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从记忆里脱身。
刚说完她“恶毒”的男人,面上的冷淡依然未减。
他高高在上地瞥来一眼,那般沉静内敛却危险可怖的气势,便已经有了今后一代首辅权臣的雏形。
阮凝玉回眸,看见他这般神情,仿佛永远高贵,世间万物仿佛永远都不会影响到这位温沉如玉的男人,她就不禁气得咬牙切齿。
他谢玄机,凭什么教育她?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表姑娘,她不符合恪守礼教的他对于传统女子的认知,在他眼里,她不淑雅,不检点,不过只等着成为残花败柳。
阮凝玉到现在都记得,她上辈子前后勾搭沈景钰与齐王殿下等人,最后却是义无反顾地嫁给太子后,京城轰动,谢氏便就此跟她撇清了关系。
而彼时身为中书侍郎的谢凌,也拒不承认有过她这么一个表妹。
当时她太子妃的婚宴上,谢氏满族只有谢凌一人出席。
东宫宾客如云,唯有谢大人清简出行,他身边连一个侍卫都没有带。婚礼上他周遭的气息都是冰凉低沉的,所有人皆知太子妃与谢家反目,许是知道谢大人与太子妃不睦,因而竟没一个人敢到他面前贺喜。
她记得,那清雅出尘的谢大人喝完了她的喜酒后,便眉目清寒地告诉她,既然她选择了慕容太子,那么今后她的安危与命运皆跟谢氏一族无关,说完,便冷冷清清地离开了。
谢大人那样高风亮节,心里是鄙弃她这样的女子的,尽管她风光地嫁入东宫成为了人人艳羡的太子妃。
于是,她便忘记了心中对他的畏惧,忍不住反唇相讥:“高祖御下严明,功德无量,开创我朝盛世,可这样的一代明君,天底下依旧有乱臣贼子抨击高祖无情不仁,口诛笔伐,毁谤高祖英名,意图山河倾覆。”
说完,她仰着那张尚未脱去青涩的脸,毫不畏惧同他直视。
红唇边的讽刺意味明显。
“莫不成表哥批评我'恶毒',我便要接受这'恶毒'之名么?倘或天底下人人无中生有说我一句,我便是这般么?!”
阮凝玉话落不久,便见原本沉静淡然的男人瞬间变了脸色。
谢凌拧眉。虽知她私奔被抓之后,便变得比往常飞扬跋扈,可是他是如何也没有料到阮凝玉竟然如此狂妄,居然自比高祖。
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借此发挥的话……
“放肆!”
阮凝玉刚想继续嘲讽几句,却不料眼前的谢凌居然沉下来了脸,呵斥了一声。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阮凝玉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颤了颤眼睫,看过去。
便见男人已从椅子上起身,那双凤目死寂沉沉地望着她,看得她眼皮猛跳,差点脚底发软。
他的神色……也尤为危险阴森。
谢凌道:“你知不知道你适才说了什么?”
不用他说,阮凝玉心里也是明白的。她方才恼羞成怒下冲动地说了…高祖,议论政见……
她抿了抿唇,刚想开口。
便见谢凌眸中迸出寒光,语气极为阴寒。
“跪下!”
阮凝玉攥拳,她差点又乖张地犟回一句。
可是,待看到横眉冷眼的谢凌,长兄以及前世首辅的威重又如山倾之势般压了过来。
她额头上慢慢泌出汗。
到底还是怕眼前这个男人的……
阮凝玉咬唇,心不甘情不愿,在谢凌冰冷的审视下,直直地跪了下去。
谢凌望着她,一时无言。
身为谢家嫡长孙,他身上有着士族鹤骨松姿的风骨,更有着长兄的威重。
自打出生,所有人都告诉他是嫡长孙。他被要求着要懂事,过早地开蒙,读书写字,要勤学进取,不可贪图安逸。教育府中弟妹,不让他们行差踏错误入歧途,及时点醒,拨乱反正,是他身为兄长的职责。
对上,他要成为一个合格优秀的长孙。对下,他是长兄,要立下表率。
而他也真的做到了,乃家中子弟的典范。
府中弟妹他都见过,可唯独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
不仅招蜂引蝶,还与小侯爷私奔。
眼见少女跪在他身前,她便缓缓垂下了眼帘,那张精致的脸依然透着点儿张狂和骄气,谢凌长眉蹙得更深了。
府中有两位表姑娘,先前他对阮凝玉的印象也不深。
谢凌见过之前的表姑娘,她总是穿着一身素衣远远地站在府里女眷身后,当见到他时,便会瑟缩着身子,低颈垂目。即使她过去也有野心,但远远没有今日这般心比天高、狂放不羁过。
以及,这般宁折不弯的傲骨。
他只在忠烈之后的将女,又或是帝后生养嫡出的公主身上见过。
——将门之女和王朝公主,她们身上都有个共同点,那便是她们与寻常女子不太一样,她们身上都有某种类似“继承者”的思维。
不像其他女儿家被教育要相夫教子。
她们自出生起都能跟男儿一样享受权力,她们亦是权力的使用者。
其他女人是跟女人激烈竞争,而她们是跟男人争夺资源和权力!
历史上不乏有公主逼宫的事迹。
可一位在别人家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又如何会拥有这样的眼神?
谢凌垂眼,敛去了眸中的思量。
阮凝玉跪着,却极其憋屈。
她前世贵为皇后,除非是遇到陛下和太后,否则她不用向世上第三个人行大礼。
他谢玄机,又如何配得上她这一跪?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她年轻了至少十岁,她如今又变回了谢家表姑娘,他是长兄,她现在还没有任何能耐能跟他抗衡……
“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跪下?”
很快,头顶便徐徐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嗓音。
阮凝玉垂着脑袋,不作声。
突然一个凌厉的眼风刮来。
“你议论之人,乃陛下先祖,大明王朝的慕容高祖!你在臣子府邸肆无忌惮地议论,甚至自比先皇!”
谢凌负手,俯视着她,长目忽的森冷地眯着,“你可知,倘若被有心之人听见并加以利用的话,轻则便是你犯下杀头之罪,重则是谢氏满府都被你牵连殃及!”
阮凝玉心有不服。
她突然抬头,目光充满锋利的野心。
他说的其他话,她都认了。
——唯独那句,自比高祖,为何不可?
谢凌是什么人?前世饶是他这位旷世奇才的首辅大人,她亦有时能杀他个片甲不留,折了他的左膀右臂!
她也曾跟他博弈,抗衡一二,去争一争那让历代枭雄都垂涎觊觎的权力过!
只是奈何她后期身体不好,只能成为个没用的药罐子躺在床榻上,也奈何她身居后位,囿于宫墙,局限太多,自小被三纲五常教化,妇人眼光,醒悟得太晚。
否则,她为何不可同他一样翻云覆雨,颠覆了这江山!
这望进眼前男人一双冷寂澄明的眼睛,里头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只一瞬,她便掩去了眸中的野心。
谢凌看到的时候,便是她看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去望她的时候,她又垂下了眼帘。
谢凌原本以为她如此顽劣,忤逆尊长,会一时半会没那么容易能让她低头。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阮凝玉跪在地上,开口了。
“长兄所言极是,我知错。”
原本平静的谢凌眼帘微动,看了过去。
只见她的睫毛卷翘而浓密,以他的角度来看,便像是一把柔软可爱的扇子。
她今日发髻不是全梳上去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双膝下跪,低眉顺眼的样子,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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