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宣宗李忱由于经历复杂,政闻轶事多,统治的又是唐朝覆亡前回光返照的那一时代,所以历来为后人所关注。在本系列书的第二部中,曾写到宣宗死亡的真相,但对其他逸史未能详尽,实有遗珠之憾。
晚年的帝国,在历经黄巢之乱和军阀混战后,皇帝的日记和起居注等原始史料散失严重。所以在昭宗时,当右补阙兼史馆修撰裴庭裕等几个人奉召编撰《宣宗实录》时,竟无从下笔。
其实,从宣宗到昭宗,虽历时三十年,但可供史官参考的史料却寥寥无几。
裴庭裕心有不甘,依据少儿时的记忆,撰写出记录宣宗往事的《东观奏记》(东观,汉代修史之地),在公元892年进献给宰相杜让能,以备正式撰写《宣宗实录》时参考。
作为一部私人史记,《东观奏记》叙事翔实,明细畅达,不乏珍闻,在晚唐史料多散失的背景下,可以说是极为宝贵的。现在看来,该书已成为了解宣宗及其时代政局最重要的笔记。
与此同时,记录宣宗往事的,还有令狐澄的《贞陵遗事》(宣宗陵寝,名贞陵)、柳玭的《续贞陵遗事》和尉迟偓的《中朝故事》。
现在,结合着这几部笔记,继续说说“小太宗”宣宗李忱的故事。
宣宗李忱是宪宗第十三子,母亲郑氏,本姓朱,江南润州(也就是现在的镇江)人。元和年间,浙西藩镇李锜反,得郑氏;后李锜兵败,郑氏被收入长安后宫,在正妃郭氏身边做了侍女。有一次,她被宪宗临幸,怀了宣宗。
元和十五年,宪宗被宦官陈弘志所杀,宫内两派宦官亦展开厮杀。当时的宣宗还是少年,他牢牢记住了凶残的场面,以及父亲的猝然消失。后来,郭妃之子即宣宗的异母兄长即位,是为穆宗。
穆宗末年,宣宗曾成为皇帝候选人之一。但最后即位的是穆宗之子敬宗。敬宗没两年即被宦官和马球军将联合杀死。敬宗无子,于是,他的两个弟弟相继为皇帝,这就是文宗和武宗。
由于宣宗一度有机会成为皇帝,所以在文宗和武宗即位后,他的处境就变得微妙起来,随时有可能遭遇危险。文宗还好点,武宗对宣宗就非常不客气了,不但凌辱而且迫害。在这种背景下,宣宗只好整天沉默不语,或者装疯卖傻。以至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人。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也因此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在无子的武宗驾崩后,他被宦官马元贽拥立为帝,因为宦官们想拥立个容易摆布的皇帝。
没想到,宣宗即位后,立即露出真面目,明察细断、手腕强硬、雷厉风行。不但宦官们傻眼了,就连大臣们也惊得合不拢嘴巴。
因为有过被辱和极度压抑的经历,所以宣宗成为皇帝后,性格出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扭曲,成为了一个矛盾体:在勤政爱民、从谏如流、明察秋毫的同时,又猜忌多疑、刻薄冷酷,很多时候做得太过。
先听宣宗的一句话。
做皇帝后,宣宗一直没立太子。大臣们建议:“立一个吧。”
他怎么回答的呢?“如果立了,我就是闲人啦。”
从上面的话里,基本上就能摸清宣宗的性格了。
但在宣宗即位之初,他着实被武宗时的铁腕宰相李德裕吓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其实也没什么事。
“宰臣李德裕行册礼。及退,上谓宫侍曰:‘适行近我者非太尉耶?此人每顾我,使我毛发森竖。’”
其实也怨不得李德裕,出身贵族世家的德裕,面容本来就那么威严有范儿,每看宣宗一眼,都将后者吓得浑身发毛。
所以说,作为“牛李党争”中的李党党魁,李德裕这宰相是当不成了。两天后,李德裕被逐出朝廷,出为荆南节度使。
与此同时,在李德裕执政时代,被排挤到岭南的牛党五大成员牛僧孺、李宗闵、崔珙、杨嗣复、李珏,则同日北归。
李德裕失败了。
宣宗打击李党,主要是为了报复武宗。
武宗本人豪爽,对宣宗既轻视又不放心,有多重凌辱和迫害宣宗的记录。此外,武宗是穆宗的儿子,而穆宗呢,又被宣宗认为是勾结宦官谋杀宪宗的“元和逆党”成员,所以对穆宗的后人,他是非常痛恨的。而李德裕在当时和武宗互相信赖,君臣合作得亲密无间,这使得李德裕成为武宗的替罪羊。
宣宗的“元和情结”非常浓重,起用牛党的同时,大力任用和提拔父皇宪宗元和时代的旧臣子弟,比如施重恩于宪宗时得宠的宦官吐突承璀之子吐突士晔。
吐突承璀作为元和时代的著名宦官,在当时任左神策军护军中尉。另一派宦官王守澄、梁守谦、陈弘志发动政变,他与宪宗一起被杀。
宪宗鼎成之夜,左军中尉吐突承璀实死其事。上即位,追感承璀死于忠义,连擢其子士晔至显贵,为右军中尉、开府仪同三司,恩礼始终不替焉。(《东观奏记》)
元和旧臣令狐楚之子令狐绹也被提拔为宰相,恩宠有加。提升其为宰相之前,宣宗经常在夜半于宫内含春亭召见作为翰林学士的令狐绹,每每议事到蜡烛将尽。
一天晚上,皇帝又赐其金莲花烛。
令狐绹回翰林院,金莲花烛先至,院吏见之大惊:“陛下来了。”
惊呼中,令狐绹进来。
院吏对令狐绹说:“吓死了。金莲花烛是专门接引天子大驾的,学士您用它……”
令狐绹:“莫怕,这是陛下所赐。”
宣宗在读《元和实录》时,见前江西观察使韦丹政事卓异,问另一名宰相周墀:“其后人是谁?”
周墀答:“韦宙,河阳观察判官。”
宣宗说:“立即追来,速与好官!”
就这样,韦宙入长安做了侍御史。
再看元和名相裴度之子裴谂的待遇。
当时,他也是翰林学士。有一天,宣宗下诏,提升裴谂为翰林学士承旨。
这是个什么官儿呢?翰林学士院是玄宗时设立的,成员在十人之内,以五六人为多。后来,到了中唐,在几名学士中选出一位官长,称为“承旨”,负责起草诏书,甚至掌控机密。由于直接对皇帝负责,所以权力非常大。现在,裴谂就被提升到这个位置。
很快,宣宗视察翰林院,正在值班的裴谂上前拜谢。
宣宗笑:“加官了,这喜悦不跟妻子分享,恰当吗?回家报喜去吧。”说罢,叫人端来御盘,赐之以名贵水果。
裴谂跪在地上,张开衣袖接着。
宣宗觉得不太好,立即叫身边的一名宫女解下胸前的锦帛,将水果裹起来,赐给了裴谂。
宪宗优待元和旧臣的子弟,这是他跟大臣关系的一个侧面。其主面,则是万端细察,秋毫不放,极重法度,仪态威严。
宣宗以勤政著称,每次延英殿议事,除了宰相,左右前后无一人伫立。由此细节可知,当时宦官的权力被大大收回。
议事时,宣宗表情严肃,所谓“威不可仰视”。
议事完毕后,宣宗往往会“龙颜忽怡然”,对宰相说一句:“可以闲话矣。”意思是:现在可以说点别的了。于是便与群臣们“询闾里闲事,话宫中燕乐,无所不至”。
聊一会儿后,宣宗神色又会突然严肃起来,因为要还内宫了。
宣宗每次在延英殿与宰相议事,都会有几句话告诫勉励宰相,其中经常说的一句是:“我总担忧你们会辜负了我。”
令狐绹长期担任宰相,每每对人说:“我做宰相十年,每次在延英殿奏对,虽严冬甚寒,亦汗流浃背。”
宣宗即位后,曾下了道这样的命令:没在地方做过县令和刺史的官员,不得入朝担任皇帝面前的近侍官。
而且,在任命宰相这件事上,宣宗的规定也颇诡异:外臣内宦皆不能推测其人选。
当初,河东节度使刘瑑在长安,为宣宗所重。大中十一年,宣宗密诏发太原,调刘瑑回长安。
等到刘瑑离开太原的当天,周围人才知道此事。既入长安,拜户部侍郎、判度支。十二月十七日,宣宗召见,把御案上的日历交给刘瑑,叫他在下旬选一吉日。后者摸不着头脑。
宣宗说:“选一拜官日就可以了。”
刘瑑:“那,二十五日最佳。”
宣宗笑:“此日命卿为宰相。”
宣宗之莫测如此。
宣宗授官谨慎,为政严苛,特别讲求法度,对有专权传统的宦官亦不例外。
刘皋为盐州刺史,有威名。宦官监军使杨玄价诬其谋叛,斩其首进献长安。满朝官员为其喊冤,宣宗力定杨玄价乱杀无辜的罪行而斩之。
浙东观察使兼御史中丞李讷为部下驱逐,贬朗州刺史。宦官监军使王景宗杖责四十,发配到郊野为先帝守陵。从此,一旦节度使、观察使出事,作为监军的宦官都连坐。
宰相郑朗自中书省归宣平坊府邸,遇私自出行的宦官李敬寔横冲直撞,便将此事奏明宣宗。宣宗诏李敬寔,敬寔答:“我是供奉皇帝的内官,按例不避。”宣宗道:“衔天子之命横绝而过可,但私出安有不避辅相乎!”随即剥夺了先前所赐的紫衣,加以治罪。
高少逸为陕州观察使。有宦官过硖石驿,因饼黑而发怒,肆意鞭打驿吏。高少逸将饼作为证据递交给宣宗。同时,当事宦官也把此事进报宣宗。宣宗看后勃然大怒:“高少逸的奏章已至!深山中,这样的饼很好得到吗?为何不珍惜!”遂将宦官严惩。
宣宗曾这样说:“犯朕法,虽我子弟亦不宥。”于是内外皆畏惮。
乐工罗程,善弹琵琶,宫中第一,且能变新声,武宗时就深受崇信。宣宗即位,亦对其宠爱有加。有一天,罗程以小事杀人,宣宗闻之,立即叫人将之拿下,押至京兆尹处。
其他乐工以罗程琵琶天下无双为由,为之求情,并在宫中置一虚座,上面放了把琵琶。
宣宗问:“什么意思?”
众乐工哭泣着拜倒:“罗程辜负陛下,万死不赦!但是,臣辈甚惜罗程之艺,今天杀了他,他也就没机会再侍奉陛下了!”
宣宗冷笑:“你们惜的是罗程之艺,我重的是高祖、太宗之法!”
又,优伶祝汉贞,滑稽而善揣人意,出口为七字语,尤为宣宗所喜。一天,祝汉贞跟宣宗聊天,不知怎么就谈起了政事。
宣宗立即正色道:“我养你们这些优伶是为了戏乐耳目,你怎敢干预朝政?!”
后来,祝汉贞的儿子犯法,宣宗下令杖杀。
祝汉贞后来也没逃过法网。有人以金帛贿赂他,求刺史一职,他虽把金帛都收下了,但没敢跟宣宗提此事。事发后,祝汉贞被御史台劾奏。宣宗下令杖二十九,流放于边远之地。
宣宗对身边的乐工优伶是这个态度,对面前的大臣更是严苛。
有一次,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市长崔罕,在街上遇见大内宦官。后者趾高气扬,不按制回避。崔罕也不含糊,二话不问,将其拿下,杖击五十四,把他揍死了。
宣宗闻报大怒,说:“崔罕为京兆尹,来人不避马,杖之可以。但他不问身份,上来就打,一错也;又,人臣所掌杖刑,最大权限是杖击二十七下,过了这个数,就是天子所掌的权限了,而他杖击五十四,简直骇人听闻!”
就这样,崔罕被罢官,出为湖南观察使。
这件事上,宣宗不是在袒护宦官,而是在以法度苛察大臣之过错。
接替崔罕的是崔郢。这个崔郢呢,上任没几天,因囚徒越狱,负主要责任,也被宣宗踢出京城。
严苛没问题,但宣宗的问题是,在严苛的同时,不能发现真正有才华的人。
比如说,像温庭筠、李商隐这样的人,在大中时代是做不了什么官的。尤其是温庭筠,才华高迈,终不得用。到晚年,宣宗才下了道圣旨:“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着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可随州随县尉。”
于是,温庭筠以九品官度日。
同时代的进士纪唐夫叹庭筠之冤,赠诗曰:“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
温庭筠是“以才废”的典型。
温庭筠被授予九品官的前一年,李商隐死于盐铁推官的任上。自开成二年中进士,到大中十二年,二十二年过去了,李商隐连金銮殿的边也没沾上。
有一次,宣宗生病,召御医梁新诊看。数日后,病治好了,梁新向宣宗求官。宣宗不准,只是每个月给钱三百缗。
宣宗更吝啬于荣誉的授予,所谓“上慎重名器,未尝容易,服色之赐,一无所滥”。说的是,他从不轻易赐予大臣金紫、银绯什么的。金紫是金鱼袋和紫官服;银绯是银鱼袋和绯红的官服。这些都是品阶和荣誉的象征。
所以,在大中时代,大臣们穿戴都很寒酸。有大臣苗恪,由司勋员外郎升任洛阳令,穿着一身蓝衫就赴任了。
宣宗每次在大内巡游,只带着紫衣金鱼、绯衣银鱼二三副,这跟以前的皇帝形成鲜明对比。而且,就是这两三副,也不轻易赐给宦官。或半年或终年不用一副。
当时,有僧人法号从晦,住安国寺,道行高洁,诗写得又好,经常出入皇宫。从晦多年供奉宣宗,期待得赐紫袈裟,以光耀法门。
宣宗怎么应对的呢?
宣宗说:“朕不惜一副紫袈裟与师,但师头耳稍薄,恐不胜耳!”
话中的意思是:你的修行,还没能使得你担得起那紫袈裟的荣誉。
由于没有被赐予紫袈裟,从晦最后悒悒而终。
从这个事件中可以看出来,平日里宣宗可能对你很好,可你一旦提出什么要求,他马上就严肃起来了。
宣宗为政,事无巨细,尤精于细察。
崔铉为宰相,郑鲁、杨绍复、段瓌、薛蒙四人为其羽翼。时人有谚语,“炙手可热,杨郑段薛。欲得命通,鲁绍瓌蒙。”
当时,郑鲁为刑部侍郎。崔铉暗自活动,欲引其为宰相。而宣宗却授郑为河南尹。
郑鲁出京赴任后,宣宗以几人结党之事警告崔铉。后者大惊恐,暗地里托宦官问问宣宗何出此言。宦官告诉他:“民谚‘炙手可热,杨郑段薛。欲得命通,鲁绍瓌蒙’四句,早就被皇帝题写在屏风上啦。”
再看一则:
宰相马植跟拥立宣宗的宦官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马元贽有亲戚关系。宣宗即位之初,感念马元贽的拥立之功,赐给他一条宝带,却没想到被他转手赠给了马植。一天,在便殿议事,宣宗一眼看到马植腰上的宝带是自己赐给马元贽的那条,于是就当面询问。马植神色大变,以能言善辩著称的他当场哑口无言。
第二天,马植就被逐出朝,罢为天平军节度使。至华州,再贬常州刺史。
宣宗的观察入微,有时候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度支郎中(度支,户部下面的一个部门。长官为郎中,从五品上,掌天下财税租赋)进奏,在奏折上,把“渍污”一词误写为“清污”。宣宗一眼就发现了,直皱眉头。后来,奏折到了翰林学士承旨孙隐中那里,孙隐以为宣宗没看出来,于是偷偷改为“渍”。奏折经过中书省,再一次摆放到宣宗面前时,他当即就看出那个字改动过,怒更甚。孙隐中等人皆被惩处。
大中十二年元旦,宣宗接受百官朝贺。太子少师柳公权年已八十,为百官之首,在含元殿,他率群臣山呼万岁。朝贺后,上宣宗尊号为“圣敬文思和武光孝皇帝”。但在随后,柳公权由于岁数太大了,记忆力不好,把“和武光孝”误叫成了“光武和孝”,因此惹得宣宗震怒,罚了柳一季俸禄。
宣宗爱微服私访,走探民情,经常一个人骑着驴在长安城里转悠。他曾到至德观,见女道士们盛服浓妆,非常不快,回宫后,宣负责管理的左街功德使上殿,命其立即将浓妆艳抹的女道士逐去,别选男道士二十人住持,以清肃道观。
对大臣讲求法度,而且控制住宦官,宣宗的作为当然是很好的。但是有时候,因用法度太过,导致臣子噤若寒蝉。大臣们只要有一点过错,不管是谁,即被罢或被逐。在这种背景下,很多人到最后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因为事做得越少,犯错误的机会也就越少。
于是,宣宗更忙了。
宣宗总理万机,以掌控大臣为乐趣,且办法很多。
宣宗曾密召翰林学士韦澳,把左右都打发下去,对他私语道:“朕每次在便殿召见节度使、观察使、刺史,都询问他们辖地的风俗物产。卿为朕心腹,朕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派人秘密到各地采访风土人情,撰一笔记,呈献给朕,不得走漏风声。”
韦澳当即明白了宣宗的意思,于是派人四方采访,最终写成《十道四蕃志》,进献给宣宗。
没多久,大臣薛弘宗出任邓州刺史,韦澳为之践行。
薛弘宗说:“昨天入宫拜谢,圣上对邓州的事了如指掌!真奇天子也。”韦澳一笑,没说话。
对掌控大臣这件事,宣宗乐此不疲。
于延陵被授建州刺史,入宫拜谢。
宣宗问:“建州离长安多远?”
于延陵答:“八千里。”
宣宗笑道:“朕左右前后皆建州人。卿在建州,当如在朕面前;反之,虽万里之遥,亦如在朕三尺阶前,懂吗?”
于延陵惊悸不已。
宣宗又给一蜜枣,以作抚慰,随后将他打发走。
宣宗喜欢外出,对他来说,能随时随地都监控大臣。
有一次,宣宗在长安郊外打猎,遇见一些樵夫,便问他:“你们是哪里的百姓?”
樵夫:“泾阳。”
宣宗:“地方官是谁?”
樵夫:“李行言。”
宣宗:“为政何如?”
樵夫:“李大人方正固执。有劫贼五六人与军士有勾连。后者蛮横要人,李大人仍将劫贼尽杖杀。”
宣宗还宫,将李行言的名字写在帖子上,挂于殿柱。
两年后,李行言升为海州刺史,入宫拜谢。
宣宗:“曾在泾阳为官吧。”
李行言:“在泾阳二年。”
宣宗:“来人,赐金鱼袋紫衣。”
李行言再谢。
宣宗:“知道为什么吗?”
李行言:“不知。”
宣宗顾左右,有宦官取来殿柱上的帖子给李行言看,后者恍然大悟。
又,宣宗打猎于长安西,至渭水,见很多乡亲在村边的佛祠设斋参拜,问其原因。乡亲答曰:“我等是礼泉县百姓。本县县令李君奭,爱民而有良政,但任期已满。我等想留住李大人,故而烧香求佛。”
宣宗又把李君奭的名字写在宫中屏风上。
后来,有关部门两次任命新的礼泉县令,都被宣宗抹去。
一年后,怀州刺史空缺,宰相请示宣宗,宣宗御笔写道:“礼泉县令李君奭可为怀州刺史。”
对于宦官,宣宗控制得也不错。“每罢左护军,由右出;罢右护军,由左出,盖防微也。宣宗既以法驭下,每罢去,辄令自本军出,中外不能测。”
宣宗事无巨细地处理着政事,形成一个恶性循环,这是大中时代的宰相和大臣都非常平庸的原因。这种过分的、甚至无理由的严苛,导致唐末朝廷上的杰出人物寥寥。
当然,也不能说一个出色的人物都没有。
比如新任京兆尹的韦澳,方正严谨,果敢有谋。当时,国舅郑光颇有权势,在长安郊外拥有庄园而不纳租。韦澳闻讯,立即拘捕了庄上的管事,以五天为期,不纳租即按国法严惩。
郑光求于姐姐郑太后,太后找来宣宗讲情。
于是,宣宗在延英殿召见韦澳,问:“卿为何擒拿郑光庄吏?”
韦澳陈述事情本末。
宣宗问:“卿打算怎么处置?”
韦澳答:“依法从事。”
宣宗又问:“郑光非常在意他的庄吏,怎么办?”
韦澳笑道:“陛下起用臣为京兆尹,是叫我清理长安的积弊。如果宽宥郑光的罪责,那么只能说明朝廷的法度是为贫寒之人预备的。若陛下命臣放过国舅,臣不敢奉诏!”
宣宗长叹一声:“卿说得对,只是无奈太后再三求情于朕。爱卿,若郑光今天交了租,你能放了那庄吏吗?”
韦澳答:“今天尚在限期里,但明天再交,就放不了了。”说罢,韦澳起身告辞。
宣宗入内向母亲郑太后说:“韦澳刚直不可犯,还是快叫舅舅把租交了吧。”
无论如何,这个事还是挺动人的。既显示了韦澳的刚正,又道出了宣宗在大臣面前的惶恐,还是很可爱的。
宣宗为政之余,好读书,这是有原因的。
当时,大臣裴恽进诗祝贺政绩,里面有“太康”二字。
宣宗很不高兴:“夏朝时,启之子太康,无道失国,你竟以他比朕!”
还是韦澳,出班上奏:“西晋平东吴,三国一统,改号‘太康’。裴恽虽有失国之言,但仍有归美之辞。”
宣宗叹息:“哎,看来作为天子,必须博览群书,朕差点错治裴恽的罪!”
从那以后,宣宗“每退朝,必独坐内观书,或至夜中烛灺委积。宦官谓之‘老博士’”。
宣宗喜欢写诗,经常叫翰林学士们唱和。这一天,他写了首诗,叫翰林学士们品读。其中一人叫萧寘,看完宣宗的诗,恭维道:“陛下此诗,就算是‘湘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怀’也比不过啊。”
第二天,宣宗将韦澳召进宫,问“湘水日千里,因之平生怀”的来历。
韦澳说:“这是南北朝时南齐大臣沈约的诗句,萧寘认为陛下的诗清新明睿,所以拿沈诗作比。”
宣宗不动声色,徐徐道:“拿人臣的诗跟我比,恰当吗?”
本来呢,萧寘挺受宣宗器重。但自此后,宣宗就不怎么搭理他了。没多久,宣宗找了个借口,将他逐出长安,调浙西观察使。
身为皇帝,宣宗最初还是颇能纳谏的,只要看到谏官对其诏命表示出不同意见,差不多都会尊重谏官,重新思量而收回成命。但到晚年,情况就不一样了。
大中十三年,牛党成员杨汉公出任同州刺史,给事中郑公舆、裔绰三驳认命。给事中,官职的品阶,为“正五品上”,属门下省官员,负责审议和封驳诏敕、奏章,权力很大。
这一次,宣宗的倔劲也上来了,其诏令被谏官驳回一次,他下一次,反复者三。
当时,正逢寒食,宣宗在大内宴请百官,一起打马球。
打到一半,宣宗骑马来到由给事中组成的马球队前,对郑公舆和裔绰说:“两位爱卿,以前凡有批驳,朕无不允从。唯此次杨汉公事,关涉朋党。”意思是:你们这一次有了私心,是站在李德裕李党的角度来判此事,不公正。
裔绰道:“同州是太宗皇帝兴王之地,陛下为太宗子孙,尤其应慎重选择刺史人选。杨汉公往昔在荆南,贪污贪财为朝士所不齿,陛下为何以祖宗重地交付于该人?”
宣宗见对方仍不给自己面子,愀然色变,回马而去。
第二天,裔绰被贬为商州刺史。
宣宗的狭隘,有时候到了残酷无情的地步。
江南越州刺史进献了一名女乐师,有绝色。宣宗很喜欢,一度流连不出。
但一天早上,宣宗似乎有所警醒,自言道:“昔日明皇差点亡国,只是因为宠幸一杨贵妃。天下至今未平,我怎么敢忘记?”
宣宗继而对女乐师说:“留你不得。”
身边的宦官上前说:“可以把她放还越州。”
宣宗想了想,说:“放回去,我一定会思念她,不如赐她鸩酒一杯。”
这就是宣宗。
《续贞陵遗事》中的这一记载,本意似想表现宣宗勤政,不为外物所累,但却令人感到手段残忍。后来,司马光编《资治通鉴》,不取这一段,认为太违背人情,不可信。
宣宗早年崇佛,晚年修道,好仙灵之术,多寻访异人,召至长安。
董元素就是其中一个。他自江南来,人言他能役使鬼神。宣宗听后,立即召见,见董状貌古怪,于是对左右说:“其人深不可测。”
宣宗把董术士留在了翰林院,当夜又召见:“听说您颇有神术,现在南中柑橘正熟,能为我摘一个来吗?”
董元素一笑:“陛下,此小事,有何难?请把玉盒摆在榻前即可。”
说罢,董元素闭目持咒。没一会儿,即有微风入幕。元素上前打开玉盒,只见里面满是柑橘,奏道:“这是江陵枝江县的橘子。本想取更远地方的,但恐怕耽误了陛下的时间。”
可以想象当时宣宗惊奇的表情。
宣宗说:“卿有如此神术,想要什么东西都不会难吧?”
董元素答:“如果不是奉了天命,我怎么敢随意去取?如果那样的话,必会遭到天谴。”
当然,上面的故事被加入了魔幻元素,但宣宗越来越好仙道,却是不争的事实。
时有广州监军宦官吴德鄘。他离开长安的时候,患有脚病,但三年后回来时,却已经好了。宣宗很奇怪,便询问。
吴德鄘回道:“此皆罗浮山人轩辕集之功也。”
宣宗:“其神术如此?”
于是,立即派人招轩辕集入京。
轩辕集到了长安后,宣宗在内廷为之设馆驿。谏官恐轩辕集有害政事,屡屡进言,但宣宗不为所动。
宣宗说:“轩辕道人,口中从不谈人间事,你们不要担心。”
轩辕集在长安住了一年多,主动要求回广东罗浮山,意愿非常坚决。宣宗道:“先生请再留一年,等朕派人去罗浮山别造一道馆。”
轩辕集仍拒绝。
宣宗问:“先生急于舍我而去,是国家将有灾难了吗?”
轩辕集望着宣宗,久久不言。
宣宗只好将他放归,临别时,问:“我有天下多少年?”
轩辕集想了想,说:“五十。”
宣宗大喜,他以为自己会在位五十年。但没多久,宣宗就不明不白地死去了,寿五十岁。
关于宣宗之死,我在《唐朝诡事录2》中有过解密。去世之前,已经重病不起的宣宗,被宦官王宗实隔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处境极其危险,最后终被王所弑。
轩辕集急于离开长安,大约是算到这一不利于宣宗的局面了。而将他推荐到长安的宦官吴德鄘,正是王宗实那边的人。
宣宗死前后背生疮,这是一个事实。而生疮的原因,则另有故事。
毕諴本估客之子,连升甲乙科。杜悰为淮南节度使,置幕中,始落盐籍。文学优赡,遇事无滞,在翰林,上恩顾特异,许用为相。深为丞相令狐绹所忌,自邠宁连移凤翔、昭义、北门三镇,皆绹缓其入相之谋也。諴思有以结绹,在北门求得绝色,非人世所有,盛饰珠翠,专使献绹。绹一见之心动,谓其子曰:“尤物必害人,毕太原于吾无分,今以是饵吾,将倾吾家族也!”一见返之。专人不敢将回,驿候諴意。諴又沥血输启事于绹,绹终不纳。乃命邸吏货之。东头医官李玄伯,上所狎昵者,以钱七十万致于家,乃舍之正堂,玄伯夫妻执贱役以事焉。逾月,尽得其欢心矣,乃进于上。上一见惑之,宠冠六宫。玄伯烧伏火丹砂进之,以市恩泽,致上疮疾,皆玄伯之罪也。懿宗即位,玄伯与山人王岳、道士虞紫芝俱弃市。(《东观奏记》)
按《东观奏记》披露,时有大臣毕諴,出身低贱,中进士,长于文学,风格明快,为翰林学士,受宣宗喜欢。宣宗一度许诺用其为宰相,但他被时为宰相的令狐绹所忌。令狐绹接连给他别的官做,从邠宁转凤翔,再转昭义,以及太原数镇,为的是阻挠其拜相。
毕諴呢,就想结交令狐绹,叫他放自己一马。于是他在太原得一绝色美女,派专使护送,献给令狐綯。
令狐绹见之心动,但随即对其子说:“尤物必害人!毕諴跟我没什么交情,现在是想以此为诱饵,倾我家族。”于是,把那美女打发走了。
护送美女的人没完成任务,不敢回太原,就带着美女在馆驿住下。得知消息的毕諴另想办法疏通,仍不成功。
这时候,有医官李玄伯,是宣宗身边最亲昵的人。他用七十万钱,把美女买回家,跟妻子一起好生招待。李玄伯有自己的想法。
一个多月后,美女已非常欢心。于是,李玄伯将她进献给宣宗。宣宗看到美女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
李玄伯本为医官,看到晚年的宣宗好道,便往往胡乱给其炼制各种丹药。
这一次,李玄伯进献的美女又为宣宗喜爱。他炼丹之意更浓,弄了一堆含春药功能的丹药进献,以求在宣宗那里获得更大的恩泽。
正是这些丹药叫宣宗得病,以致背上生疮。这是大中十三年五月的事。到了那年八月,宣宗死去。
其间的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以王宗实为首的一派宦官,他们弑君的过程又是如何?这些仍是谜团。
唯一可以清晰确定的是,宣宗生疮后,病情日重,欲立自己喜欢的夔王李滋为太子,并将此事托付给跟自己关系密切的几个宦官:内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以及宣徽南院使王居方。但此时,手握兵权的是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王宗实,在被调离长安出任淮南监军(有可能是宣宗下旨,也有可能是对立面宦官矫诏)之前,逆袭一击,杀死了宣宗,以及对立面的那几个宦官,拥立长子郓王李漼即位,是为唐懿宗。
无论如何,宣宗死了。
现在,如果寻找宣宗之死的逻辑源头的话,那么毕諴无法回避。但最终的源头,其实还是来自于宣宗自己。因为他曾答应过提升毕諴为宰相,但却始终没有兑现诺言,导致毕諴不得不讨好从中作梗的令狐綯,为后面的事埋下了伏笔和隐患。
最后,用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对他的一句评价来结束对宣宗一生的叹息:“宣宗性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故大中之政,讫于唐亡,人思咏之,谓之‘小太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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