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二十八年春,萧问筠随夫返回了京城。
她十五年前离京远嫁西北,直至今日才回到自小长大的地方。第二天一早便和她的丈夫魏涯一同携礼,头一个去拜见了自己的外祖母年老夫人。
说是外祖母,其实萧问筠自知,自己是远远配不上年家外孙女这个身份的。
年家虽非权贵出身,但却是书香世家,以诗礼传世。早已致仕在家赋闲的外祖父年老大人曾做过宣平帝的太傅,后到江南为任。景和、元嘉两朝又携家眷返回京中,成为朝中重臣。
大舅舅和二舅舅一文一武,一个时任礼部尚书,另一个手握重兵,竟是不逊于外祖父。
这样的家世,着实令人称羡。只可惜——
她的母亲并非年老夫人亲出,乃是年家一远支亲戚投奔到了年府上,后因她的亲外祖母病死后,母亲才得以在年老夫人膝下做了养女。
年老夫人其实自己有一个亲生女儿,在外流落多年,后来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这便是萧问筠的姨母。后来姨母嫁给了前任首辅沈大人,成就了一桩至今都人人称羡的好姻缘。
可无论是外祖母年老夫人,还是姨母沈夫人,都对母亲颇为不喜。她们说母亲当年还在闺中就做了错事,之后一错再错,让人心寒,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境地,怨不得别人。
不过确实,从很小的时候,萧问筠有记忆以来,母亲就在京郊的一间佛堂长伴青灯古佛。正常的情况下,又有谁会待在这等了无生机的地方呢。
母亲在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对着空寂的长夜太久,以至于她的精神状况并不是很好,时常对年幼的萧问筠碎碎地念叨一些陈年旧事。
她因为脑子不清楚,话说得颠三倒四。萧问筠那时又年幼,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从母亲掐着她胳膊时所用的力气和一字一字怨毒的语气中能猜出,多半是些泄愤之辞。
她很害怕,但是什么都不能说,也没法告诉别人。
哪怕她的父亲还是卫国公府的世子。
萧问筠生下来不到三岁时,母亲闹和离,当时外祖母家不肯收留她,让她在京中自寻住处。后来母亲几次想要攀附权贵改嫁都不成,最后竟被一个商人骗去了妆奁,以至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外祖母虽说不管她,可看她这样还是没办法出手相助。可母亲还是不知悔改,之后又出过几回事,被一气之下的外祖母送去了京郊佛堂和她为伴,想着看着自己的孩子,总该能让母亲生出几分慈母心肠来。
然而外祖母想错了。
母亲那样的人向来眼里只有自己,旁人但凡对她有一丁点不上心,便是对她不住。
不过她的到来还是让萧问筠的日子好过了些。
而年幼的她原本被留在卫国公府,后因为据说八字和祖母相克,被抱到京郊佛堂养着,为亲祖母祈福。佛堂的尼姑们知道她是国公府里不受宠的姑娘,对她也不在意,从她记事起便要帮她们打洗脚水做这做那。
于身份上,她是当年卫国公府的嫡长女,日子却过得连寻常勋贵人家的一个庶女都不如。
母亲因是年家人送来的,有人嘱咐了吃穿用度的事,再加上她性情偏激凶戾,尼姑们寻常不敢惹她,连带着萧问筠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真心崇拜母亲的,哪怕母亲恨起来会把她的胳膊掐得青青紫紫的,但是如果母亲不这样凶的话,又怎么能镇得住那群尼姑们呢。
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有一次二舅母到京郊佛寺去,突然想起她们母女,亲自去看了一眼。见到萧问筠胳膊上的伤,就把她带回了年家。
从那之后,萧问筠才真正过上了人过的日子。
年府很大,假山池水,亭台楼榭,美得如同画中仙境。
她自己还有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傍着年府的园子。院子里还有无数丫鬟仆妇伺候她的饮食起居、盥洗钗发,这样的日子让她如坠梦中,好长一段时间才相信眼前的一切不会飞走。
外祖母年老夫人和二舅母都是很好的人,大舅母性情刻薄,但也不会在面上为难她,还有舅舅们,对她都不差。唯独让她有几分不安的,是和她同辈的兄弟姐妹们。
当时二舅母的龙凤胎还在襁褓之中,府中唯一能和她说话的只有瑞表哥。
一开始的时候,瑞表哥确实也时常来找她说话,陪她玩,只是她那时候小,又没什么见识,总是战战兢兢的,很快瑞表哥就对她失去了兴趣,再见面就只是淡淡的了。
毕竟他还有别的玩伴,比方说后来成为她表嫂的那位明珠县主,再比方说他们的表妹,也就是当今的皇后娘娘。
想到这里,马车缓缓停下,萧问筠这才惊觉年府已经到了,连忙下车。
下人们连忙进去里面通禀,她跟在丈夫身后一起往里走。
十一年前同样一个春日,她的那位表妹沈嫣便入主中宫,执掌凤印,成了皇后。
当时萧问筠远在西北,听到消息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样表妹的婚事才耽搁了两三年。沈嫣是姨夫沈首辅的掌上明珠,若想出嫁只怕放出个消息来,提亲的人都会踏破门槛。她还以为这位表妹也要和沈家那位姑奶奶一样,立志终身不嫁呢。
不过萧问筠早该想到的,表妹和她不一样。
她被父母连累,哪怕背靠年家,长到十五岁那年都无人问津。说是无人问津或许过了,但贴上来的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总归挑不出合她心意的。后来二舅母可能看出了她的心思,把她叫了过去,问她愿不愿意嫁去西北。
二舅舅在那里领兵多年,手下有些年轻将领,虽然出身贫寒,但凭借自己的才能与战功,也可以一步步升迁,将来前途不可估量,比起京中的膏粱子弟来说,要可靠得多。
萧问筠虽还有些犹豫,但也知不好拒绝舅母的一番心意,最终还是点了头。
而丈夫魏涯便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
他父母双亡,相貌英俊,又颇有才能,还是二舅舅的属下,是个可靠的人。嫁过去这五年,夫妻二人果然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如今已有一双子女,只可惜他们路上感染了风寒,不能带来年家作客。
年府她有十多年没回来了,但里面的景物还是如往常一样没变。
外祖母比前几年看着老了些,不过精神还好,两位舅母她们也在。
等到傍晚,夫妻二人在年府上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二舅母不经意说起,第二天她们要一同进宫面见皇后。
萧问筠不知为何心中一动,看了二舅母一眼。
二舅母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很快又转到了别的话题上。
萧问筠心里有点着急,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舅母,明日和你们一同入宫吧。”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二舅母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萧问筠知道二舅母在惊讶什么。
她和表妹沈嫣的关系并不算好,两人的母亲从前便如同仇人一般。到了她们这一代,家里的长辈也不会因为她们就是小孩子而隐瞒从前的事,而是交由她们自己去判断。而结果是沈嫣看不上她,萧问筠自己也识趣,平素不会主动往这个表妹眼前凑。
外祖母淡淡地发话道:“那就一起去吧。”
等他们从年府出来,丈夫才问道:“你也想跟着一起进宫见皇后?”
萧问筠笑道:“我嫁去西北十多年,已经很久没见过皇后娘娘了。好不容易你进京述职一次,怎么着我也该去看看她。”
魏涯只以为她们是姐妹情深,并没有多想。
等第二日,她随年家的女人们一同进了宫。
沈嫣当了皇后,住在凤仪宫中。众人见她时,哪怕是她的长辈,都已经需要行礼了,更不用说萧问筠。
她站在最后面,小心地看向座上的沈嫣。
多年不见,她这位表妹出落得愈发了不得了。因是接见家人,她今日并没有穿凤袍,身上的簪饰也不多。但即便是那一身红底缕金百蝶缂丝衣裙,上头绣工的精湛便已是世间无匹了。从前沈嫣便生得容色出众,十年后的她更是大气雍容,让人看一眼就心生敬畏。
她在看沈嫣的同时,沈嫣也一眼看到了在后面畏畏缩缩的她。
不过也只有一眼,沈嫣便收回了目光,转而和舅母她们交谈。
众人陆续落座后,宫女们轻手轻脚地给她们上茶。
萧问筠正要伸手去接,那宫女一个没稳住,手里的茶盏一歪,虽然没烫着萧问筠,但泼出来的茶水还是溅在了她的裙摆上。原本萧问筠特意为进宫穿的一条霁蓝素面杭绸裙子,上面都洇湿了一大片。
沈嫣微微皱眉:“怎么这样不小心,快带魏夫人下去换一身衣裳。”
在女官的带领下,萧问筠先去了一侧的偏殿换衣服。
她和沈嫣的身量差不多,加之又是年家的亲戚,所以女官们选了一件今年春特意为皇后制的新衣。那衣料也是缂丝的,染成了天水碧,色泽光润莹洁,放在手上的感觉犹如握住了一捧烟云,瞬间把萧问筠身上穿的绸缎比成了粗糙的麻衣。
萧问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没能压住对这个表妹的几分酸意。
同样是投胎,为何沈嫣就能有这样好的命,她的家世比她好,她的爹娘比她好,甚至是——她的丈夫都比她好。
诚然,魏涯确实是个不错的人。
这么多年来,夫妻二人感情很好,魏涯凡事都会问过她的意见,而且最难得的是,他从不沾花惹草,至今连纳妾的念头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深情,确实足以令寻常女子羡慕了。但和元嘉帝一比,那又算什么呢。
沈嫣入宫十一年,至今宫里连个有品阶的妃子都未曾听说过。曾经也有朝臣上书,指责皇帝独宠皇后一人,未能雨露均沾。结果却被皇帝训斥,天子家事,哪里用的到一个做臣子的指手画脚,当场罢了那人的官,自此朝中再无人敢提起此事。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独宠一人,和寻常武夫的不肯纳妾,又怎能相提并论。
萧问筠只觉得心里仿佛打翻了一瓶子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酸意越来越浓。
等换上衣服后,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同样是少年帝后,如今的太后当年也曾有过这种待遇,只是后来不还是有了温贵妃。虽然那位温贵妃因为先帝猝然驾崩而幽禁冷宫,家族也被人寻着错处,再次发落回西北做苦役。不过沈嫣从入住中宫至今已过了十一年,即便她再得意,等他日年老色衰了,还是免不了要忍受皇帝左拥右抱。
而这一天想必也用不了多久。
这样一想,她才缓缓平静下来,觉得心口的那股气总算顺了过来。
萧问筠不知道,等她走后,沈嫣直接对温韶道:“舅母,以后若是没有必要,进宫来不要再带着她了,我不喜欢。”她的口气里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还是有淡淡的不满。
她素来不喜欢这个表姐,总觉得这人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喜欢时刻窥伺着别人。更何况她也知道母亲和京郊那位的龃龉,即便知道那和萧问筠没什么关系,也不会对她有多少好感。不出言为难,已是看在年家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了。
温韶愣了一下,才要解释几句,就被沈嫣一语带过了。
等萧问筠回来时,屋里的人正在说朝中近来发生的一件事。
萧问筠坐下听了一会,才发现这件事原来还和她有一点关联。
原来,在她和丈夫从西北赶往京城的这段路途中,西南土司杀死驻边的将领叛变,将士群龙无首,一时大乱。好在有人在危急之中及时聚起军心,被士卒们临时推举为统帅,最终大败土司,成功平叛。
而那个力挽狂澜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昔日的卫国公世子——萧忱。他虽是戴罪之身,但也算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在返回京城的途中,等到时再论功行赏。
没错,戴罪之身。
早在十多年前,卫国公府就已在朝堂争斗中落败,后被抄家夺爵,国公府的亲眷都被送去西南瘴疠之地做苦役。那位从前把她一小就送去祈福的祖母,也从高贵的国公夫人沦落为贱民。据说被押解离京的那一日她还没能接受现实,在大街上发疯,沦为许多人的笑柄。
当时萧问筠年龄还小,不懂什么。直到长大之后,才觉得痛快至极。
卫国公府于她而言,有仇无恩。
从前这家人尚未落魄时,根本没对她这个嫡长女投以半分目光;后来他们被发配西南,充作苦役时,险些连累得她也跟去那里受苦。若非年家保下了她,让她得以在京中长大,如今过的什么苦日子还不得知呢。
温韶瞥了一眼身旁低垂着头的萧问筠,才淡淡道:“即便回来又能如何,萧家是成不了气候了。”卫国公府早已树倒猢狲散,即便萧忱自己再有本事,也很难立下盖世之功,重新获得国公这样高的爵位。即便他真有那个本事,皇帝或许会重用他,但也不会允许曾经的世家子再次登上高位。
萧问筠垂在身侧的手却动了动。
她这次陪魏涯回京,自然是存了想借年家的势留在京城的想法。西北贫瘠,那里她实在是待够了。即便不为了自己想,总不能也让儿女陪他们一直在边城蹉跎。
可魏涯回京之后,总不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烦年家,这人情总要用在刀刃上,方能见效。若是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能够回京,说不定将来也能对魏家大有裨益。
萧问筠知道,她这个父亲和祖母还有母亲都有些许不同。至少当年,他对她还是存了几分愧疚之心的,若是加以利用,未必不能为家里谋利。
她正想着,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声音:“皇上驾到——”
这拖长了的腔调一直传到屋里来,让一屋的女眷都忙乱起来。萧问筠也只觉得心口突突地跳,仓皇跟着众人一同起身下拜,准备迎接突然造访凤仪宫的皇帝。
很快门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她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只看到一抹明黄的衣角进来了,随后是男子低沉醇厚的嗓音:“我说今日你怎么不在前头侍弄花草了,原来是娘家来人了。”他竟然只自称我,而非朕,口气轻松而惬意,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过是寻常人家的丈夫。
萧问筠心中莫名的酸意翻江倒海,几乎要喷涌而出,连沈嫣说了什么她都未曾听清楚。
等眼前衣影纷纷,萧问筠这才跟着众人一起起身,小心地向前方望去。
只见沈嫣身边多了个身穿明黄衣袍的年轻男子,正拉着沈嫣的手坐在她旁边。他气质高华,眉目英俊,姿态闲适而慵懒,却还是遮掩不住身上那浑然天成的压迫感。
萧问筠只小小地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她的注视当即就引得元嘉帝的注意,皱着眉头抬眼看了过来,看到年家女眷里突然多了一张陌生面孔,神色更是不可遏制地透出几分厌恶来。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考虑到沈嫣的面子,还是没多说什么。但他身旁的沈嫣已经察觉到了不对,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萧问筠心中一凛,这才回过神,连忙低下头来。
之后的事情她便记不清楚了,整个人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家中,脑子里一会是元嘉帝淡漠的视线,一会是沈嫣那警告的眼神,到最后她只能紧紧攥住衣角。缂丝的衣料轻软,她仿佛握住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抓住,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像是憋了口气,想要一吐为快。
等到晚上,魏涯从官署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今日进宫可还好?”
萧问筠低低地说:“还好。”
魏涯没有放在心上,宽衣解带后吹了灯,很快睡了过去,传出细微的鼾声。只有萧问筠一人侧在床边,直到天明也未曾阖眼。
接下来一段时日,她有事没事就往年府里跑,去找二舅母温韶说话。
她知道,沈嫣自幼和二舅母亲近,深宫寂寞,免不了要时常召温韶进宫陪她说话。这期间果然也有几次,她正好赶上温韶进宫要出门。
只可惜无论萧问筠再怎么暗示,温韶只是装聋作哑。
等过了几次后,萧问筠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起,却见向来温和的二舅母冷了脸色:“你硬是想要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眼神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萧问筠讷讷道:“舅母,我只是、只是想和皇后娘娘求个恩典,让我夫君魏涯留在京中。西北苦寒,总不能让孩子们一直在那里蹉跎。”
温韶意有所指道:“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萧问筠不敢对上她的视线:“是,就是如此。”
温韶闭了闭眼,像是对她彻底失去了耐心:“你若是想要问魏涯的事,自然可以找我、找你二舅舅、找你大舅舅说,为何偏偏要进宫?你莫不是把家里人都当成了傻子,那天你在凤仪宫的一举一动真以为自己做的隐蔽。我若真要再放你进宫,就是给皇后娘娘惹麻烦,就是给年家招祸!”
之后温韶还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让萧问筠无地自容,最后温韶厌倦地挥了挥手让她离开,只说以后若是萧问筠无事,也不要来年府了。
回去的路上,京城里下了雨。
萧问筠坐在马车中,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一直等到了他们住的地方,萧问筠这才被丫鬟们搀扶着下了车。旁边有人给她撑了伞,她被搀扶着走过庭院,听着雨水落在伞面上的沙沙声,心里也仿佛下起了倾盆大雨。
等回到房中,丫鬟们见她脸色不好,问她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看一看。
萧问筠摇了摇头,让人上一碟点心来。
等桂花糕端上来,她让丫鬟退下,自己一个人留在房里想静一静。
她抓起一块桂花糕,这桂花糕做得香甜松软,却让萧问筠缓缓流出泪来。
二舅母所说的话仿佛还字字剜心,她很想为自己辩驳,可是她偏偏当时说不出口。
——她不过是、她不过只是想闻一闻,她不会抢了别人的桂花糕的。
她将桂花糕塞入口中,麻木地咀嚼着,直到整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再也塞不下,终于才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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