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日。
天尚未亮,咸阳城大部分的子民百姓,人人换上新衣,扶老携幼,往渭水上游处参与盛大的春祭。道上络绎不绝,却是井然有序。
在滕翼、荆俊、国兴三人指挥下,都骑军全体出动,沿途守卫,维持秩序。所有可偷袭路上车队的制高点均有人把守,戒备森严。
若有刺客,只有利用道旁的林木掩护来进行刺杀行动。
朱姬、吕不韦和一众公卿大臣,天尚未亮便到王宫与小盘会合,先在宗庙祭祀先王,才乘舆出发。
小盘在昌文君和一众禁卫高手的掩护下,依计没有坐上插有王旗的华丽马车,化身成其中一名禁卫,混在大队中出发。
王舆内换上假扮小盘的荆善,此子身手的灵活可媲美荆俊,实为应付突变的最佳人选。项少龙还怕他有失,特别在马车厢壁内加上铁板,像二十一世纪的防弹车。
大队开出宫门,出城后沿渭水而上。人民夹道欢呼,表示对君主的支持和爱戴。
两队分别有近百多人的禁卫军,牵着恶犬,徒步在官道两边的山野密林,先做地毯式的搜索,防止敌人藏身林内,发放冷箭。
乌家战士则化装成平民,混杂在人群间,像二十一世纪的便装密探般监视群众内可疑的人物。
项少龙策骑在王舆之后,不断指挥禁卫的行动,把二十一世纪学来的那一套,发挥得淋漓尽致。在大队禁卫军开路下,王舆领先而行,所到处群众纷纷让路,跪地叩拜。
车队两旁由两行禁卫保护,外一排手持高盾,内一排备有弩箭,在防守上可说无懈可击。项少龙堕后十多个马位,与小盘、李斯、昌文君等并骑而驰。
小盘欣然望着左方山丘上的都骑正向他们打出表示安全的旗号,欣然道:“太傅的部署,教寡人大开眼界。”
李斯笑道:“任刺客三头六臂,照我看亦要无从下手,知难而退。”
项少龙望往上方,看着缭绕空际的晨雾,微笑道:“敌人既是精心策划,必有应变之法,照我猜主要的突击会来自上方,只要攀上树顶,可以矢石一类的武器突袭攻击,假若我们没有准备,在混于群众里的刺客支援下,又有明显的目标,他们说不定真能得手呢!”
小盘、李斯和昌文君望往没入迷雾里的树顶,无不心中生出寒意。
项少龙续道:“前面有个云杉林,无论下手或逃走,均为最理想的地点,若要动手,该是那处。”
小盘大感刺激,眼中射出炽热的光芒,反是李斯和昌文君紧张起来,再没有兴趣谈笑。
项少龙暗忖秦始皇毕竟是秦始皇,胆量比一般人大得多。一夹马腹,往王舆追上去。
先头部队开进云杉参天的官道内。雾气更浓,视野到十多步外便模糊不清。
大队未至,鼓乐声首先传来,民众纷纷拜倒路旁,候车马经过。
欢颂声中,王舆开进林内。
禁卫们早得吩咐,打醒精神,准备应付突然而来的袭击。
项少龙反平静下来,眼睛找到混在民众内的乌果,交换个眼色后,知他没有发现,并不奇怪。敌人若连伪装的本领也没有,根本不用来。
当一批高手下了死志,决定要行刺某一目标时,将成为一股可怕之极的力量。
项少龙向四周的铁卫发出命令,乌言着等立即散开少许,追在王舆后,提高警惕。
半里长的林路,像世纪般漫长。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到林木逐渐稀疏,快将出林时,仍未有刺客出现。
渭水流动的声音,在前方隐隐传来。接着豁然开朗,大河在前方流过,雾气只是薄薄一层,似为大地蒙上轻纱。
项少龙正松一口气时,异变突来。
奇异的鸣声起自道旁,项少龙仍弄不清楚是什么一回事时,护翼王舆的禁卫纷纷掉下马来,接着是速度惊人的硬物猛撞在车厢壁上的可怕响音。驾车的御者不知给什么可怕武器连头都劈去,倒下车来,拉车的八匹马浴血倒地。车厢外壁碎裂飞溅,声势骇人。
道上的群众立时乱成一片,四散奔逃,一时哭声震天,敌我难分。
项少龙大喝一声,拔出百战宝刀,朝前冲去。
几个人由道旁扑出来。“轰”的一声,其中一人以重铁棍硬把车门捣开,此时最接近王舆而未有受伤的禁卫仍在十步之外。
“呀!”
其中一个想冲往车上的人面门中箭,仰翻地上。
众铁卫弩箭齐发,偷袭者纷纷中箭毙命,只其中两人翻身往后,没入疏林内,避过弩箭。
项少龙等围了过去。十多道人影分由两旁逃走,朝渭水奔去。蹄声轰鸣中,众卫狂追而去。
项少龙来到被撞开的车门旁,大叫道:“稳定群众!”
众人依令执行,项少龙瞥往车内,只见荆善探出再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孔,咋舌道:“幸好嵌了铁板,否则小子再没有命了。”
项少龙定睛一看,地上散布十多片圆形的铁轮,锋缘又薄又利,闪闪生辉,不过此时都崩开缺口。再望往倒在车旁地上血泊内的近三十名禁卫,无不当场毙命,怵目惊心,破裂的盾牌散布道上。
这种以臂力掷出的圆轮,比弩弓的杀伤力更惊人,连盾牌都起不到作用。再看马车厢壁,木板碎散,露出被撞凹的铁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其中两个铁轮飞进车内,反撞时割开荆善的甲冑,幸好只是割损少许皮肉。
大队停下来,受惊的民众被赶到一旁,远离现场,由乌果负责察查,看看是否仍有刺客混杂其中。
小盘等来到项少龙旁,见到劫后的惨况,均大感骇然。此时昌文君遣人来报,刺客跳进大河里,游往对岸,只击毙三个人。
项少龙跳下马来,检视被射杀的四名刺客,每人至少中了三箭,均是当场殒命,没有什么可供追查的线索。
王龁、王陵、嫪毐、吕不韦等公卿大臣这时慌忙赶到,见到荆善由车内走出来,均大感愕然。
小盘脱掉头盔,露出龙颜,脸寒如冰地对管中邪道:“立即给寡人搜城,若再有凶徒留在城内,你这都卫统领就不用当了。”
目光落在遍地的尸身上,惨然道:“给寡人厚葬抚恤遇害者!”
不忍再看,拍马朝春祭场驰去。
虽是发生了刺杀惨剧,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气氛依然热烈。
当小盘、朱姬、吕不韦和一众公卿大臣登上祭台,鼓乐喧天而起,分布在左岸近十万群众伏地齐声高呼:“万岁!”
滕翼和荆俊指挥都骑,负责维持秩序。自商鞅变法后,战国七雄中,要以秦人最守规矩。纵是这种场面,仍是秩序井然。
项少龙等因有“前车”之鉴,怕再有刺客混在群众内,筑起人墙,把所有人隔在安全的距离之外。
雾气又浓重起来,于大河上凝结聚散,令人感受到大自然神秘迷离的一面。
在台下的项少龙留心观察台上杜璧和蒲鶮的表情,只见两人虽神情如常,但却不时有些显示内心不安的小动作,知道两人对刺杀失败,正不知所措,茫然若失。
“蓬!”
小盘接过火把,燃着台上巨鼎内的火种,烈焰冲天而起,烟雾奔上天空,没入水雾里。
全场肃静无声。
小盘展开祭文,朗读起来。
只见他昂然而立,气度沉凝,确有君临天下的威仪。
滕翼此时来到项少龙之旁,低声道:“听说小善差点没命,想不到刺客如此厉害。”
项少龙犹有余悸,道:“若目标是我,恐怕我早没命了,谁想得到对方竟有如此可怕的武器。”
滕翼凝望迷雾锁江的渭水,完全看不到对岸的情景,推了项少龙一把,道:“来了!”
项少龙本来什么都看不到,给他提醒,游目四顾,果然发现河水不知给什么搅动,竟开始翻腾起来,煞有气势。
近岸的人开始发觉异样的情况,骇然指点。
台上吕不韦等人人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地朝河水看过去,站在较后的群众纷纷翘首观看,小盘朗读祭文的声音渐被哄乱的人声盖过。
蓦地一条黑黝黝的龙尾在雾中深处探出水面,冒上近半丈,猛地拍回水面,溅起漫空水花,浓雾竟像给拍散了。
项、滕两人想不到纪嫣然会来此一招,其生动处比之以前初演时的“死龙”,实有天渊之别,齐吓了一大跳。
岸上群众和台上的将领大臣均为之骇然大震,哗声四起。
更有人吓得双膝发软,或跪或坐,倒在地上。
众卫仍是惊魂未定,连忙拥在小盘身前,更有人拔剑弯弓。
小盘大声喝止,喊道:“水出神物,不得妄动,违令者斩。”
昌文君等当然制止诸卫,以免“发生惨剧”。
河水旋又平静下去,十多万君民,人人屏息静气,呆瞪河面。
倏地惊叫连起,只见在浓雾深处,见首不见尾的黑龙再现神踪,载浮载沉,翻波激浪,好一会儿后没进水里去。
项少龙等一齐喊破喉咙地叫道:“黑龙出世,天降神物,我大秦得水德以兴。”
昌平君带头先跪下来,接着人人学他跪下,连吕不韦、管中邪等也被现场热烈的气氛感染得跪下去。
沿河近五里的岸边,全是对河膜拜的人。最后只得小盘一人昂然立在台上,面对大河,高举双手,形象突出至极点。
在万众期待中,黑龙又再出现。
巨大的龙头,在小盘前三丈许处冒出来,又再沉下,如是者三次之后,整条龙浮上了水面,长达十多丈,尾巴不住拍打河水,看得人人胆战心惊。
黑龙忽地发出石破天惊的吼叫声,连项少龙等明知只是多人齐声喊叫的效果,亦为其神似而叹为听止。
黑龙两眼突然喷出火焰,向小盘叩头般把龙头上下摆动三次,然后施施然没入水里。
王龁趁机大叫道:“水出祥瑞,储君万岁。”
众人回过神来,齐喊:“黑龙万岁!储君万岁!”
欢呼声潮水般起落涨退,山鸣谷应,十多万人沸腾起来,气氛热烈至极点,黑龙却再没有出来。
吕不韦、管中邪、杜璧、蒲鶮、嫪毐等人面面相觑,瞪目以对,一时间都不知该怎样去看待眼前这令人惊心动魄的异事。
打铁趁热,朝内朝外对黑龙祥瑞甚嚣尘上之际,在小盘返宫途中,纪嫣然扮作闻风赶来,向小盘拦路献上邹衍的《五德终始说》。
戏剧性的拦途献书掀起另一番哄动,此时朝臣和人民的情绪再也不受任何人控制。一批批的朝臣将领主动入宫参见小盘,宣誓效忠,咸阳城鞭炮声响处处,人民在街上歌舞欢呼,轮番到王宫大门外跪拜。
在项少龙的提议下,小盘把王宫的阅兵场开放,还三次出来接受民众的欢呼。保安当然是严密至极点。
吕不韦和嫪毐措手不及下,虽心中怀疑,亦束手无策。
黑龙的出现,比十套《吕氏春秋》加起来的威力更凌厉,小盘的声望一下子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巅峰。
当日未时末申时初,王绾、昌平君、李斯、王龁、王陵一众重臣大将入宫晋见小盘,建议秦室正式采用邹衍的《五德终始说》作为国书,并请正式册封纪嫣然为尊贵的“女师”,负责起草改朝换代、以应祥瑞的“新政”。
整件事的策划者项少龙,也想不到黑龙的威力如此厉害,连很多本投向吕不韦的朝臣,亦改而投向小盘。
小盘立即召开临时朝会,在廷上由纪嫣然宣读新政。
廷内文武百官,人人神色兴奋,吕不韦和朱姬却是惊异不定。不过在这种被蒙上神秘迷信色彩的气氛里,谁都不敢忤逆天命所归的小盘。
美绝人寰的纪才女穿上华丽暗金纹的黑色长服,头戴高冠,宝相庄严的首先宣布渭水为“德水”。由于渭水乃黄河的一截河道,换言之整条黄河都变成德水。
因冬季属水德,故以冬季开始的十月份为岁首,作为一年之始的第一个月。
接着是“色尚黑”。五行配五色,水为黑色。于是服饰、旌旗改以黑为主色。
跟着是“度以六”。五行水与术数之六相应,故以后各种器物用“数六”以为度。
例如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项少龙眼看着由自己一手策划出来的盛事,激动得头皮发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事对秦王朝的深远影响,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千载不灭的痕迹。
秦统一中国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正因三十六乃六的自乘数。
又如迁天下富豪于咸阳的数目为“十二万户”,十二万正是六的两万倍。
最后是最关键的政制改革,就是藉纪嫣然之口,实行李斯精心构想出来的“三公九卿”制,以强化小盘的中央集权。
把以前因吕不韦弄权而导致的官制紊乱、王令难行的局面扭转过来。
表面看去,大多数人仍能保持本身的权力,嫪毐甚至权力大增,但暗里却成了以嫪毐制吕不韦之势,而小盘则再次抓牢兵权和财政。
吕不韦仍任丞相,昌平君改左丞相为太尉,冯劫当上御史大夫,合称三公。三公职权分明,丞相乃文官之长,上承君主命令,掌金印,佩紫绶,协助秦王处理全国政务。等若变相否定吕不韦充满摄政大臣意味的“仲父”身份,丞相并非是作为君主的对立体而出现,而是处处上承君王的旨意,加强王权的权威性。
昌平君的太尉则是协助小盘掌管全国的军务,使秦国的军队有了统一的指挥,无形中削掉蒙骜、杜璧等对属下军队很高的自主权。
这改革等若把以前左丞相一职和大司马结合,又等若把徐先和鹿公两人的权力并为一职,通过昌平君,小盘可以直接控制天下最强大的秦军。此职也是金印紫绶。
三公之末的御史大夫,更是李斯这超级脑袋呕心沥血构思出来削吕不韦权力的妙策。
表面上,御史大夫似是李斯以前的长史,为小盘处理一切奏章命令,只多了监察臣下的职权。
但当纪嫣然详述职权,指明举凡丞相有权处理之事,御史均可过问,而御史监察之权,却非吕不韦丞相所有。于是变成以御史大夫牵制丞相,明捧暗削地减低吕不韦的影响力。
冯劫以前掌管律法,为人公正不倚,由他来担当此职,无人敢作异议。由此可看出小盘用人精到之处。
嫪毐则由内史升为九卿之首的奉常,掌管宗庙礼仪,下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和六令丞。可说这是个位高但却没有实权的职位,最适合嫪毐“假阉宦”的身份,也给足朱姬面子,以免惹起她的反感。
嫪毐原本的内史一职,由嫪毐的兄弟嫪肆替上。
小盘从项少龙处得知此人不学无术,只是个好渔色的庸材,故一点不担心他。况且内史一向只管都城三大军系与王宫的文书往来,要作恶也做不出样子来。
昌文君当上九卿次席的郎中令,负责整个都城的防务,换言之,禁卫、都卫和都骑三军变成他的统属。其他卫尉、太仆、廷尉、典客、宗正、治粟内史、少府七卿中,以廷尉、治粟内史和少府三职最重要,分别由李斯、王绾和蔡泽出任。
李斯等若连升数级,掌管全国的刑罚司法,为全国最高的司法官,下有正、左、右三监。嫪毐的客卿令齐和茅焦分别坐上左、右监之位。
治粟内史是财务大臣,负责全国赋税和财政开支。
少府管国内工商业,亦是要职,像蔡泽这种重臣,小盘也不得不好好安抚他。
对外战争方面,王龁、蒙骜、王陵和王翦被册封为四大上将军,而项少龙、安谷傒和杜璧三人仍为大将军,只有他们七个人有率领大军征战的权力。
这可说是个含有妥协性的政治改革,最得益的是小盘,其次是嫪毐,吕不韦却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但因现在朱姬和王绾等一众大臣支持小盘,吕不韦唯有黯然消受。
黑龙此一着天马行空般的奇兵,加上接踵而来的“拦途献书”,一下子把吕不韦从权力的极峰至少摔下几级,以后再不能像以前般只手遮天,为所欲为。
小盘宣布退朝,群臣高呼“万岁”,接着人人赶回家去,沐浴更衣,好参与今晚在王宫举行的春宴。而立冬日也成为秦国的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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