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至了半山腰,山路渐缓。远远见一处恢宏庭院掩映在竹林里。田叔停了车,清辞从车里跳下来走向前。抬头见门上匾额的“澹园”二字在夕照中熠熠生辉,那两个字苍劲有力,十分有筋骨。她微微一笑,叩了两下门。
等人开门时,清辞望了望山路。这道山路比其他的路都要宽阔,曲折至远处,隐隐也有一座庭院。那便是白鹭书院了。
路旁一道清泉自山中蜿蜒而过,因为前些时日的大雨,溪涧盈溢,哗哗有声。宅子周围的绿竹满目苍翠,她想起幼时母亲的住处也有一片竹林。只是那些竹子箨环有毛,杆身是紫黑色的。她怕热,夏日夜里母亲总揽着她在庭院里消夏。为了哄她睡觉,就会摘了竹叶吹小曲儿给她听。清辞也爱竹,只是纪府二房的院子里是不种竹子的。
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清辞收拾起心情挂出一个甜蜜的笑脸来,“婶子,我们回来啦!”
门里的女人圆盘脸,一脸横肉,将五官都挤在了一处。一双眼睛几乎瞧不见眼珠子,可那眉毛又出奇的粗且凌乱。像是谁糊了染了色的柳絮胡乱贴在了眉骨上。女人挑了挑眉毛,“还知道回来呀?我还当你们跟着拐子跑了。”
清辞上去摇了摇她手臂,撒娇道:“哪儿能呢,阿辞哪里舍得婶子?就是要跑也得带上婶子,不然谁给我做栗子羹?”
田婶受了她的恭维,心里舒洽,终于也有了一点笑意,“你这个小魔星,怕是在外头喝了蜜吧!别在这里胡缠了,快去吧,你三叔公等着呢。”
清辞“嗳”了一声,小跑进了澹园。穿廊过院行到中庭,视野豁然开阔。中庭有个宏大的水池,池上一座石桥,栏板上刻着“状元桥”三字。池塘后便是一座三层的楼房,匾额上写着“泓渊阁”。那便是纪家的藏书楼了。
满目绿树杂花掩映里,左手边是一个面阔三间的质朴茅舍,门上挂着“听松草堂”的匾额,同那雕梁画栋华丽非常的泓渊阁十分格格不入。纪言蹊便是住在那里。
过了申时,天色昏沉起来。藏书阁里不能有明火,纪言蹊便会回到草堂里去。清辞到了草堂前,规规矩矩行了礼,“阿辞请三叔公安。”
草堂里传来嘶哑的声音:“进来吧。”
清辞莞尔一笑,起身进了草堂。房内灯明,室内一览无余,几无陈设,可谓清寒。
大方桌前,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正佝偻着背,伏案疾书。他一身素白长袍,披头散发不见面容。
“三叔公,我回来啦!”清辞甜甜一笑。
男人这才抬起头。他蓬头乱发、下颌有须,像是一个人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仪容。那年纪也就是不到四十的光景,身形虽然枯瘦佝偻,脸庞骨骼的轮廓却是好看的。纪府里人人都讲究仪容,可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人,便是文名在外的当世才子纪言蹊。
清辞的祖父,纪老太爷一女二子,大儿子做到了文华殿大学士,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几个子女。小儿子纪言蹊是老太爷的老来子。连中三元,少年成名,十八岁便被钦点了状元,做了太子宾客。可惜后来被老太爷圈禁在这澹园修书,不得出园。
纪家人一直对这个三叔公的从前讳莫如深,清辞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样儒雅、性格宁和的三叔公,到底是犯了什么错,何以受到如此的惩罚?三叔公也不知道从前受过什么苦,又疏于调养,身体也孱弱,往往写一会儿要休息半天。
不待纪言蹊询问,清辞便将今日之行一一交代给他。采买了什么东西,怎样安排工人的入园、行、用。
纪言蹊听罢点点头,“我昨夜里看过天象,再过两日便可开始晒书了,你明日就去安排吧。”说完咳了起来。
清辞忙倒了杯水,远远放到他书案一角,又给他抚胸捶背。见他在摹写一本典籍,便道:“三叔公您早点歇着吧,剩下的我来写。”说完也不容他拒绝,将书本放进书匣里抱着跑出去了。
纪言蹊望着那女孩子的背影,心里不由唏嘘。
当年一时心软让这女孩入了澹园,不过是怜悯她的身世。开始他也没有教导之心,不过是拿了书叫她背书,平日也不见她,只有换书之日才会叫到跟前考教、回答她的疑问。
女孩子开始还算规矩,不敢乱走,老老实实在房里背书写字。但后来她骨子里的那份儿天真烂漫便不受控制地跑出来了。田叔不能语,常靠哨音交流。那女孩子先是缠着田叔学了吹哨,不过两日便学成出师,满园子皆是她的哨子音。田婶听后直叫作孽,好好的东西不学,竟去学这些。但田叔却是极喜欢这个丫头,不扭捏造作,也吃得了苦。不论田婶怎样的横眉冷对,她都能宛然笑待。
没多久,女孩子把这园子逛熟了,便央着田叔带她进山。田叔倒也应了她,学着纪言蹊,拿了本《本草纲目》叫她看。在山中若有所见,便考问她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山脚下几个庄子也是纪家田产,待到山上也玩遍了,田婶去庄子里偶尔也会带上她。不过一年的工夫,这山上山下,一草一木,莫不了然于胸。
因为无人督促,一本《论语》那女孩子足足背了快一年。文章没背下几篇,字也没写几个,他也不怎么在意。不过是看在女孩子生母的面子上给她一个庇护之所罢了,并没有想过要怎样去教导她,反正过不了几年这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于是对她的态度也就淡淡的。
女孩子十分敏感,怕是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疏离,也可能是这山里山外再也没什么好消遣的地方了,实在是憋闷极了,便也开始用心去记书了。忽有一日,女孩子仿佛灵台开窍得法,后来的文章竟然越背越快了。
山中不知岁月,女孩子所见外人屈指可数。白日里都在屋里背书,往往过了申时闭园后才会从阁楼里出来。若有客来访,或是族中子弟来藏书阁里看书,她远远瞧见了也会回避。
偶尔也听她抱怨孤单,但她骨子里的率性洒脱又叫她不会自苦太久。没人说话的时候,她便对着草木喃喃自语。楼前燕子,书院钟声,山涧里的清泉飞鸟,都是她的伴儿。园子里没什么野物,却是养着几只孔雀。兴之所至,便同山中的风雨、园里的孔雀、溪旁的白鹭,一起翩翩起舞。
有一日那女孩子随田叔上山采药,抱回来一只被捕兽夹子夹住的松鼠。那松鼠毛茸茸的,憨态可掬,她喜欢极了。女孩子不敢请他治病,便央着田叔找了医书来,她一边看书一边试着给松鼠疗伤。虽然腿是瘸了,命还是保下了。
这松鼠伤好了之后便跑得没了踪影,女孩子哭得难过。他那日正在摹写一本经书,那哭声断断续续,柔怨哀转,实在是叫人听得难受。他索性放下了笔,从鸿渊阁里出来。
纪家祖训,女子不可登桥入阁,女孩子抱膝坐在池子边哭鼻子。他正要开口问,小姑娘倒是一股脑儿地说了前因后果。
无人伺候,花一样的女孩子,披头散发,十分的可怜相。但她发色黑如鸦羽,一身布衣难掩倾城国色。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了潮意,亮如琉璃。
他无妻无子,不知如何去安慰一个孩子,想了半天才对她道:“为善不见其益,如草里冬瓜,自应暗长。人生于世,善因未必能得善果,但花褪残红,自有它的果熟蒂落。”
应该是没明白,但女孩子还是止住了啼哭。那一日他没有再返回鸿渊阁,而是领着她去了听松草堂,同她说了一日的话。
因为常年伏案修书,他的视力比寻常人都差。身体本就孱弱,说了这许久的话,到后来都有些气喘难继。
女孩子见状十分过意不去,瞥见他书案上誊抄一半的书,便说道:“三叔公,往后若有什么要抄写的,不如交给阿辞吧,您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他往常不过考教她文章,也没多留心她写字。既然已经做了懒散一日的打算,见她有兴致,便也愿意指导她一二。于是拿了纸墨,让她先写几个字。
纸上的字很端正,也只是平正清秀而已,但作为女子的字,也足够拿得出手。他又问她如今在临什么帖子,女孩子道在临颜真卿的《宋广平碑》。他点点头,“倒也适合你临。”
女孩子粲然一笑,又照着书案上摊开的书临了一行字,“三叔公,您瞧我这字临得可还行?”
这是本孤本宋书,他如今在摹写。倘若身体还能支撑时,他也会自己刻板。只是现如今单是摹写就十分吃力了。这些书稿摹写完成后,再拿到书坊让其刻印,以供族中子弟阅读,也是一种传承与保护。
他看了一眼清辞的字,暗暗惊讶,这女孩子模仿力却是超群。想当初他是狠练过宋体字的,却不料她才开始临,就能临出七八分意思来。
他对这女孩子本不过一点同宗长辈的舐犊之情,可相处日久就越见其可爱之处。他最近夜里咳嗽不断,身体也大不如从前,能熬多久并不好说。可鸿渊阁里那么多待修复、影刻的孤本,他只觉分身无术。
这十多年来,他从未假手他人或委托招募外头的经生来做,都是他亲手摹写,务求精益求精。但他也不得不去考虑鸿渊阁的未来。他死后,谁能接替他,为保住前人的文化精华而孜孜不倦?谁又耐得住青灯寂寞形影相对?他在这澹园里,开始是赎罪,后来成为了修行,如今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后继无人”,他如今越发觉得这四个字是如此悲凉。又想起被皇家强借走的那一万多卷书,更如压在心头的巨石,心急如焚、难以喘息。
他把目光放到了这女孩子身上,但念头一起,又打消了。不,这花一样的女孩子不该一生荒废在这里,她自该有其绽放的地方。嫁人生子,理持中馈,含饴弄孙——这才是一个女子的一生。
可因起了惜才之意,便又忍不住用心指点起来。
“‘藏书者贵宋刻,大都书写肥瘦有则,佳者绝有欧柳笔法。’你若有心,往后可多临欧柳。”
清辞“嗯”了一声,笑意盈腮,“三叔公,您怎么说阿辞就怎么做。”
他拿笔写了一行字,指点给她运笔的关节。清辞学得认真,摹写又精进了几分。自此后,他便又给了她临书的功课。
一入了冬,他的身体就大不如前,寻常善本便都交给清辞摹写。族中也曾送过几个子弟过来,要么没有天分,要么性子毛躁沉不下心,吃不得苦。到最后反而就是这女孩一日精进过一日。即便知道这女孩子不会永远住在澹园,但他还是下意识里将她视作了可传承之人。只可惜是个女孩。
清辞抱着书匣慢慢往住处走去。澹园多水,楼阁之间以水相隔,怕的就是走火。无论是“澹”字,或是“鸿渊”取的都是水字旁,以水克火之意。
她的住处在澹园的东北角,依山而建的一个两层小楼。推开门去,一个东西闪过眼前,停在了一处。清辞微微一笑,“等急了吧?”她转过身去,东间的床榻上蹲着一只通体乌黑的瘸腿猫。
那猫“喵喵”了几声,然后低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这猫叫“二敏”,是她在澹园门口捡回来的。而叫“大敏”的,则是从前从捕兽夹子下救回来的那只松鼠。
那松鼠伤好了以后便跑了,害她哭了好一阵。三叔公开导她,叫她不要强求,后来便也渐渐将那松鼠给忘了。不承想有一日,忽然见窗台上停着一只松鼠,脚边上还有几个栗子。清辞一见那瘸腿,便认出是自己救过的那一只。
“呀,你怎么又回来了呀?又受伤了吗?过来让我瞧瞧。”
松鼠自然不会说话,向她跳了几下,忽然又跳走了。清辞没了留它做伴的意思,便也由它来去。不料这松鼠反而来得越发勤快了,每次都给她带几个果子。这下倒真成了伴儿了。清辞便给那松鼠起了一个名字,叫“大敏”。
她总是爱捡些受伤的猫猫狗狗兔子野鸟什么的回来救治,但最后它们大都会离开,如今留在她身边的也就这只猫了。
她放下书匣子,走过去抱起猫在榻上坐下。猫儿放在膝头,她的手指轻轻抚着光滑柔软的毛,心里也是软的。
“二敏,我今天又听到大哥哥的故事了……二敏,你想不想大哥哥呢?”
二敏翻了个身,把肚子朝向天等着她抚弄,哀哀地“喵”了一声。清辞牵了牵唇,“我也好想大哥哥呀。”
她抬头看了看四周,那屏风、桌椅、床榻,默默无声矗立,物尤如此,但那个陪伴她三年的人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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