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四年的一天,史上最喜欢书法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在屏风上写下一段草书,笔力遒劲,骨质飘逸。展示给群臣看,获得一致好评。
皇帝随后说出自己的心得:“作书法,贵专精。我学古人之书,不学外形,而学内在。骨质学到了,外在的自然也就成了。”
当天,他赐宴玄武门,邀请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参加。
皇帝又即兴写了一幅作品。众臣趁着酒劲,争夺皇帝手中的条幅。
时有散骑常侍刘洎,在争夺中登上皇帝的御床,最后抢到手。大臣们顿时色变,有人指出:“臣子上了天子的床,罪当死!”
李世民笑,摆手道:“今见刘常侍登床,为书法,可不追究!”
这位征战一生的皇帝就是如此热爱书法。
史书上记载,李世民最喜欢的是王羲之的书法。
唐人笔记《谭宾录》披露,唐玄宗开元十六年五月,大内展出了皇家收藏的王羲之等人的书法真迹,它们都是贞观年间皇帝令魏征、虞世南、褚遂良等精通书法的大臣鉴定过的。其中,王羲之的真迹一百五十卷(五年后,玄宗再派人清点这批书法时,就剩下八十卷了,可见当时就开始散失)。
在展出的这批书法作品中,唯独没有其第一代表作《兰亭序》。
前推三百年,东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初三(古代春天的修禊日),四十多位东晋名士应东道主会稽内史王羲之邀请,亮相于会稽山阴兰亭,饮酒、写诗、观山、赏水。
那天,魏晋以来显赫的家族差不多都到齐了:王家、谢家、袁家、羊家、郗家、庾家、桓家。而且,东晋旷达、清雅、飘逸、玄远的时代气质使得这次聚会完全丧失了政治色彩。可以说,这次聚会是生命的、内心的、山水的。这是中国古代最负盛名的聚会。
此日风和日丽,东晋名士宽袍大袖,偎花依草,列坐于曲折、清澈的溪流边。荷叶轻托酒杯,信自漂流,到了谁的跟前,谁就要现场作诗,如作诗不成,便要罚酒。
王羲之等二十六人现场写出诗歌,王献之等十六人没写出。写出作品的二十六人成诗三十七首,汇为《兰亭集》。王羲之为之作序,是为千古第一行书《兰亭序》。这幅书法作品写于珍贵的蚕茧纸上,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其中“之”字有二十多个,但没有一个重样的。该作品是王羲之微醺后写的,醒后再写其他作品,终不可超越。
李世民得到《兰亭序》,有一个曲折的故事:
从《兰亭序》诞生之日,到唐贞观年间,已近三百年。此时真迹辗转到越州永欣寺老僧辨才手里。他是高僧智永的弟子,智永是王羲之直系后人。智永死前,将祖传的《兰亭序》传给辨才。后者视若珍宝,将其藏在禅房屋梁边的暗洞里。
李世民得知《兰亭序》在辨才手里后,急召其来长安,问真迹下落。
辨才口风很严,说自己确实在师父那里见过该作品,但后来世间多乱,真迹已散失。
皇帝多次召见辨才,但辨才就是不承认《兰亭序》在自己手里。皇帝没办法,只能叫辨才回去——这就是中古时代皇帝的风范,决不会用暴力手段来满足一己之私,虽然他完全可以一声令下直接派军队去寺院搜查。
李世民问计于大臣:“为了《兰亭序》,我寝食难安。现在真迹应该就在辨才手,如何能得到?辨才禅师年岁已高,宝物放在他那里,保不准将来真的散失。假如在皇宫珍藏,也许还能传于后世。”
见到皇帝如此忧虑,宰相房玄龄推荐一人:监察御史萧翼。萧翼是南北朝梁元帝曾孙,十分聪明。
李世民马上召见。萧说:“此事不难,但需要先给我几幅王羲之的书法作为诱饵。”
李世民说没问题。
萧翼又带了一幅自己祖上梁元帝手书的《职贡图》,直奔越州而去。
他乔装为一名北方商人进入永欣寺,用了十多天时间,谈古论今,与辨才混熟。此日,萧翼向辨才展示了梁元帝的《职贡图》,辨才看后很是称赞。萧翼又展示了所带的王羲之的其他书法作品。辨才表示,这确实是王羲之的真迹,但却不是最佳。
萧翼问:“何为最佳?”
辨才笑道:“当然是《兰亭序》!”
萧翼表示不相信《兰亭序》还留存于世。
辨才说就在此室,于是从屋梁边的暗洞里取出《兰亭序》。
萧翼看过后说这是赝品。
辨才很愤怒。年过八旬的禅师生气地将《兰亭序》放在书桌上,没再搭理萧翼。
转天,辨才因作法事,去了越州城。
萧翼又一次进入永欣寺,对辨才的徒弟说,自己的手绢昨天丢在禅房,要进门去取。于是,他便将《兰亭序》“顺”了出来。
故事的结局不出我们的意料:萧翼因功而加官晋爵;辨才禅师则被气得病倒了,第二年便去世。
李世民得到《兰亭序》后,立即叫皇家书法师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真四人拓印了几本,又叫虞世南、欧阳询、冯承素(即著名的“神龙本”,上有唐中宗神龙年号之印)和褚遂良等临摹了几个版本。至于真迹,自己几乎每天抱着入睡。
按晚唐李绰《尚书故实》记载:“太宗酷好书法,有大王真迹三千六百纸,率以一丈二尺为一轴,宝惜者独《兰亭》为最,置于座侧,朝夕观赏。尝一日,附耳语高宗曰:‘吾千秋万岁后,与吾《兰亭》将去也。’及奉讳之日,用玉匣贮之,藏于昭陵。”
据说,到了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病入膏肓,又对太子李治,即未来的唐高宗说:“我之将死,没什么要求,唯一想要的就是《兰亭序》。你能让它在地下陪伴我吗?”
李治潸然泪下。
另一种说法是:“帝崩,中书令褚遂良奏:‘《兰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于昭陵。”在这里,将《兰亭序》陪葬昭陵的建议,是顾命大臣褚遂良提出的。
总之,按照主流的说法,《兰亭序》被埋进了李世民的昭陵。
到了五代十国,军阀温韬驻镇长安。据《新五代史?温韬传》记载,时为耀州节度使的温韬,镇守关中七年,挖遍唐朝历代帝王的陵墓,并亲自进入昭陵,“韬从埏道下,见宫室制度,宏丽不异人间。中为正寝,东西厢列石床,床上石函中为铁匣,悉藏前世图书。钟王笔迹,纸墨如新。韬悉取之,遂传人间”。
按这种说法,《兰亭序》又回到了人间,终下落不明。
唐人何延之记载如下:
右军书此时,乃有神助。及醒后,它日更书数十百本,终无祓禊所书。右军亦自珍爱此书,付子孙传掌。至七代孙智永禅师,永付弟子辨才。太宗求之不得,乃遣监察御史萧翼以计取之。太宗殁,殉葬昭陵。乃唐未温韬盗发昭陵,其所藏书皆出,剔取装轴金玉而弃之。于是魏晋以来诸贤墨迹,遂复流落人间,然独《兰亭》亡矣……(《兰亭记》)
当然,事情的发展还流传着另一个版本:
在李世民去世后,唐高宗李治并没满足父亲的愿望,将《兰亭序》陪葬昭陵,而是私自留了下来,最后带进自己与武则天的乾陵(唯一没被破坏的唐帝王陵)。
这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在中唐时,收藏之风大盛,当时对《兰亭序》的下落已有议论。收藏家工部侍郎张惟素就曾与宰相段文昌专门谈过这件事。北宋时亦有此说法,称《兰亭序》真迹在陪葬前一刻,被临摹本替换掉。
若上面的推论是真的,那么在幽暗的乾陵中蛰伏的《兰亭序》,还有望重现人间。
不过,也有人认为,《兰亭序》本身就是一部伪作。换句话说,王羲之从没写过这样一篇文章,自然也就没创作过这样一幅书法。率先提出质疑的是酷爱《兰亭序》书法的南宋词人姜夔,按他的记载,“靖康中,有得《兰亭》真迹者,诣阙献之。半途而京城破,后不知所在。”接着,他又发问,“梁武收右军帖二百七十余轴,当时惟言《黄庭》《乐毅》《告誓》,何为不及《兰亭》?”说的是,南北朝梁武帝萧衍收藏了众多王羲之的作品,却唯独没有《兰亭序》,可见当时并不存在这一作品。
清代学者李文田在分析“定武本”《兰亭序》(得到《兰亭序》后,李世民命欧阳询临摹,后刻石。至五代十国,石刻被契丹人掠去,君主耶律德光率军北还,过河北定州,病死于军中。该石刻也被弃于附近的杀虎林,到北宋年间被重新发现。定州即今河北省正定县,北宋时,这里设有定武军,故得名)时认为:“东晋前书,与汉魏隶书相似。时代为之,不得作梁陈以后体也。”
李文田认为,东晋人的书法字体仍是汉魏隶书,不可能是《兰亭序》上洒脱的行书。而《兰亭序》上的字体,恰恰又吻合唐朝人的书法特点。所以他表示,《兰亭序》由唐人所写的可能性极大。
到了当代,郭沫若作为考古学家和书法家,结合南京出土的东晋石刻,力顶李文田的观点,但却遭到激烈质疑。质疑者认为,东晋时,汉魏风格的隶书只用于石刻,而平时手书则已是行书,不能因为发现了几块带有汉魏隶书风格的东晋石刻,就认为王羲之写的应该是隶书;另一种质疑是,东晋士族不屑石刻,石刻上的书法多出自工匠之手,用它来跟士族艺术家的作品相提并论,本身就是荒诞的。
总之是够复杂的。我们还是看一下《兰亭序》文章本身吧: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取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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