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等年清沅回过神来,小阿榴已经能不用丫鬟们搀扶,一个人歪歪扭扭地在庭院里走路了。
今年初秋连下了几场雨,一层秋雨一层凉,天气远比去年寒冷得多。桂花才开就落了满地,只有院子里的石缝里还有三两株草,倔强地绿着。
年清沅回过神来,对前方摇摇晃晃的阿榴道:“慢着点,小心别摔了。”
不过等她喊出去也觉得自己多心了,一群丫鬟都在后面跟着她,怎么可能让她摔了。
前方的小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见娘亲还是没有跟上,又啪嗒啪嗒跑回来,张开小手就要她抱。可年清沅哪里还抱得动,只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乖,跟娘回去吃九层糕。”
阿榴如今已经三岁了,一张圆嘟嘟的小脸嫩得如同早春的白玉兰骨朵,莹白饱满,惹人喜爱。五官更是结合了父母的优点,一看将来就是个美人胚子。因为她还小,不敢给她穿裙子,怕她穿着走路绊倒了,所以今日的小阿榴穿着烟粉色交领上衣,墨蓝色袄裤,方便她走来走去,哪怕踩到泥水里也不至于让衣服看起来太脏。
所谓的九层糕,其实是一种甜米糕,可以一层一层剥开,能分隔出九层来,故而得名。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鸽子玻璃糕,只因做好之后外形乳白剔透,犹如羊脂玉一般,香软糯滑,丝毫不沾牙,还透着丝丝桂花的香甜。
母女二人正一起吃着点心时,沈端砚从外头回来了。
见到她们母女俩围着桌子吃点心,他也坐下来让年清沅投喂了一块,吃完后才道:“不是说今日带着阿榴进宫陪皇后娘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年清沅笑了一声:“皇后宫里又去了妃子,阿榴闻着那些女人身上的熏香打喷嚏,我就早早跟皇后告退,带着她先回来了。”
这几年来,后宫里眼见着热闹了。
当年皇后生下皇长子后,清凉殿那位温贵妃马不停蹄地让宫外的兄长送了一位姓曹的美人进宫,果然深受小皇帝宠爱。第二年宫内选秀,小皇后索性一口气点了不少容貌才艺俱全的女子留在宫中。如今的后宫,早已不复当年只有温贵妃和小皇后两人分庭抗礼了,各色莺莺燕燕争奇斗艳,倒是让小皇帝享足了齐人之福。
昔日的小皇后吃了不少暗亏后终于成长,如今不仅稳稳坐着她皇后的位置,不久前还平安诞下了第二位小皇子。而至今,清凉殿那位的肚子还没有动静。虽然她手下的美人倒是接二连三地传出喜讯,不过毕竟不是亲生的,还隔了许多层。
见爹娘又说话不理她,阿榴委屈道:“爹爹,抱。”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沈端砚过去把小女娃一把抱起,还在空中转了两圈,吓得小人手脚扑腾着大叫:“晕,晕,娘亲救我。”
沈端砚这才笑着把她放下。
才一站稳,阿榴就一溜烟跑到年清沅身前:“阿娘,爹爹坏,我们不跟他玩。”
年清沅笑着点头:“好好,我们谁都不跟玩,把爹爹丢得远远的。”
阿榴一瘪嘴,水汪汪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阿娘骗人,上次、上上次你也这么说。我也不和你玩了,我要去找檀书姑姑玩。”
说着小女孩一撒手,啪嗒啪嗒地跑出去找沈檀书了
这对年轻的父母微笑着看女儿跑远,把丫鬟们打发下去,这才继续谈话。
年清沅习惯性问道:“今日在朝堂上怎么样?”
三年前,八王爷之乱解决后,小皇帝一度志骄意满到昏了头的地步,最后被沈端砚主动上书致仕、群臣罢朝吓得脑子清醒了几分,这几年的手段也比从前高明了许多,但沈端砚这个首辅之位还是坐得稳稳当当的。
不过沈端砚过得舒坦了,肯定有人就不自在。
比方说卫国公府,比如说温家。
卫国公府这三年来每况愈下,虽然外头的架子还在,但内里已经倒了下来。卫国公父子在朝中受沈端砚排挤,又渐渐不受皇帝重用,逐渐门庭冷落,只是到底还有个国公的名头罢了。
而温家则攀着温贵妃的裙带,一路向上爬。当年西北平叛论功行赏时,温柏青一路不知踩了多少人当垫脚石,带着一大家子终于从西北返回了京城。虽然不比从前永宁侯府的风光,但总归不比再留在那苦寒之地受罪。
起初小皇帝宠爱温清语,又想替他们翻案,又想给温家人加官进爵,结果最后惹得群臣议论纷纷,有人暗地里把温家昔日流落西北时与八王爷的人勾结的证据捅到了御前,惹得小皇帝勃然大怒。虽然最后被温贵妃吹了枕头风,得以平安无事,但小皇帝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至此对温柏青也冷淡了不少。
年清沅知道仇人倒霉后,自然开心得给沈端砚多添了半碗饭。
沈端砚这一次没有笑,只是淡淡道:“陛下这几年愈发不成器了。”
三年的时间,八王爷死后,他仿佛彻底挣开了压抑已久的天性,愈发放诞起来。他非但没有长成一位励精图治的青年帝王,反而越来越昏聩。若说小皇帝傻,那也不尽然,这三年来他对付大臣倒是愈发有了心得,只是整日忙着和自己的臣子勾心斗角,正事却没做几件。其余的时间就是沉溺享乐,不是扎在女人堆里,就是看侍卫们打马球、修建豹房。御史上书了几次,都被他扔了奏折。
而沈端砚这个昔日太傅的劝谏,小皇帝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表面上的恭敬下隐藏着几分不耐烦。
这让沈端砚不禁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先帝驾崩前的叹息。
他曾一眼看出这个小儿子不堪大用,所以安排下种种后手。从前沈端砚想着,即便这位陛下不若先帝那般聪明颖悟,但至少他勤奋刻苦,能听得下群臣进谏,假以时日,也能成为一代明君。不成想到了今日,这些得力大臣反而成了小皇帝纵情享乐的后盾。
年清沅听着也叹气:“你这话也就在家里说说,再进宫可万万别摆你那太傅的架子了。”
沈端砚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却还是点了点头。
年清沅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我今日倒是见到了太子。皇后娘娘说,太子如今也到了开蒙的年龄,是时候为他延请师长学习了。”说到这里,年清沅不免为之一叹。太子与阿榴一般年龄,比他们家阿榴还要小五个月呢,这么小的孩子却要开始读书了。可小阿榴还能日日赖床,得年清沅去三请四催了才肯起。
“先前陛下和我提过此事,让我看看太傅的人选。”沈端砚淡淡道。
年清沅眉头微微一挑:“可皇后娘娘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你再来当一回太傅。”
不过看样子,小皇帝怕是不会点这个头了。
这几年小皇后一直有意和沈家亲近,但沈端砚为了避嫌,只能一再退避。小皇后只好退而求其次,屡屡召年清沅这个沈夫人进宫陪伴,明里暗里的示好之意显而易见。沈端砚虽然没说,但年清沅总觉得,皇后的示好隐隐透着些许不对劲,但怎么个不对劲法,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沈端砚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平静道:“皇后无论怎么想,是她的事。如今陛下还正年轻,还没到时候。”
年清沅在心中腹诽了一句,只怕以小皇帝目前这荒淫无度的模样,怕是会比他们想象的还早就到了谋算后路的时候。上一次宫里举宴,她进宫见到小皇帝,看到他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浑然不像十八九岁如旭日初升的少年人。
然而沈端砚说的对。
只要少年皇帝一日没有真正倒下,还轮不到其他人争夺的时候呢。
…
皇宫之中。
秋日的天空总是格外寥廓高远,汉白玉砌成的重重台阕之上,便是巍峨雄伟的皇家殿宇。若是站在这上头往下俯瞰,让人只觉高处不胜寒。
而这样的场景,小皇后已经见过许多次。她身处皇宫,数年来日日夜夜都住在这里,对这样的景色屡见不鲜,却还是屡屡为此驻足。只因每当站在这里,她都回想起当年皇帝登基时,她作为皇后和他并肩走至最高处的场景。
风很大,吹得她的袍服衣角猎猎作响,仿佛下一秒整个人都要凌空飞去。
身旁传来太子稚嫩的嗓音:“母后,小心。”
她一转头,看到年幼的太子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轻轻拽她的衣角提醒。
他今年不过才三岁大,但却生得一副小大人模样,言谈举止努力做出个大人样子来,浑然不知自己这样实在天真又可爱。
小皇后心头顿时涌上无限爱怜,俯身摸了摸爱子的小脑袋:“好了,母后知道了。咱们回去看弟弟,好不好。”
出生不久的小皇子如今还在襁褓之中,没有人敢随便抱他出来。即便是小皇后自己出来散心,也不敢带着他。
太子乖巧地点了点头,任由她拉着,走下重重台阶。
身后的太监宫女们纷纷跟上。
太子的小手柔软,被握在小皇后的掌心里捂得温热。
这是她十月怀胎,躲过无数阴谋算计拼了命才生下的第一个孩子。那年的小皇后因为温清语的进宫而方寸大乱,对许多阴狠龌龊之事都是一知半解,以至于生太子前后受了不少苦楚。万幸的是,她的麟儿健康平安,聪明颖悟。三年以来小皇后也成长了许多,才能在群狼环伺的后宫抱住了她的爱子,让他得以平安成长。
然而只有这样,还远远不够。
远远不够。
凤仪宫里的夜越来越寒冷漫长了,更漏沉沉,许多个夜晚她辗转反侧,时常无法入睡。虽然她正年轻,又有宫人教她如何保养,但小皇后还是觉得,自己正在一日日衰朽枯竭下去。
想到这里,小皇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重重台阕。至高处空无一人,只有寥廓的天宇和巍峨的宫殿,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身旁的太子不明所以地问道:“母后?”
稚嫩的嗓音唤回了她的理智,小皇后回过头来,对太子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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