狄女的一顿鞭子抽醒了我。我与他赵无恤什么都不是,起码在他正妻眼里,我只是一个夜奔于他的卑贱女人,她今日就算打死了我,也是无罪的。可我挨打是自取其辱,四儿呢?她何其无辜。
“你们走吧!以后若要进我太史府,麻烦差人先送拜帖。”我扶起四儿往床榻蹒跚而去。
“阿拾!”
“不送!”我回头,挣开被无恤拉住的手。
“夫君——”一直瘫坐在地上的姮雅咬牙抱着肚子站了起来,她拽住无恤的另一只手臂,怨毒地看着我道,“夫君,姮雅已有两月身孕,这妖人方才踹了我的肚子。”
身孕?女人的一句话如一道平地惊雷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寝幄里炸开。
孩子,两个月大的孩子?我脚步一滞,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就好似还没睡醒,却硬生生从一个迷离恍惚的梦境中被人唤起。
“你说什么?”无恤转头盯着自己的嫡妻。
狄女一把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上,回头看着我道:“夫君,这是你想要的嫡子,姮雅终于怀上了你的嫡子。”
是吗?成婚四年,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嫡子。
我低头嗤笑了两声,兀自丢下一室纷乱,踩着满地碎片大步离去。
四儿跌跌撞撞地追了出来,拉住我道:“你怎么也不解释啊?你刚才明明没踹她肚子。阿拾,阿拾……你没事吧?”
“没事。”我拨开她的手,默默走到小院中央。那里悬着一根晾衣绳,我踮脚从晾衣绳上取下一方半旧的丝帕,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撕成了两半。裂帛之声在耳边响起,绽开的丝线、碎裂的针脚,一幅玄燕衔花的丝绣在我满眶的泪水中,瞬间变成了青草地上一团残破的红线。
没事,我怎会没事。
一身是伤的四儿将失魂落魄的我带回了府。这疯狂的一日,是她早就预见的,她知道我若不肯面对现实,总有一天,会遭遇这样的祸事。
黄昏时分,无恤来了,他隔着一道木门说要见我,说要给我解释。
可解释什么呢?解释他的无可奈何、他的身不由己,还是他不曾负我的一颗心?他想说的,我都知道。所以,我才会在他编织的那场春梦里睡了那么久,久到要靠一顿鞭抽才能醒来。
存在的,就是存在的,它们不可能因为我的漠视就消失。
当年,逃是错;如今,回是错。爱他是错,恨他也是错。有谁能告诉我,我到底该怎样做,才能不错?
四儿受不住无恤的逼迫开了门,夕阳的残辉里,他看见了我泪水纵横的一张脸。
我问他:“赵无恤,你想要我怎么做?只要你说,我便去做。”
方才几乎要把房门敲破的人,沉默了。
他是赵无恤,再难的问题在他的心里都早有答案。只是,他现在说不出口了,他没办法当着我的面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
留不得,要不了,他当年坐上赵世子的位置,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局面。
“等我。”良久,一脸心痛的人终于吐出了两个字,然后毅然转身,消失在了漫天晚霞之中。
我等你。可是要等一年、十年,还是一世?
夏日的黄昏终于在我的泪水里落幕了,天边最后的一丝光亮也被沉沉的夜色吞没,四儿在屋里点起一豆鱼脂油灯,她拉着我在床榻上坐下,然后递给了我一碗黑稠的药汁:“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再给我涂一次药吧!”
“主母,小主人已经睡了。”门外有婢女轻叩房门。
“知道了。”四儿应了一声,紧跟着又是一声叹。董石自出生后一直随她睡,这一晚见不着她估计哭得很伤心。可她脸上有伤,又万万不能去见孩子。
我想到董石大哭的模样,心里越发憎恶自己。
“对不起……”
“你不是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四儿低头哀叹。
于安今夜原是要宿在公门的,但他接了四儿的消息后,不到人定时分也回来了。回来时,手里还拿了一卷用锦布包裹的竹简。
今日午后,晋侯接到了秦太子利派人送进宫城的书信。信中,秦太子请他派遣巫士子黯入秦,为秦伯祈福。
齐晋之间,交恶已久。为了讨好西方的秦国,晋侯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于是,他下令命我明日隅中之前务必出发赴秦,为病重的秦伯祈福祛灾。
四儿听到这个消息后高兴极了,她握着我的手,喜道:“阿拾,我们回雍城去吧!你去见将军,我带石子去见爷爷。我们一起回去,我做梦都想回去一趟。”
我看着四儿喜气洋洋的脸,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好”字。
这样的境况下,晋侯的命令可谓是一道“赦令”,可以让我暂时远离所有的风雨。可秦国……我此时若去见伍封,在无恤看来,会不会又是一次背弃和逃离?
我把自己的担忧告诉四儿,从不生气的四儿一把抓过我给她上药的纱布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痴人,痴人!瞧你这一身伤,瞧我这一身伤,你觉得这样有趣吗?你真要气死我吗?当初你抛下将军,抛下我们的将军府说走就走了!好,你有骨气,你不做妾,你不回头,可你现在扒着他赵无恤,还被人打成这样,你连个妾都不如!你这样作践自己,你不难过,我难过。鞭子抽在你身上,你不痛,我痛啊!从小到大,你那么聪明,我那么笨,可你为什么一遇到赵无恤就傻成了这样?!我聪明的阿拾去了哪里,你把她给我叫回来啊!”
“四儿……”一旁的于安捡起地上的纱布,轻轻地环住了自己满脸是泪的妻子,“你别同她发火,她和无恤是多年的情分,也不可能说舍就舍了。她是痴人,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于安搂着四儿在榻上坐下,转身看着我道:“你跟我去个地方吧!”
“去哪里?”一室昏黄的烛火下,我看着泪流满面、浑身是伤的四儿,整个人浑浑噩噩几乎无法思考。
“跟我走吧!”于安不由我拒绝,拉着我一路出了府门。
一骑黑骏,踏碎如梦的夏夜,载着浑身是伤的我在夜风中飞驰。
许久,身前的人终于勒缰停马。药汁、血污已渗出我细麻制的夏衣,黑黑红红,一团团,一道道,在月色下看起来狼狈非常。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见他!”赵府的院墙外,我死死地拉着缰绳不肯下马。
于安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伸手在我手腕上轻轻一捏,我即刻痛得松开了马缰。
“别说话,跟我走。”于安将我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足尖一点,衣衫飘飞,整个人如一只夜枭擒着猎物轻轻巧巧地掠过赵府的高墙、明堂的屋檐,落在了一棵高大的绿槐上。
夜过半,月偏西,旧日熟悉的小院中流萤飞舞,蛙声阵阵。无恤的寝幄,一扇轻纱小窗半启着,看得见纱窗上的半截人影,也看得见案几上一双骨节分明、握笔疾书的手。
我藏身在如云的树冠中,绿槐茂密的枝叶紧紧地包裹着我,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熟悉得让我浑身不安。我转头用目光询问于安,可于安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他默默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院门,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半刻钟后,他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夜色中,姮雅散着一头微卷的长发,披了一件极薄的月白色轻纱长袍踏露而来。皎洁的月光自她身后穿过,勾勒出细纱之下一具曼妙的身躯。她走到房门前,以手轻轻叩门,然后将耳朵紧紧地贴在房门上。
纱窗内,那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我的心“咯噔”一下似是漏跳了一拍。
“夫君,夫君——姮雅错了,姮雅以后再不会骗你……”女人贴在房门上嘤嘤地啜泣,她白日里如火的戾气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女人水一样的温柔,“夫君,姮雅知错了,姮雅明日就去太史府同她道歉,这样行吗?夫君,你开开门啊,只要你给我机会,只要你准我入房,我们会有孩子的,我一定会为你生下一个嫡子的。叔伯们不会再嘲笑你,没有人会再嘲笑你。我的父亲、我的族人也会遵照我们的誓言,守护我们的孩子,守护赵氏。夫君,你开开门啊——”
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回应。
女人在房门外瘫坐下来,她开始细数,细数这四年里他们甜蜜难忘的过往。
夜色朦胧,露水浮地,我一字一句地听着他们的过往,直听得脸上一片凉意。
是真情?是假意?赵无恤,到底哪个故事里的你,才是真的你。
女人继续说,我继续听,不知过了多久,纱窗上的那个人影忽然不见了。
房门轻启,姮雅嘤咛一声扑了进去。
这一刻,我看不见无恤,整个人却开始不由自主地发颤,我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忌妒就像千万只蚀人的蚁,在我皮开肉绽的鞭痕里孵化,继而撕扯着我的血肉。赵无恤,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于安抱住了我颤颤发抖的肩,我眼眶中的泪还来不及落下,他已瞬间将我带离了那个月光下的小院。
于安告诉我,无恤这几年一直斡旋于北方狄族各部之间。如今赵氏一族已包揽了晋国与狄族之间所有的马匹生意。送良田,迁新城,留在晋国国中的狄族人也几乎都成了赵氏的城民。他是赵世子,他有他的大业,他的大业需要他屋里的那个女人。一年前,我回来了。对无恤而言,那是锦上添花,可他不会为了我这朵娇花,放弃他的大局。我若想要留在他身边,就必须习惯今日的羞辱,习惯他怀里的女人。
于安的话,说得极轻,轻得几乎要被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蛙声淹没,可他话中的每一个字又那么重,重得仿佛是用石锤、铜扦子一个个敲进我心里的。
我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同四儿说的一番话,我说无恤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若他倦了厌了,我便放他离开。现在想想,当初真是狂妄,怎会以为世间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有爱便能不离不弃。
如今,他依旧爱我吗?
今夜,他是抱住了她,还是推开了她?
也许,答案早已不再重要。即便他依旧爱我,我也不可能在爱他的同时,也爱他怀里的女人、未来的孩子。
第二日清晨,我奉旨往秦。
临行时,我在渡口站了许久,久到南风起,薄雾散,久到忘了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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