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叶脩也未休息，看守着齐施二人，二人分别关押，手上脚镣手镣也不曾摘下，稍挪动身体便能听到哗啦啦的链条拖地动静。
叶脩去了县衙牢内，锦衣卫背靠木栏，将两处囚牢围住。
“有生之年，还能让锦衣卫这般劳师动众，倒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齐宁远微微一笑，话毕抬手按了按微乱的鬓发，身上着粗布袍衫，丝毫没有先前的富贵模样。
叶脩神色淡然，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圈，又看向远处关押施明义的地方。
牢内壁灯影子摇晃。
空气中一股子寡淡的煤油气味。
他掀了掀眼皮，抬手挥了挥，几名锦衣卫自动退到一边，他上前几步，腰牌碰撞着刀鞘，发出细碎的声音。
叶脩低声道：“放心，以后这体验只多不少。”
齐宁远笑而不语，往后靠了靠，许是嫌草席脏，并不躺下，只坐着休息，他把自己隐在暗中，看着牢外的高挑青年，犹想起第一次见到叶脩时的样子。
“景和二十五年见到你时，你还是个少年，也还未跟在杨敖身边，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小旗，连千百户都瞧不上你，动辄对你训斥，你知道我为何对你印象深刻麽？”齐宁远问。
叶脩蹙眉，似乎不想知晓，原先平波无澜的神色变得更加冷冽，整个人身上带着难以靠近的肃杀。
这是他的耻辱。
也是他怎么都无法摆脱的过去，每每想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当年是如何被人瞧不上，他一个孤儿拼死了往上爬，为的就是爬到最高最好的位置后无人敢提起这段往事，偏偏齐宁远作死，非要在他伤处撒盐。
景和二十年五年，那一年的春闱，贡院前满是来自四方的贡士。
程素便是其中一人。
齐宁远亲自上京，与当时主考官关系匪浅，但后来发生了贡士作弊的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不少贡士被押进了大牢，有些甚至进了诏狱，因先帝曾下过特令“武职非军功不允世袭”，是以大昭朝的所有武将均可通过自己的能力升任，叶脩迫切的想要得到机会，便借助贡士作弊的案子走访探查，查出些线索，但因他身份是为小旗，有些事便无法做的顺心顺手，乔装出去查案便被齐宁远的侍卫当作贼人，棍棒刀鞘，在他身上打出无数道瘀青痕迹，嘴角裂开，斑斑血迹染红了衣袍。
齐宁远坐在马车上，因是在贡院不远，并未闹出人命。
事后他将证据呈给杨敖，得了升迁的机会。
再见到齐宁远已是贡士案了结后，他卑谦有礼的跟在杨敖身后，彼此，这个曾经着人将他踩在脚下的扬州知府，已认不得他。
现下，齐宁远同样认不得他。
叶脩转身从衙吏身上取了钥匙，将木栏打开，矮身进去后直走到齐宁远身边，蹲下身去，一脸阴恻的盯着他：“你知道陛下最讨厌什么人吗？”
不等对方回应。
他继续：“陛下最厌恶自作聪明者，以为自己知道什么，便可以就此要挟，但却忘了，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你所站的每一分土地皆是属于帝王的。”青年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在看到齐宁远露出一丝惊惧时将匕首贴过去：“我告诉你，管好你的嘴，若是不牢靠，惹恼了我，长途漫漫，便是在你身上戳上几个洞，也无人会发现。”
“你……”
“你且看我敢不敢这么做！”叶脩收刀，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神色冷如寒霜。
齐宁远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
出了破落的大牢，外间星辰漫天，易正堂站在院内，不同于白日所见，他已换了寻常袍衫，宽大交领衣，掺白的发用根普通的木簪子挽着，看着并不像是县令，反而有种田园居士的儒雅。
“这么晚了，易县令还未休息。”叶脩拱手。
周遭树叶随风窸窸窣窣。
他侧首看向院墙外，耳听易正堂沉声解释：“夜间燥闷，加上最近天干易燥，便四处走走看看。”话毕也不多言，同叶脩拱了拱手，转身回了自己的值房。
叶脩却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来他便是景和二十五年时那个考场上愤而揭露作弊的贡士。
……
值房里，青年一袭竹青长衫，腰系暗纹玉带，身上带着夜露，面色却是如玉一般清俊，一双黑眸望着夜色。
身后梁家侍卫静静候着，过得少顷，有人疾步而来。
“那边没甚异样，锦衣卫的人围的牢靠，没人能闯进去，”易正堂见了青年，开门见山直接说，随后又问：“子容，你若把我当个长辈便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晚辈也不甚清楚，若想见月明，便要等云开。”
裴鹤铭目色沉沉，心中揣度，若蔡旭想动手，绝不能等抵达上京，否则到时再要动手便不容易。
四周静寂无声，易正堂也不多问，却还是道：“我虽只是个县令，可这多年并没有磨掉心里的执着，子容有任何事只管说来，我这身骨头还算硬朗，能为之拼一拼。”
为余生的一个道义拼搏，也是为了心里的那份执念。
裴鹤铭望着他，郑重颔首。
所有人都有来自心里的执着，他又何尝不是？
一夜无波而过，到了寅正三刻，县衙里的鸡鸣叫几声，庖厨便端出了早膳。
因伍荣并未出门，送到他居住的屋内，待用了饭，天也还未亮，依旧雾蒙蒙的。
将齐施二人重新押上囚车，锦衣卫提灯照明，此时易正堂与几位衙吏送行，见伍荣已坐上头先的马车，而叶脩牵马随行在侧。
同易正堂告别后，叶脩翻身上马。
雾气朦胧沾湿衣袍发鬓，青年藏身在不远处的院墙，眼看锦衣卫整齐列队，很快在叶脩的示意下往县城东门行。
“蔡旭的人还没出现，这一路，若是他们都不出现，难道咱们还要一直跟着？”梁河低声询问。
裴鹤铭绕出墙，雾中，他眉目模糊，但一双黑眸深潭，藏着瞧不清的情绪，他声音低沉，看着远处锦衣卫消失的方向。
“他会出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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