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宁是不会懂这老鼠对他的意义的。那一年萧蓉闹着同韩伯信和离,他得信匆匆回京。路上遇雨,只得在一间茶馆里避雨。茶馆里也有一队避雨的波斯商人,他们是天生的生意人,哪怕是困于途中也不忘张罗生意。
那一行人里有个巫女,见他眉宇间有愁色,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对白老鼠给他。说这是白玉鼠,能给他带来好运,还能为他牵一世姻缘。
韩昭本就是个阴晴不定的性子,养的东西也奇谲。虽然觉得她说的都是无稽之谈,但这老鼠倒还入他的眼,随手就带回了京中。
韩昭更愿意亲近父亲,但骨子里的离经叛道是随了萧蓉的。他虽然总拿仁义道德去调侃晏璟,但他自己才是从不被礼教、道义束缚的人。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也从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那一日韩昭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然是深夜。他心里对萧蓉有气,不许下人通禀,径直去了萧蓉的厢房。到了门口听得里面人说话,他识得那是萧蓉奶娘齐嬷嬷的声音。
“公主,您这是何必呢?驸马爷虽然不如纪三爷容貌俊美,也不如纪三爷渊博多才,可老奴这么多年看在眼里,驸马对您也是用情至深啊。”
萧蓉的声音却带着浓浓的哭腔,“奶娘,韩伯信他心里不会不恨我,我们不过都是天家的牺牲品罢了。只是我太对不起育之……你不知道,我多年对他不闻不问,以为是对他好。可他们怎么对他的?他在坐牢啊!他在纪家的藏书阁里,人不人、鬼不鬼……”
“奶娘,是我害了他,是我太任性。是我当初枉顾人伦不知廉耻,是我自荐枕席,可结果所有的罪都叫他一人在背!奶娘,他当年何等的惊才绝艳,何等的意气飞扬,他大好前程都是因为我……”
“公主!”齐嬷嬷惊呼一声,然后压低声音,“公主万万不可胡言乱语啊!万一叫世子听见,您叫世子如何自处啊……”
房中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天地仿佛一瞬间静止了,但韩昭却听见身体里血流翻涌的声音。什么叫他如何自处?他还能如何自处?外头人对长公主的风言风语,他从前可以只当作一派胡言,如今亲耳听见,他还能装聋作哑吗?
现在更妙,连生身父亲是谁都说不清了!
他从前就觉得双亲待他的态度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说厌恶,也不是,他们对他可谓纵容;但若说亲近,似乎又显得刻意。他试着叫自己去忽略家庭中缺乏的那一段舒适和温馨,试着去适应父母生硬公事化的关爱。这种矛盾滋养成了他的桀骜与不驯。
他也同情韩伯信,身为天家婿,其实是丧失了很多作为男人的尊严的。但韩伯言却从未抱怨过,连对萧蓉的一句恶言都没有。但越是如此,越显出萧蓉的恶劣。
韩昭恼羞成怒。他恨这样的自私的女人、恨这个公主府,他转身拂袖离去时不小心撞倒了台阶前的花盆。听到动静,齐嬷嬷忙开门出来。一见韩昭,她惊得变了脸色。韩昭本想冲进去质问萧蓉,袖子里的老鼠却忽然跑落了地。
齐嬷嬷被突然出现的老鼠吓得惊呼一声。这一声,也让韩昭改变了主意。他又恢复了往常那副淡然的面孔,蹲下身朝那老鼠伸出手去,“玉树、临风,回来。”
老鼠似乎真通了灵性,乖乖地跑回他面前。
“哟,世子爷,从哪里弄的白老鼠呀?怪吓人的。”齐嬷嬷抚着胸口问。
“路上买来逗母亲开心的。”韩昭站起身,托着老鼠进了萧蓉的房间。
萧蓉早听见了他的声音,匆忙抹了眼泪端好姿态走出来,强颜欢笑道:“你的孝心母亲知道了,老鼠我可不要,快给扔了。母亲最怕这些东西了!”
“这么可爱的小东西有什么可怕的?既然母亲不喜欢,那正好陪儿子睡觉好了。”说着冲她淡淡地笑了笑。
萧蓉心里一抽,这孩子她虽然宠爱,却并不似旁的母亲事无巨细的关怀。他们夫妻离心,叫这孩子性格也喜怒无常。不亲近女子罢了,养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也罢了,怎么能天天抱着老鼠睡觉?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如何,但这孩子在外头不是没受过委屈的。韩昭同他父亲一样不爱笑,但有时候嘴角勾了一抹淡笑反而叫人心慌,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萧蓉一时觉得很对他不住,立刻偃旗息鼓,同韩伯信彼此相安无事了许久。从此,韩昭便十分爱重他的这对老鼠。
韩昭懒得和平宁解释这老鼠在他心中的分量,只叫平宁出门探路,确定外头没有人,这才趁着夜色从学舍里摸出来,往后园去。
白鹭书院建地极广,除却讲堂、礼殿、藏书楼,师生住宿的学舍杂房,还有孔庙、骑射圃、考棚,更有魁星阁,望乡楼。而书院的后花园便是毗邻着纪家的澹园。
澹园地势略高于书院,又出于防火的考量,中间有一道高高的防火墙。从书院这边翻过去颇费些功夫,但跳进澹园,却并没有那么高。
轻车熟路,两人到了围墙下头,平宁把包裹打开,检查了爪钩捧给了韩昭。
韩昭接了,“晏小侯爷他们还没回来,我怕他晚上又来敲门。你记得把门栓上,不要开门。他若寻我,便说我睡下了。”
平宁忙点头称是。
韩昭熟练地扔了爪钩勾住了墙头,三两下翻了过去。
平宁见他消失在夜色里了,这才摸黑往学舍去。晚上是不能出去了,他栓上门,无所事事地看了一会儿话本子,看到小姐送了手帕给书生做了定情的信物,忽然想起上次没扔掉的帕子来了。
平宁放下书,跑去衣箱前翻翻捡捡,把那帕子翻了出来。帕子已经浆洗过,也熏过了他家世子最爱的梅花龙脑。但细闻又觉得有异香,像是从帕子丝线里渗出来的一样。这样的好东西扔了太可惜。
平宁那颗常年浸淫在话本子里的小心肝此时鼓噪起来,这不是天意什么是天意呢?平宁只觉自己一会儿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里的红娘,一会儿又变成手拿着姻缘簿的白胡子月老,只待为红尘里的痴男怨女牵线搭桥。
他拿着手帕傻笑了好一阵,最后决定不扔了。折好了帕子,放在了韩昭的枕头下。拍了拍手,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清辞向来晚睡,今夜尤其的晚。白日里一个工人搬书的时候不小心撕破了一页书,纪言蹊心疼了半天。清辞怕他夜里做事伤眼,抢到手里来替他做。
修补是细致活,急不得。等到书补好已经过了丑正了。她起身松松酸麻的骨头,扭了两下,还是觉得不够爽快。睡得太晚走了困,没了睡意。她鼻子又发痒,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二敏本在睡觉,被她喷嚏吵醒,不高兴地喵了几声。清辞笑着抓了抓它的毛,“抱歉抱歉,那天泡澡怕是着了凉。”
这几日事忙,也没顾得上去抓副药喝。这会儿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想着还是去库房那边先抓副药熬上,这么要紧的日子她可不能倒下去。
想到此处,清辞索性提着灯笼往外走,也就当疏松筋骨。二敏伸了一个懒腰,见她要出门,一下跃到她怀里。清辞无奈道:“你也怕孤单吗?”
二敏往她怀里钻了钻,清辞心软,只好抱着它一同去了。
天净风清,月淡星朗,初夏的夜里十分宜人。花树在轻风里摇曳,树香、花香、草香,都因浸在露水中而交织成一种馥郁的味道。
记忆总是和气味密不可分的。很多时候,某些事情或许想不起来了,但一旦某个味道被闻见了,和那味道相关的记忆便就自然而然地浮出来。譬如这样的夏夜,窗户大敞着,她和萧煦对坐。当日功课结束后,他就从“严师”立刻变回温和随性的大哥哥。
长夜漫漫,他有时教她点茶,给她讲《茶经》,有时带着她下棋。清辞性子活泼,已经拘束了一天了,实在对这些不是很有兴趣。萧煦倒也不强求,只是做消磨时间打算。
两个人都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免口腹之欲难以克制。尤其读了书上所记珍馐美味,更是心痒难耐。有一阵子,清辞所有的心思都扑到了吃上。
过食荤腥,不但容易体味过重,残油还会污了书。纪言蹊对于书的虔诚到了极致,所以只吃素食,后来也成了澹园不成文的规矩。但念她年纪小,也不是十分苛责她。清辞不好大张旗鼓地在厨房倒腾吃的,小楼那个小泥炉子上倒炖出了无数美味。
都说一鸽十鸡,清辞总央着田叔出门的时候给她带鸽子回来。每回炖鸽子汤,她都要喃喃自语,“鸽子鸽子你别怪,你是我家一盘菜。大哥哥要养身体,就委屈你们啦。”
而萧煦则是坐在一旁微微笑“望着”她。
鸽子易熟,汤里又加了其他的药材,炖好后香味扑鼻。她端了给萧煦,萧煦却总会让她喝第一口……
清辞又打了个喷嚏,脑子里随意过了个温散的方子,轻手轻脚从放食物的库房里简单配了一副药。锁好门往回走,路过晒书的地方,习惯性地又看了一眼库房的门。
库房大门的铜锁静静地挂在上头,很叫她安心。清辞提着羊角灯笼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啪”。因为没留心声音从哪里发出来的,她停下来站在门口四下张望。
遮阳的白布在夜风里缓缓招展,有的布被风吹起来,又拍回了竹竿上,发出轻轻的啪啪声。她凝心听了一下,像是这个声音又不大像。
白日里的工人离开时都清点过人数,不会有什么人落在这里。库房大门也不像有人破门而入的样子。难道是老鼠?
是老鼠就麻烦了。清辞忙打开锁。不敢带灯笼进去,把灯笼插在不远处泮池边的树上。自己摸了把笤帚在手里,万一是老鼠或野物,还可以用来驱赶。
韩昭是敲开后窗进去的。弄锁动静会太大,虽然知道澹园统共四个人,但还是以防万一。他也不想暴露身份。
不论是白鹭书院还是公主府,都是有藏书楼的。韩昭自是懂得这种地方对明火都十分谨慎,所以没有带火折子,而是带了一颗夜明珠照亮。
十几排木架子,上上下下摆满了大小书箱,找一本书,无异于大海捞针。但韩昭对那《绮合集》志在必得,便也只能动手一个一个找过去。好在那书箱上贴了封条,哪朝哪代,姓字名谁,总算能省却很多功夫。倘若今日这里没有,那么也只能明日来碰碰运气。或者运气更差一点,那卷书已经晒完了收起来了。那么他就不得不到鸿渊阁里去偷了,那就麻烦多了。
好不容易在第十个架子底下看到了“李显臣”三个字,他顿时大喜。轻轻揭开封条,打开书箱,从里头翻出了《绮合集》的中卷,他长舒了一口气:韩伯信终于不用和离了。
韩昭把书塞进了前襟,一时没留心,书箱的盖子落下时发出了“啪”的一声。他小心等了片刻,不见有人,松了口气。可谁曾想不一会儿门口忽然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二敏本在清辞怀里安静地窝着,忽然被清辞放在了地上,它十分不满意地“喵喵”叫了两声。清辞推开了门,房内一片漆黑。
“二敏,进去看看,是不是有老鼠?”
二敏有阵子没抓老鼠了,闻言轻轻巧巧跳进房内。
“有没有老鼠?”清辞问。
二敏在库房内四处窜了一阵,忽然停在了一处,仰着脖子“喵”个不停。
在它的上方,韩昭正倒挂在房梁上。怀里的玉树、临风不安地抖动着,似乎也感觉到了天敌的虎视眈眈。看来是猫闻到了老鼠味儿了,但这猫若是再这样叫下去,来人就会发现他了。只听说话声,韩昭就知道是那个臭小妞。好在不是那个会拳脚功夫的哑叔,应该好对付。但毕竟是做贼,堂堂卫国公世子半夜偷书,好说不好听,他又不能杀人灭口。
二敏的叫声显然和平常不大一样。“二敏,在哪呢?看到老鼠了?快去把老鼠弄出去!”
二敏得了指令,叫声显得更凶残了。
韩昭没办法,只得摸出了夜明珠,双指往猫的方向一弹。那珠子正落到二敏面前,上下弹了几下又滚开了。二敏被突如其来的一束光吓了一跳,尖锐地“喵”了一声。
清辞的眼睛这会儿终于适应了房里的黑暗,她扶着木架喊:“二敏,怎么了?不会你打不过老鼠吧?”
二敏已经把老鼠味儿给忘了,看那珠子在地上滚,转身去扑夜明珠。可那珠子十分圆滑,二敏刚扑到爪子下,它就滑了出去。二敏被那珠子逗弄得兴奋非常,追着夜明珠满屋子跑。
清辞不算胆小,可也憷老鼠,她拿着笤帚,边往里走边用笤帚在身前扫动,生怕老鼠近身。地上扬起的灰尘直往韩昭鼻子里扑,弄得他鼻子发痒。怕自己打出喷嚏,只好死死捏住鼻子。
二敏追着珠子跑了一圈,眼见又转回来了,韩昭知道再这样下去早晚被人发现。最后只得从怀里随手摸了一只老鼠,无声道:“机灵点儿!”然后往远处一抛。
二敏见一只雪白的老鼠从眼前飞过,果然停了下来。那老鼠落地后瑟瑟地缩在一角,不知道是摔伤了还是吓傻了。二敏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清辞循着声音去找猫,此时也走进了屋子的深处。韩昭见机会难得,立刻翻身下来,悄无声息地从大门溜了出去。
韩昭的老鼠养得身娇肉贵,加之养尊处优,没受过世间的磨炼与捶打,是以反应极慢。虽然见到庞然大物冲过来,天性还是知道逃的,但它四只小细腿儿这会儿打起颤,完全动不了。更何况这深山里长成的大猫,面对猎物的模样十分凶残,那老鼠完全丧失了抵抗的能力。不过片刻,二敏就把它玩弄于了股掌之中了。
清辞终于也找了过来,见二敏正兴致勃勃地玩着什么,再借着天光一看,真的是只老鼠。她“啊”地惊呼了一声,“真有老鼠!快快弄出去!”
二敏玩得正开心,但主人的命令也不得不听,只得叼了老鼠溜出去了。清辞一抬头,发现窗户有条缝隙,心下纳罕,记得窗户关好了呀。她走过去把窗户关了插好,然后锁了门出去。
平宁在学舍里等得上下眼皮打架,最后趴在桌上睡着了。老半天才被一阵极轻的声音惊醒,再竖耳朵听听,是他和韩昭约好的敲门声。他立刻打开门,韩昭黑着脸闪了进来。
平宁觑着他脸色,感觉事情不妙的样子,又见他身上都是灰尘,不禁惊呼:“哎呦我的爷,这是去泥塘里打滚啦?”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就来气。那房梁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灰都被他擦干净了,还有地上扬起的灰,到现在鼻子还难受着。
韩昭叫平宁打水净手,掌心刺痛,低头一看,原来是被钉子划破了。旧仇未解,又添新恨。一双手反复洗了两三遍才作罢,韩昭从怀里取了书丢在桌子上。
平宁一边伺候他换衣服,一边喜道,“哎呦,书真叫您给偷来了?爷您真是马到成功啊!没被人发现吧?”
韩昭冷眼一扫,平宁忙闭了嘴。伺候完韩昭,平宁探头去翻桌子上的书,看了半天,似乎同翰林街书坊里卖的书都差不多,没看出所以然来。“这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一本书嘛!”
韩昭抓了一把吃的喂给玉树,然后坐到床上。“确实没什么特别。”
平宁这才注意到韩昭只放回了一只老鼠。“咦,爷,另外那只呢,不会被母老鼠勾走了吧?”
韩昭没说话,面上阴恻恻的,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伤,伤处又沁出了血。半晌才道:“被猫勾走了。”
平宁甚至能听出点咬牙切齿的意思,感觉到这小爷今天心情十分不佳,他忙装模作样地卷了袖子,“这谁家的猫,我找他算账去!”
韩昭冷哼了一声,账一定要算的,那臭小妞轻薄了他,毁了他的清白不说,还纵恶猫行凶,杀了他的心头爱。他怎么都不会这么轻易算了。但目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算账的事情可以暂时放一放。
“明天去翰林街的宝林书坊,叫坊主赶紧着人去刻。”
平宁点头应了,见韩昭拧着眉头看自己的掌心,这才注意到他受了伤。平宁哎呦一声,“我的爷,怎么还伤着了?”然后忙翻了药箱子出来给他上药。一时没找到白布,最后把压在枕头下的帕子卷了缠在他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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