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闷得难受,云也低,似在孕着一场暴雨。韩昭推开窗,却一点风也没有。平宁出去好久也不见回来,定然跑哪里去听说书的了,大概把他交代的事全给忘了。
他是个从不把礼教、规矩放在眼里的人。那些热衷于清谈的文人的道理,他若想,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他只不过觉得伪善,但并不代表他不懂。从纪家回来,他心神就有些不定。隐约就知道那女孩子怕是难逃一顿好骂。要是挨了骂,心情难免就抑郁,把书做坏了该怎么办?这才派了平宁出去打探消息。
过了老半天,平宁才从外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拿起桌上的凉茶就喝。
“她回澹园了没有?”
“没有。”
韩昭“唔”了一声。想她应该也没这么快回来,毕竟是几年未见,就算她父亲再不待见她,总归是自己的骨肉。
到了第二日,韩昭正在讲堂听课,忽见平宁在外头挤眉弄眼。他看明白了,纪清辞回澹园了。韩昭唇角一扬,还算回来的早,要是住个十天半月的,那他的书什么时候能做出来——总算这丫头把他的事挂在了心上。
本来沉闷的文论课忽然也没那么无趣了,韩昭甚至还主动就夫子提的题目辩了几句。谁想散学时李时序和另外两个学生竟然拉住他,觉得他今日所言的观点十分新颖,但就某一论断他们不能苟同,便想和韩昭再辩一辩。
韩昭难得心情好,见时辰还早,想着反正天黑前他又不能去澹园,索性就陪着这些酸文人们消磨消磨时间罢了。谁知道几人越谈兴致越高,不知不觉已到了亥初。韩昭不得不反复暗示,那几人好不容易才发现竟然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了。但仍没尽兴似的,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学舍。
告别前,李时序问:“元华兄可知道七月二十二是咱们学院的大日子?”
韩昭自然是知道的,书院每两年有一场学子间比试的文会。虽然名为“文会”,但琴棋书画,文治武功,十八般武艺,皆可以比试,人人都有展现才华的机会。自白鹭书院建院以来,发展至今,除了个人项目,还有集体比赛。
李时序便是邀请韩昭一起组队。韩昭一向不愿掺和这种事情,但今天这几个人大有你不答应我们就不离开的架势。没办法,只得先囫囵应付过去再说。
好不容易送走了人,平宁拿了夜行衣出来,正打算给韩昭换上,不料他却一推,“爷去看看书做完了没有,又不是去做贼,穿这干吗?”
平宁挠挠头,暗自腹诽,在他看来这小爷可不就是去做贼的吗?不过做的是采花贼。有本事大大方方从人家正门走啊!
但平宁哪里敢顶撞他,替他选了件天青色窄袖锦袍——会姑娘,总得穿得体面些。
韩昭刚出门没多久,就听得天边雷声隐隐。平宁推开窗看着那电闪雷鸣之势,心里十分替他家世子担心。这阵仗就像是雷劈什么妖孽,或者就是哪位上仙在渡天劫吧!
韩昭听见雷声,心想不会这么巧要下雨吧?不料刚翻过院墙,狂风骤起,那雨陡然就下了起来,片刻他就被那雨淋了个透心凉。
躲也无处可躲,前进、后退都免不了一顿好淋。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会儿下了。他心里生气,每次来澹园,不是挨摔,就是挨雨淋,简直就是和纪清辞八字不合。但脚下脚程更快了些。
远远看见望蹊楼,虽然有光,但奇怪的是窗户和门都大开着。他心下纳闷,不是说东西怕雨淋么,怎么也不关好门窗?不过好歹他终于是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进去一回,只是模样不大好看,简直可以称为狼狈。
他一条腿刚踏进门内,忽然头上响起一声巨雷,聊是他也被惊得缩了缩脖子,然后快步跳进房内。
房间四角只剩一盏宫灯,不算明亮。因灯近窗,烛火在狂风之下摇摆不定,眼见着就要灭了。他见纪清辞正抱膝缩在一楼的那张床上,脸在阴影里。韩昭没看清她的样子,出声抱怨:“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关门窗?”说着反手关上了门。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一动不动的,像没有听见一样。韩昭见不少木板都被雨水打湿了,忙过去一扇一扇把窗户关上,“你不打算做书了是不是?回头弄坏了板子,别又叫我跟你去挑东买西……”
话还没说话,忽然又一阵狂风卷进来,那盏光影不定的灯终于被吹熄了。房间瞬时陷入黑暗里,韩昭还没说什么,忽然听见纪清辞一声尖叫:“不要熄灯!”
“又不是我吹的!”
韩昭气闷。他冒着这么大的雨,淋成了落汤鸡,还替她关门掩窗的。不见这丫头去给他拿块巾子擦擦水不说,还抱怨他吹灯?
他把手边最后一扇窗关上了,谁知道床上的那女孩子忽然像中了邪一样,跳下了床。大概动作太快,下床时没瞧清楚,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没待韩昭反应过来去扶她,她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样一扇一扇把窗户全给猛地推开,“不要关,不要关,求你了……”
等到门窗尽开,她又跑回床上,缩到床角,抱着膝头,口里一直喃喃,“不要关门,不要关门……”
韩昭也觉察出她的异样,立刻用火镰点了灯。他走到床边,笑起来,“喂,你这么大的人了,不是怕黑吧?”
忽然又一道闪电劈下来,纪清辞忽然跳起来,一下抱住了他的腰,“大哥哥,我怕……”
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韩昭只觉得那道闪电劈在了自己身上,浑身僵硬,完全不能动弹。
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吹了风,湿衣服黏糊糊贴在身上本就不爽快。但当她拦腰抱住他的时候,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
女孩子跪坐在床上,身子在瑟瑟发抖。一双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大的力气,头发披散着,小脑袋瑟缩地往他怀里钻,像要把自己埋到他怀里一样。
虽然一切来自外人的碰触,于他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轻薄。但这一回,他觉得她抱着他,并不是在轻薄他,而是快要溺死之人抱住了一块浮木,死死不肯松手,是求生的本能。
他不曾被拥抱过,但忽然发现,这种可以托付一切的拥抱,他竟然不讨厌。
知觉从两人紧贴的地方先回来的。又潮又热。凝固的血液复开始流动,那热气一点一点往四肢百骸流动。脖子也像被什么紧勒着,但总算是能出声了。
他哽着声音,很生硬,“都说了,不许叫哥哥……”
但她像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不停地说“大哥哥,你别走,我怕……”
又是一阵雷电轰鸣,韩昭感觉到她猛地一颤,箍住他的双臂抱得越发紧。他身上凉,她身上却很烫。
他感觉紧贴的那处衣衫都快被她身上的热烘干了。是那种放了熏香的烘笼,馨香渐渐弥漫于鼻端。
不知道是那香气过于浓稠,还是她勒得太紧,他只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
“都说了,不要动手动脚。”他艰涩地说。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他怀里哭了起来,声音很小,却哭得那么伤心。他都没留心到,他的声音根本也硬不起来,甚至可谓温柔。
风仿佛从四面八方来,吹到他身上,他的心也像被外头的雨淋了一样。
“打雷么,有什么好怕的?”声音又轻又柔,没有半点责备。
他想起小时候,萧蓉不管他,韩伯信也不会带孩子,他总是三天两头生病。太后怜惜他,把他接到身边照顾。第一夜住在太后的寝宫里,也是个下雨天。
他离开家的时候不哭不闹,面对着一脸讨好的萧蓉,他只是冷眼看了看,什么都没说,仿佛一点都不留恋待在她身边。可到了夜里,他睡不着,睁着眼睛,明明就知道了,他的母亲不要他了。雨下得真大,他怕得要死,可咬着被子一点声音都不让自己发出来。
太后半夜里来看他,他假装睡着了,可眼皮抖得厉害。外祖母也没说什么,就坐到了他的身边,手慢慢抚摸着他的头,轻轻哼了首好听的曲子给他。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他人生里所有能体会的温情,都是从外祖母那里来的。所以此时也变成了外祖母当初的样子,僵硬在半空中的手臂缓缓放了下去,手掌落在了她的发顶。笨拙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像抚摸他的老鼠一样,又像在安抚年少时的自己。
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好、好,不怕不怕,我不走。”
又想了想,算了,虽然是她堂叔,但就当一回哥哥吧。便轻声道:“大哥哥不走。”
抱着一个人的感觉陌生又奇怪,但却讨厌不起来。女孩子是这样软的,骨架这样纤细,好像不能用力。一用力,她就碎了。
现在,她就像个破碎的瓷娃娃,让人有一种好物不牢的心疼。想起无论是身为公主的萧蓉,或者父亲不管母亲不问的他自己,生病时都是一群人围着伺候。可这女孩子就在这深山老林里,生死由命,无人问津。
他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去护住这份他能感同身受的脆弱无助。
“不哭了,哥哥给你唱歌——不过不许笑啊。”
算了,笑就笑吧,总比哭强。
他清了清嗓子,“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下白雨,娶龙女。织得绢,二丈五。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不知道是不是这曲子真的有奇效,怀里的人儿安静多了,紧箍着的手臂也松了许多。但她身上太烫了。
韩昭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拿手去碰了碰她的脸。那指头下的皮肤,柔软细腻光滑,像摸在暖玉上,但那滚烫让他立刻就忘了触碰时带来的异样。她的脸热得不正常,再一摸她额头,更是烫得吓人。难怪总说浑话,竟然发烧了。
韩昭低头去瞧她,“纪清辞,你怎么了?”
女孩子似乎是睡着去了,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韩昭把她双臂分开,打横抱起放平在床上。但清辞的眉头拧了起来,“疼……”
韩昭并不知道自己碰到了她的伤处,只当她是发烧头疼,忙去把门窗都关上。
这个天气,无论是纪言蹊或者那田氏夫妻都不会到这边来,他也没办法在这样豪雨里去带一个大夫进来。他没照顾过人,只能拿了帕子笨拙地给她擦脸降温。
起先不知道要先把水挤到半干,弄得她头发都湿了,又手忙脚乱地去找干巾子去擦她头发。动作又大,还不小心扯掉了她几缕头发。
清辞没醒过来,只是紧闭着眼拧着眉头,不停地说“疼”。韩昭为自己的笨手笨脚面红耳赤,不住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女孩子翻了个身,侧着身子蜷缩成一圈,向着他声音的方向靠过去,“疼,大哥哥,我疼。”
他蹲下身,“哪里疼?”
她的手摸索间抓住了他的袖子,紧紧攥住,像是被噩梦魇住无法逃脱一样,唇张着,却发不出声音。额上的巾子一拿开,不一会儿又沁出了满头的冷汗。
韩昭的眉头也跟着蹙起来,那痛苦太真实,不像是梦。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一直挪到她的腿上,手试探着轻轻放上去。刚一碰,女孩子就疼得抽搐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裙子粘在了腿上。他小心翼翼提起她的裙角,慢慢掀开。
一双嫩藕般的小腿,膝盖乌青,小腿肚子不说皮开肉绽吧,一道道伤痕鲜红刺目。他的心猛地一缩。
这膝盖他知道是跪得太久了,血淤而成。但这小腿上却是藤条抽打出的新伤。
就因为他们在湖边说了几句话,她的父亲就这样毒打她吗?!
他心底猛蹿出一丛怒火,恨不得现在就冲到纪家把纪德英也狠揍一顿。有什么不满冲他来啊,对个姑娘下毒手算什么男人!
但平宁的那些话又浮现出来,这女孩在纪家怎样不被人喜欢云云。他一向百无禁忌,也不会去替旁人着想,可忽然觉得这一回,是他带累了她。
“你也是傻的,不知道跑吗?”他按捺住心底顶出来的火气,轻轻去掰她的手,“我去给你去找药,上了药就不疼了。”
但她的手不肯松,带着哭腔哀求,“不走,大哥哥,不要走……”
韩昭把手放在她手上,柔声安慰,“大哥哥不走,给你找药去。你这里有药没有?”
女孩子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但刚才那温柔的声音安慰到了她,手上也松了力气,韩昭这才脱身。
在她房内四处翻检,总算是找出了些像是药的瓶瓶罐罐。他是习武的人,对于金疮药散淤药最是熟悉不过,挑了两瓶拿到她床边。正想替她伤口洒药,又觉得应该慎重一些,万一弄错了药就麻烦了。于是从靴筒里抽了匕首,随意在手指头上划了两刀,试了试药,确定是止血药才替她把腿上的伤口给处理了。
纪清辞于梦中不停地叫大哥哥,好像怎么都睡不踏实。韩昭没办法,最后只得握住了她的手,又一遍一遍唱歌给她。她紧蹙起的眉渐渐平复了下来。
折腾了这么久,他也疲了。应该是走的,但怕她出什么意外,便想着再守她一会儿。
她就在他眼前,目光情不自禁就落到了她脸上。他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目光一垂,就看到两人交握的手。到此刻,他才有了一种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的感觉。
女孩子的手比他想象中的小,柔若无骨。手背的皮肤很光滑,也能摸到她手指上的薄茧。像有什么在他心上摩挲了一下,心突地一跳。
他挪开目光,看向那盏明灭不定的灯,默念了两句,“自家侄女,自家侄女。”
快要燃尽的烛芯发出一声微弱的“滋滋”声,像谁焚烧了一张不可展读的密笺,瞬间成灰,无影无踪。
慢慢困意上来,便撑着额头在她床边睡着了。
天快亮时,韩昭猛地醒了过来。床上的人犹在睡中,他探了探她的额头,烧略退了一些。此地不能再留,他思忖着,田家夫妻没管她,大约是不知道她生病。这澹园俗务她一手打理,若她一直不出现,田家夫妻很快就会找过来。
他把手轻轻往外抽。但他一动,床上的人又有了反应,“大哥哥……”
韩昭腹诽,这下便宜叫你占干净了。但还是安慰,“大哥哥不走,我给你找药去。晚上就来看你。”
他把手抽了出来,乍离开她暖热的掌心,心里有些莫名奇怪的空落。趁着天色未明,他离开望蹊楼,翻出澹园。
雨不知道何时停下的,路上泥泞,回到学舍的时候别提多狼狈了。平宁等了他一宿都不见他回来,趴在桌上睡着了。这会儿被他推门的声音吵醒,揉了揉眼睛,看到了一尊泥人。他忍不住乐起来,“呀,世子,您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呢?”
韩昭没计较这小厮的无礼,只“嗯”了一声,叫他打了水。快速洗了澡换了身衣服,连平宁也不带了,二话不说到马厩牵了马,快马加鞭便往京里赶。
他知道纪言蹊虽是个文人,也颇通医道。他并不担心纪清辞的烧,只是她腿上的淤青和伤疤怕不好褪。市面上自然也能买到不错的药,但萧蓉是个讲究人,公主府里这种御制的药比市面上的不知道好多少。
一路上除了喂马吃饭,韩昭几乎没歇过。匆匆到了公主府,管事的回说府里有客,正要去回禀萧蓉,被他拦住了。怕萧蓉知道他回来,又拉住他问东问西,便只叫管事的替他去寻药,他自己则在花厅里稍作休息。
公主府的客人正是范夫人。她自梧州赶回京中,因知萧蓉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常常在外交游。便先叫人递了封信过去,相约一见。萧蓉今日午后才回了府,见了信猜到是托付打听的事情有了眉目,忙写了帖子派人去请范夫人。
此时两人正说着韩昭参加那纪家小姐的及笄礼的事情。
范夫人提起那臂钏,萧蓉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东西。叫人拿了上回的清单,那上头果真记着韩昭带走的东西里有一只金蝉鸣柳缠臂钏。又送东西、又亲自去参加笄礼,看来就是那家姑娘没错了!虽然不是高门贵女,但毕竟书香门第。尤其,又是纪家人。
她想到了纪言蹊,心头顿涩。她自己同纪家人一段情缘,如今儿子又瞧上了纪家姑娘,或许这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她得了这样的消息,便要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七月初七的乞巧会上。在那一众要派出的帖子里,加上了一份给纪清玥的请柬。
韩昭这边拿了药,也不再停留,随着下头人往外走。刚至二门处,正遇到萧蓉送范夫人出去。韩昭只得停下行礼。萧蓉还没开口问他怎么忽然来了,门上忽然引着一个内侍匆匆忙忙往这边走。
那内侍见了萧蓉,扑通一下跪倒,“长公主,大事不好,太后娘娘她晕过去了!太医说,太后娘娘情况凶险,皇上派小的前来请长公主赶紧入宫。”本来也已派人到书院去请韩昭了,谁想到他竟然正好在公主府,便请韩昭一同入宫。
萧蓉这一听,惊得什么都忘了,忙辞别范夫人,与韩昭一起登车往宫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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