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聋又瞎的狱卒倒在了我牢房外的走道里,他没有瞳仁的雪白的眼睛瞪得极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黑甲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堵塞了整条地牢的通道。
赵稷站在我面前,在他的身后还站着红发冲天的盗跖。当我趴在盗跖的背上,像鸟儿一般飞出赵府的高墙时,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远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复杂、疯狂。赵稷、盗跖,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会在一起?
盗跖放下我时,顺手脱下自己的毛褐将我紧紧裹住,而后一脸嫌弃地扯起我的头发,鄙弃道:“你怎么和她一模一样?丑死人了。”
我听了他的话约莫是笑了,浑浑噩噩地竟扯了他的手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爱吃小孩儿心肝的恶鬼,当年我躲在阿娘肚子里没瞧清楚,你救人时的模样很是英武,不似恶盗,似君子。”
“狗屁君子!”盗跖冷哼了一声,收回了手。
我想再调笑他两句,可双眼一黑,人已经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有人一直坐在我床前,他身上清凉微辛的江离香让我梦见了初夏时节大河之畔那座天下最美丽的城池。梦里有河风徐徐,有花海荡漾,有将我放在肩头带我飞奔嬉闹、大声欢笑的父亲,那个我从未见过的、让阿娘思念一生的父亲。
“阿拾,你醒了吗?”梦醒,香散,一身碧色衣裙的阿素坐在我床头关切地摸着我的额头。
“是你来了……”我睁开眼睛,又再闭上。
烧水洗浴,换水再浴,当我洗尽全身污秽,从阿素手里接过那面幽王璇珠镜时,我看到了镜中一张形同骷髅的脸。
阿素替我穿衣,一层又一层:“对不起,是阿姐来迟了,叫你受苦了。”
我靠坐在床榻上,已无力分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这是哪里?”我问。
“还在路上。”
“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要往东南去,阿姐带你去郑国。”阿素坐在我身旁,轻轻地握着我的手。
郑国?齐人的盟国。
“四儿呢?这一次,你又把她捉去哪里了?”
“我这回可没捉她,是你阿爹派人把她从赵府救出来了。”
“是嘛。”他赵稷有时间从赵府救走四儿,却任我后知后觉地留在无恤身边,他这是借了我的药罐下毒害人,又要借赵鞅的手让我死了对赵氏和对无恤的一份心啊!阿爹呀,阿爹,过了那么多年,你还在算计我,你到底有没有一日,哪怕只有一刻,真的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我心中郁愤,双眼发酸,只得转过脸,闷声道:“四儿现在在哪里?我要见她。”
“四儿姑娘比你早走半个多月,这会儿兴许已经到郑国了。等我们也到了郑国,你自然就能见着她了。小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赵无恤的吧?”阿素伸手来摸我的肚子,我头皮一麻,整个人已不自觉地往后挪。
阿素倒不见恼,只笑看着我的肚子道:“你这肚子里的孩子可真是个命硬的,这么连番折腾,你都没了人形,他居然还有力气扒着你。可见啊,他是有多喜欢你这个阿娘。不像我以前肚子里那个,颇没良心,我才跑了一跑,哭了两回,他撒手就不要我了,和他阿爹一个模样。”
阿素的话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之前怀过一个孩子?谁的?张孟谈的?难道张孟谈当年真的没有死?!
我欲详问,阿素却低头捧着我的肚子道:“小娃娃,再等两日我们就不坐车了,姨母带你阿娘坐船去,好不好?到时候也叫你这暖心的娃娃舒服舒服。”
“阿素……”
“哦,对了!那案上的镜子是盘让我转送给你的,他说你娘不在了,送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了。”阿素打断了我的话,抬手指着案上的幽王璇珠镜道。
“你那孩子是张先生的吗?那年在齐国,驾车落在湖里淹死的人不是张先生,对不对?是你救了他吗?”
“当年是我鬼迷心窍救了他,硬叫他同我过了这几年糟心的日子。好在,他前月里又死了,他的孩子也没了,省得我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拖着个没爹的娃娃浪费大好年华。”阿素莞尔一笑,款款起身,“行了,阿姐走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晚些时候,你阿爹还要带你去见一个人呢!”
“我不困,我们出去走走吧!”我拖住阿素的手,阿素大笑,拍着我的手道:“小妹,你该不是可怜我,想出门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开解我吧?放心,我不过是没了个孩子,一块黏答答的血肉罢了,痛过了就忘了,没什么好安慰的。”
“不。”我紧紧握住阿素的手,“我如今这副鬼样子,哪有资格去安慰你。不过是许久不见阳光,想出去走走罢了。”
“那就好。我这人最听不惯那些安慰人的好话。若你说了,我一准是要翻脸的。若我翻脸,你可又要怕我了。”
“走吧,我没力气安慰你。”我将身子靠向阿素,阿素笑着将我扶了起来。
寒山苍翠,秋水潺湲,柴门之外是秋日山林最美的景色。只可惜,我在赵府的地牢里待得太久,秋日午后慵懒和煦的阳光落在眼里竟也觉得刺目。阿素见我频频落泪,便扶着我走到溪旁的一棵苌楚树下。仲秋时节,苌楚果熟,金色的阳光下,一颗颗褐中带绿的果子挤在一起,坠在枝头,看着倒叫人舒心。
“别看了,我都不知道你这样流泪,是心酸,还是眼酸了。”阿素抬头摘了一个果子,捏了捏,掰开,递了一半给我。
我擦了眼泪,低头咬了一口苌楚绿色的果肉,眯了眼道:“这回不是心酸,也不是眼酸,是嘴巴酸了。”
“酸吗?我倒觉得挺好。”阿素啃了自己那一半又来拿我的,我顺势抓了她的衣袖道:“今日无人相扰,你就同我说说邯郸氏和范氏以前的事吧!”
“不省心,我就知道你要问!”阿素睨了我一眼,抬手又从树上摘了两颗果子。
“总要有人说给我听的,与其待会儿听那个人说,倒不如听你说。”
“阿拾,那个人可是你阿爹。”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阿素轻叹一声道:“你果真要听?过去的那些事可多少都带了些血光,我怕你现在听了,对孩子不好。不如等我们到了郑国,你养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再说给你听?”
我摇头,抚着肚子轻笑道:“血光都见了那么多,难道还怕听吗?再说,我这孩子若真要走,怕是十个,我也留不住了。”
“唉,赵无恤那小子死不撒手的臭脾性落在他孩子身上倒不是坏事。既然你要听,我就索性今日都告诉你吧!”阿素挪了身子坐到我对面,开口徐徐道,“你的祖父叫赵午,原是邯郸大夫。你娘是我爹的表妹,嫁了赵午之子赵稷为妻,我范氏与你们邯郸氏就算结了姻亲。我父亲与你娘一起长大,又存了对她的恋慕之心,所以你爹娘成婚后,范氏与邯郸氏就走得格外近了。赵鞅那会儿属意要往北扩地,所以才叫董安于在北方修建了晋阳城。可赵鞅又放心不下赵氏南面的故地邯郸,怕时间久了,邯郸城会被我们范氏一族夺去。所以,他就想了个主意,找借口杀了你祖父,以此警告你父亲,叫你父亲休弃了你娘,与我范氏一族划清界限。你阿爹那会儿虽瑶琴不离身,却也是血性男儿,怎能在赵氏杀了自己的父亲,羞辱了自己的妻儿后,还巴巴地为了一个邯郸大夫的官衔跪在仇人面前低头认错?”
“所以他自立为邯郸君,起兵讨伐赵氏。你说的这些事,我以前也听说过,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智氏的人会抓走我娘,为什么他赵稷弃守邯郸后,从来没有找过我们。”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但当初你娘和你阿兄被智跞抓走,却不能责怪你阿爹,那根本就是蔡墨为救赵氏施的诡计。”
“我师父的诡计?”
“就是他!蔡墨乃你外祖生前挚友,他本该照拂你阿娘,可他却利用你娘对邯郸城施下了一招毒计。”
“什么毒计?”
“你可曾听说过《竹书谣》?”
“在智瑶府里听过一次,可我不通北方蛮语,未曾听懂。”
“那今日阿姐便唱给你听。”阿素放开我的手,在地上寻了一块宽大平薄的青石,又从头上拔下一根紫金笄,一边击石一边合拍唱道,“弈弈恒山,八鸾锵锵,狐氏生孙,在彼呕夷,其阳重瞳,兴国兴邦。弈弈恒山,鸾鸣哀哀,狐氏生孙,在彼牛首,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其阴青目,失国失邦……”
晋文公重耳的母亲与我母亲一样都是北方鲜虞狐氏族人,重耳母亲居于呕夷水畔,歌谣中提及的牛首水则恰好流经邯郸城,所以歌中所唱的那个青眼亡晋的女子非我莫属。可我为何会亡晋?我一个小小巫士如何能亡晋?!
“这《竹书谣》与我师父有何关系?”
“赵鞅当年擅自处死你祖父本是犯了‘始祸者死’的大罪,众卿齐而伐之,若不是后来智氏临阵倒戈,我阿爹和你阿爹如何会败?而智氏倒戈,全因你师父借祛病之由送了一名鲜虞方士给那重病的智跞。可巧,那方士非但懂得长生之术,还唱得一手好歌谣。非说你阿娘肚子里怀的是亡晋女,还说吃了你就能得长生。”
“荒谬至极!”
“蔡墨借方士之口告诉智跞,说只要吃了你娘肚子里的你,就能定血气,祛百病,得长生。所以,智跞要以你入药,以换得他对邯郸,对范氏、中行氏的支持。”
“所以赵稷同意了,他把我娘送进了智府?”我看着阿素,一下握紧了拳头。
“你那时不过是个新结的珠胎,你族中叔伯都叫你阿爹赶紧应下与智氏的约定。可你阿爹没有点头,他怕族人羞辱、伤害你娘,秘密派人将她和你阿兄送到了我家。可你娘刚到,智跞当夜就引了三千亲兵攻进我家府门。我范氏一族立府百年,一夜之间,全府之人竟叫人屠鸡戮犬一般残杀殆尽……我阿爹那会儿恰巧领兵出城,家宰拼死相护,我和幼弟才能留下性命。可那天夜里,我阿娘死了,我待出嫁的阿姐不甘受辱也惨死府中。你娘和你阿兄,我们原以为他们也死了。智跞那夜在雪中引火烧尸,火光三日不灭……你师父蔡墨玩得好谋术、好心术,他一个巫人,编一首胡说八道的歌谣就将我范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阿拾,我在临淄城见到你这双碧眸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他蔡墨编了那后半首《竹书谣》来害人,上天便真叫你娘生下一个青眼女婴来。好,既是这样,那么我们何不就随了神意,好好送他们一个‘失国失邦’?!”阿素一番控诉过后,眼眶里已盈满了泪水,可她这人骨子里有一股拧劲儿,越想哭,越不肯叫自己落泪,她抬袖抹了一把眼睛,扯出一个笑容对我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先记下,今日我不想说了,明日路上再说与你听。”阿素说完匆匆起身,飞奔而去,只留我一个人独坐在苌楚树下,出神地看着一地半腐的果实、破碎的谎言。
原来,他不是守护我的神明,他是双手沾满我母亲鲜血的恶鬼,是他一笔笔绘出了使我惊恐一生的噩梦,一锤锤为我铸造了一方烹骨的食鼎!
从来没有什么鲜虞来的方士,没有狐氏可怕的传说,从始至终就只有他蔡墨的一张嘴,骗了我、骗了全天下的一张嘴。
为什么会是你?你是我的师父,我的亲人呀!
大火烧尸,三日不灭……因为我,因为一个未成人形的我,到底有多少人命赴黄泉?又有多少人痛失了自己的至亲至爱?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幸福时的我心底总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哀伤与悲凉,那是因为在我生命的最初,我就已经亏欠了太多太多的人,我的灵魂沾满了他们无辜的鲜血,那心底的悲凉是对我的惩罚,是早已嵌入我骨血的罪。
月色笼山,清溪流银,有人提了一盏红色的纱灯,迎着哗哗作响的山风来到我面前。
明月的清辉里,他被岁月精心雕琢的面庞上有着未来得及褪去的哀伤与疲倦,他站在苌楚树下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那幽蓝的,给他的妻子、他的族人带来灭顶之灾的眼睛。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再追问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利用、陷害我,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为我奋不顾身地反抗过,努力过,可我却让他失去了所有。
歉疚与痛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此刻却因为同一个人在我心底交错撕扯。
“走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赵稷开口打破了树下的沉寂。
“什么人?”我问。
“你想见的人。”赵稷脱下外袍丢在我怀里,转身提着纱灯默默地走出树影,远远地站在溪旁的小路上等我。没有刻意的亲昵,没有咄咄逼人的阴沉,月光下,他高大疲倦的背影透着冷漠与疏离,可我却觉得,这才是褪去层层伪装后,我最真实的父亲。
“赵鞅药里的毒是你派人下的?把卷耳子放进我药筐里的也是你的人?”我跟在赵稷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染霜的枯草上。
赵稷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只提着灯慢慢地走在我身前。
我不死心继续追问,前面的人却始终不发一言。我们就这样默默走了一路,待走到溪谷深处的一间草屋外,赵稷才突然蹙着眉头转过身来,对我道:“他怕火光,你别吓着他,也别让他吓着你。”
他……谁?!
我惊愕地看着赵稷,赵稷低头一口吹熄了纱灯里的火苗。
黑暗降临,惊讶、慌乱、激动瞬间从我心底喷涌而出,继而幻化出一种极恍惚的感觉。当如霜的月色再次盈满整个溪谷,我转头望向萧草丛中被月光和树影包裹着的草屋时,那已不是草屋,那是我曾经的梦境、遥远的过去。打开野径尽头的那扇小门,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到曾经离开他的那个夜晚?
我踩着发软的步子走进半人高的草丛,有山风拂过草尖,风里有阿娘若有似无的哀唱:“山有藜兮,藜无母……”
阿娘,是他吗?会是他吗?
当我的手触到冰冷的柴门,我恍惚的心忽然又害怕了,我怕屋里的人不是他,又怕屋里的人是他。
“嘎吱——”身旁的赵稷替我推开了房门。
门外的月光尚来不及驱散屋内的黑暗,黑暗的深处已冲出了一声凄厉的、近乎疯狂的叫声。
赵稷丢了纱灯冲了进去,刺耳的尖叫却一声高过一声,仿佛永远不会结束。
沉睡的溪谷被尖厉的叫声惊醒了,林中有小兽哀鸣,有群鸟扑翼,可我听不见了,眼泪从眼眶中翻滚而下。我走进草屋,垂着手站在床榻前看着赵稷怀里那个不断哀叫挣扎的人影。
“阿兄,阿藜……”我听见了自己颤抖的声音。
床榻上拼死挣扎的人停住了,他转过一张被巨大的血色蛛网吞噬的脸怔怔地看着我。
我抬手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决堤而下的眼泪湍急无声地流过我的指缝,我透过泪幕看着月光下他疤痕纵横的脸,看着他糜烂结痂的头皮上仅余的几缕干枯的发丝,我看着他颤抖着朝我伸出的仅余二指的手,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悲号。
“对不起,对不起——阿兄,对不起……”
两根扭曲的冰冷的手指轻轻地落在我脸上,我大哭着抬头,阿藜温柔地看着我道:“阿娘,你怎么又回来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嘛,不用来看我了。每次来,你都要哭,我没事的,我等阿爹来,我等妹妹来,妹妹就快来了……”
“我来了,阿兄,我来了呀——”我哭喊着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眼前的人。我的阿兄,我的阿藜,我是妹妹呀,我来了,我终于回来找你了!我抱着怀里的人,不顾一切地哭喊着。这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二十年走过的长长一路,我跌跌撞撞所做的种种努力,都只为了能活着来到这里,替阿娘再抱一抱这个曾被我们遗弃的、我们最亲最爱的人。
已无人形的阿藜一动不动地被我抱在怀里,温顺而安静,我忍了泪久久地抱着他,一如那些漆黑的夜晚阿娘温柔地抱着我。我想要给予怀里的人我所有的温暖,可就当我以为他已在我肩头熟睡时,阿藜却突然直起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哽咽道:“你不是阿娘,你是妹妹,我阿娘是不是已经死了?”
“阿兄……”
阿藜紧闭着双唇看着我,有一滴泪从他眼眶中落下,那是一滴很大的眼泪,当那滴眼泪滑过他眼下两条交错的刀疤流向他的鼻翼时,他突然张开双臂将我死死地抱在怀里。他低声呜咽着,压抑的哭声叫我心碎。
“阿藜——”我哽咽地唤他的名字,他猛地把头深深地埋进我的长发:“阿娘,阿娘啊——”
阿藜痛苦地哀鸣着,声音一声比一声轻,却一声比一声绝望。我紧紧地回抱着他,我不知道这生不如死的二十年里,他是如何用这残破的身体扛住了智瑶一次又一次残忍的伤害,我只知道,这二十年来他从没有绝望的心,在这一刻,绝望了。
赵稷跪在我身旁,哭着抱住了阿藜的脑袋、我的肩。
阿藜在他父亲的怀里大力地呼吸,继而发出了一声摇山震岳的哭声。他的眼泪从压抑的心底不停地往外倾倒,打湿了我的发,也打湿了风中阿娘的低吟。
这一夜,我睡在阿藜身旁,我捏着他仅存的两根弯曲的手指,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草屋顶上垂落的一束干草。
从天黑到天明,我心里想的只有智瑶,我想要剖出他的心,我想要碾碎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我要让他为自己做的一切后悔,我要让他残忍肮脏的家族从晋国消失,我要让他那些短命的先祖在黄泉地底哀戚痛哭、无能为力!
智瑶——智瑶——
复仇的火焰在我的身体里熊熊燃烧,当我愤怒到不能自已时,掌心里传来了微弱的触动。
我慌忙转头,身旁的人依旧熟睡。
我的阿兄有着一张形如鬼怪的脸,却有着世间最温柔的睡颜。也许,我现在不该只想着复仇,我该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阿兄好起来,如何才能带他离开这里,离开赵稷,离开所有的危险。
我正想着,柴门轻启,赵稷拎着一个竹篮出现在门外:“他还没有醒?”
“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我松开阿藜的手,下了床榻。
赵稷将竹篮放在窗边的柴堆上,伸手按住身上叮当作响的白玉组佩轻轻地走到榻旁坐下,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阿藜,轻声问:“他昨夜睡得还好吗?”
“夜里哭喊过几声,但还算安稳。”
“那你呢?”
“我也还好。”
“你的性子随我,怕是恨了一夜,气了一夜,没闭过眼吧?”赵稷瞥了我一眼,我抿唇不语,他复又转头看着阿藜道,“恨不是什么可耻的事,败才可耻。当年,我已经失败了一次;如今,不想再失败第二次。二十年前,我已经失去过你们一次;如今,也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阿藜会好起来的,伤过他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仇要报,但阿兄现在最需要的——”
“是你,是我。”赵稷一句话堵了我的嘴。我沉默,他伸手轻抚着阿藜耳畔几根萎黄细幼的发,柔了声音道:“你和你阿兄的头发都随了你娘。阿藜出生时就有满头的乌发。别家的小娃三岁还只薄生了一层黄毛,他那会儿就已经能梳一个极漂亮的总角了。你阿娘爱打扮他,总亲手给他绣包巾。你祖父日日盼着他长大,早早地就托人到楚国玉山采买了一块半尺宽的碧玉,只等着他长到二十岁时,给他制冠戴。可你看看他现在……”赵稷拂开一只停在阿藜头皮溃烂处的蝇虫,回头看着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我们现在不能停。早食过后,我们就出发去郑国。”
“不行,阿兄体虚,行不了路的!”
“我们去渡口坐船,再晚些日子河水结冰了,你和他就都走不了了。”赵稷看了一眼我的肚子,我摇头道:“不,我们不去郑国。我们逃出晋国就好,为什么非要急赶着去郑国?新绛到新郑,旱路难行,水路又多风浪。若半路遇上风雨,有谁敢在大河里行舟?”
“谁说我们在逃?此事不必多说了,明年开春之前,务必要赶到新郑。”赵稷起身而立。
“为什么?”我跟着站起身来。赵稷此刻赴郑一定有所图谋,所谋之事也一定与晋国有关。
“你真的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郑国?”
“既是你要我跟着你走,这理由总该由你来告诉我。”
“‘你’‘你’‘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唤我一声阿爹?”赵稷蹙着眉头看着我,我转过脸,他轻叹一声道,“晋侯死了,赵鞅不出一个月也要死了。到时候,智瑶和赵无恤斗上一斗,晋国的天就塌了。晋国的天一塌,郑人积了多年的仇,就到了该报的时候了。”
“你想让郑伯出兵伐晋?不可能,郑是小国,郑伯他不敢。”
“所以,我才要到新郑再借他几个胆啊!若不出意外,明年春天,齐侯就能召集五国诸侯于廪丘会盟,与诸国一同举兵替郑伐晋。”
“你要聚五国之兵伐晋?!”我大惊失色。我知道赵稷心中有复仇之念,也知道他一定会对赵氏不利,可伐晋?他竟要引兵伐晋!
“是啊,多好的事,对不对?”赵稷扬眉微笑。
“你果真疯了,你是晋人,阿娘是晋人,我们都是晋人。晋国是我们的故国,有我们的故土啊,你怎么能引外敌攻晋?”
“是我疯了吗?可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带我的儿子、我的女儿,回我的故国,回我的故土吗?”赵稷眼里有难以遏制的怒火和悲凉,我望着他,想起他流亡齐国这许多年,不觉竟酸了鼻头。
“你阿娘死了,你阿兄变成这个样子,真正疯了的人到底是谁?有朝一日,若我能让智瑶跪在你面前,你会做什么?你会因为他与你同是晋人,就饶了他的罪吗?就放他离去,再去挖别人的肉,喝别人的血,吃别人肚子里的孩子求长生吗?”
“不!我绝不会饶过智瑶,我要亲眼见他人头落地,我要叫智氏一族从晋国消失。”我望着榻上的阿藜恨道。
“好,这才是我的好女儿!”赵稷展了双眉,一把按住我的肩膀道,“你相信阿爹,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阿爹要堂堂正正带着你们回晋国,回邯郸,回我们的家。很快,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呃……”榻上的阿藜发出了一丝呻吟,赵稷急忙冲到床边,我上前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阿藜的手:“阿兄,你醒了?”
阿藜迷茫的视线在我们身上转了一圈后,停在了他木枕旁的半尺阳光上。他侧过身子伸出自己的手,在阳光里僵硬地摊开掌心。与阳光分别了二十年的他,像个初生的婴孩般默默地凝视着落在自己掌心里的阳光。
可我看不到阳光,我只看到他扭曲的掌心里一个硕大的坑洞,坑洞上后生的紫红色皮肉收紧了他昔日的伤口,却也让他的手掌再也无法平展。
“阿兄,饿了吗?我喂你吃饭吧。”我哽咽着移开自己的视线。
赵稷连忙起身从门外搬进一方松木小案,又从柴堆上的竹篮里取出四只对扣的黑陶大碗:“阿藜,这里有黄粱米蒸的栗子饭,有新炸的多子鱼,都是你爱吃的。桑子酒,阿爹先替你喝。等你病好了,你陪阿爹喝。”赵稷手忙脚乱地摆好一桌饭食,然后垂着手,紧张地看着床榻上神情木然的阿藜。赵稷在害怕,他怕阿藜已经忘了他们的“子归”,忘了他,他怕自己真的来晚了。
阿藜怔怔地看着黑陶碗里炸得金黄酥脆的多子鱼,面如木刻,可他的眼睛里却闪动着微光。伤痕纵横的脸让他失去了常人应有的那些传达心意的微妙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记得我们,记得所有的一切。
赵稷将阿藜从床上抱了下来。阿藜没有说话,却示意赵稷自己要独坐,不用像孩子一样被抱坐着。赵稷应承了,从床榻上扯了木枕、薄被替阿藜做了背靠,这才在他身旁坐下。
“阿兄,趁热多吃一些。”我在阿藜身旁坐下,将饭食分装了些,放在他碗里。
阿藜看看我,看看赵稷,突然低头用残破的右手解开自己的衣襟,从脖子上解下一根长长的发辫。他将那发辫恭恭敬敬地放在阳光下,放在案几最后的一个空位上,然后微笑着用右手仅余的两根手指夹起一条金黄色的多子鱼放进嘴里。
他笑了,我望着空位上的那根发辫却泪如雨下。
我把她烧了,我用一把束薪把阿娘的尸体烧成了灰烬。我从没有想过,我这一生还能再见到阿娘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竟还能亲手再摸一摸我阿娘的头发……可现在,她的发辫就静静地躺在阳光里,温柔地与我对望。
子归,子归,三子同归。阿娘,你看见了吗?看见我们了吗?
这一餐,流泪的人不止我一个。赵稷哭了,他哭得比我隐忍,却哭得比我更加悲伤。那是他挚爱的女人的发,是曾经蜿蜒在他膝上,他抚摸过无数次的发。那一年,那一日,他明明想要送她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却再也没有见到她。当年,他们没有从容地告别,今日阳光下别样的重逢一下便击碎了这个男人荒芜多年的心。
“阿娘,我们一起吃饭吧!”阿藜咽下嘴里的炸鱼,对着洒满阳光的发辫温柔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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