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辞一向乖巧,自从接手澹园俗务后,一直勤勤恳恳矜矜业业。田婶怜她小小年纪,什么享乐都不曾有,余暇时对于纪家那不管不顾的态度也颇有微词。这回女孩破天荒地说想去京中会友两日,田婶比她还高兴。
初六那一日,田叔起了个大早,本说要赶车送清辞入京,谁想一开门,门外早停了辆宽敞的马车。大约是听见了开门声,车帘子一挑,从马车上跳下来一个鸭蛋脸的女孩子。见了田叔先蹲了个万福,“伯父好,我是纪姑娘的朋友,名唤平平。咱同纪姑娘说好了,接她去京里。”
田叔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女孩,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夺目的玫色裙衫,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面皮粉白,两道眉画得又细又长。身量比寻常女孩子都高些,也壮些。样子还行,就这说话声音听着有点怪。他正纳闷呢,田婶那边携着清辞的包裹陪着她从大门里往外走。
因是清辞头回出远门,田婶子一路仔细叮嘱,生怕哪里交代不周。迈出门来,一抬头猛看见马车旁的女孩儿,差点绷不住笑出声。平平也向田婶福了福,问了安。听闻她来接送清辞上京,田婶也不再多说什么,忍着笑扶着清辞上了马车。
见车走远了,田婶仍旧笑个不停。田叔打了手势问她笑什么,田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大手抹了抹眼角,“那小厮真是演戏演上瘾了。”
清辞也认出来这个平平,就是韩昭的小厮。可他怎么做着女孩子的打扮?
她坐在车中,好奇地看着平宁。天热,平宁穿得又多,为了有玲珑曲线,还在胸前塞了两个小棉包。刚才一上一下的,一出汗,妆全花了。脸上的粉跟着汗流得一道一道的,这会儿正仔细拿着粉往脸上扑,补一补妆。
清辞没忍住好奇,问道:“平宁,京中现在时兴男子穿女装、描眉扑粉?”
平宁咧了咧嘴,虽然韩昭交代过不许他多嘴,但他偏要说。明明为人家姑娘好,为什么不让人家知道?
平宁放下镜子,“我们爷怕你一个姑娘家独身出门,回头被人瞧见,传出去不好听。爷又没丫头,就非让我穿成这样去接你,路上照应起来也方便些。”然后他一指车里两个大冰盆,“喏,爷怕你热,叫我特意给你多备一个冰盆。纪姑娘,你热不热?”
这两个冰盆,一看就是韩昭的手笔。大得像个鼎,这么宽敞的马车也足足占去了一半的空间。
清辞摇摇头,“没想到韩公子考虑的这样周到……”想起那日在纪家,韩昭应该不知她被责罚,但却把纪德英的怒容给瞧了去,所以才这样安排吧?
“对啊,我们世子对你好吧!”平宁故意道。
清辞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原总觉得他是“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公子王孙,任侠重气恣意妄为,谁想到会有这样的细腻心思?再一想自相识以来,尽管他总凶巴巴的,说话也不中听,还总半夜闯人住处……可桩桩件件,对她是真的好。
他和大哥哥很像,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大一样。大哥哥是像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永远温柔地说话,即便是施罚时,也慢声细语。而韩昭呢,那张冷脸下头有许多生动的情绪,好像总要掩饰无意间流露的温柔……
清辞托腮兀自想着,平宁一边照镜子一边偷眼去瞧她。见她似乎在想心事,但面上平静无波,也没书上写的那种女孩子提到小郎君时的娇羞。暧?不大对呀!女孩子听到这种话不该羞红了脸垂下头吗?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平宁放下镜子,决定要探一探女孩的心。于是先咳嗽了一声,故意问:“我说纪姑娘,听说你在家行七?”
清辞回过神,闻他问话,点点头。
“那你可有兄弟姐妹?”
说到这个,清辞怔了一怔。想到了伤心事,唇角垂了一下,然后克制住心底的酸涩,强撑了一个笑,“纪家兄弟姐妹很多,不过我父亲就我一个女儿。哦,我还有一个嫡母过继来的姐姐。”
平宁被她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凄然神伤给刺得心里一痛,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忙开解她,“说起来,我和姑娘一样没有兄弟姐妹,还不如姑娘。我爹是卫国公府的护院,在我七岁头上死了。爹娘他们夫妻恩爱,我娘一人不肯独活,没多久也随着他去了,就留了我一个人……”说着真勾起了伤心事,眼泪就掉了一串下来。
清辞的那点伤心早就一扫而过,听他身世这样凄凉,满心全是同情。往他身边挪近了一些,拿了帕子给他,“平宁,你别难过。我虽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也不亲厚。我母亲是云湖的歌姬,大概因为如此吧,他们都不喜欢我……但人啊,不能总盯着这些伤心事。古人不都说了吗,‘心宽天地大’。人呀也没有谁能占着十全十美,或许咱们就只是亲情缘薄呢?身边有肯对你好的人,虽非手足,强过百倍。”
平宁擦了眼泪,“对,纪姑娘你能这样想就对了。这日子啊,是人过的,悲也是一天,乐也是一天。”
清辞莞尔,“我还想开导你,却没想你什么都知道。哎呀,你脸上的妆又花了。”
平宁噗嗤笑起来,随便补擦了点粉。两人便是开了话匣子,聊了一路。
“说来,若是爹娘还在世,一定会让我读书考功名。我六岁就能背《论语》,他们都说我以后能做大官。不过,我可不想做官,我就想像焚香生和寻芳斋主一样,写出流传千古的话本子。”
清辞听着这两个名字耳熟,“这是写《孤鸿飘零记》和《寻情记》的吧?”
平宁一听来了精神,仿佛觅到了知音人。“纪姑娘你也爱看话本子吗?”
清辞摇摇头。其实是萧煦不许她看这些。但她只说三叔公给的功课太多,寻不到时间看。“我听我书坊的吴叔说过,这两本书卖得特别好。”
“嗯!好看着呢,姑娘你得空去看看,写得太好看了。真希望我也能写出这样好的话本子。”
清辞托腮一笑,“平宁,你喜欢就去写好了。写好了拿给我,我帮你印。你不用担心印资,我全包了。”
平宁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一言为定啊!劳你破费了。”
“我们是朋友嘛,你不要客气的。”
既然是朋友了,那自然就可以聊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了。平宁问:“纪姑娘,你说亲了没?”
清辞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说亲?”
“女孩子到了年纪,还不得嫁人啊?或者,你有心上人没有?”
“心上人?”这三个字她自然见过,但心上人同嫁人有什么关系?
平宁看她并不羞恼,又问:“对啊,有没有?”
清辞想了想,“那可多了啊。”
平宁一个踉跄,差点从座上跌下去,“可多了?”
清辞点点头,掰着手指数给他听,“我娘、董嬷嬷、三叔公、田叔、田婶、二敏,哦,二敏不是人,这个不算。还有大……”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名字没说出来,人却算进去一个。“喏,他们都在我心上啊,都是我的心上人。”
平宁抓了抓头,觉得这事儿有点棘手。原只觉得韩昭不懂情趣,原来这个才是真正的憨娃。趁着机会难得,他得好好给她说道说道,正所谓“君要花满县,桃李趁时栽”嘛!
平宁煞有介事地摇摇头,“纪姑娘,不是这样的。话说,你肚子里搁着半个鸿渊阁,难道不读诗词吗?那什么‘相思弦断情不断,落花纷纷心欲穿。’你说这些情诗是写给谁的,可不就是写给心上人的。”
清辞腼腆一笑,“你说的这些,我也读过一些。”不过随便扫过几眼,萧煦不许她读这些,她也读不懂。其实骨子里还是孩子贪玩天性,能偷懒便偷懒,便正好不琢磨了。
平宁一张嘴就没个停,清辞被他说得起了好奇心,“平宁你好厉害,知道的真多。那,你有心上人吗?”
平宁脸一红,“嗳,说你的事儿呢,怎么扯到我了?”
清辞看他红了脸,笑着问:“咦,你怎么脸红了?哦,是不是如果一个人有了心上人,一提起那个人,他的脸就会红?”她说到这里,忽然脑子里闪过那天红着脸的韩昭……
平宁一抱胸,觉得这课没法上下去了,这姑娘脑子里缺了根弦。但为了世子,还得硬着头皮往下说。
他长出一口气,又是一副循循善诱的态度,“你说的也对,也不对。总之呢,所谓心上人,那个人肯定不能是你爹娘、兄弟姐妹,厨娘、门房那些都不行。”
“这人呢要和你年纪差不多的,还得是男子。那人啊,对你好,他就整天在你心里头。你不管干什么都会想到他,有什么好东西都想拿给他,一天不见就想得慌。”
从来没人跟清辞说过这些,她觉得有趣,像在茶馆里听人家说书,听得津津有味,“还有呢?”
“还有就是,想和那个人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想嫁给他过日子。这样的人,有吗?”
“过日子?”
“对啊,就像澹园的田叔田婶,白天一起干活、一起吃饭,晚上一起睡觉——心上有这样的人吗?”
清辞咬着唇去想,她想和大哥哥在一起,也会总想起大哥哥。她是想和大哥哥一起吃饭、读书、玩乐,可到了晚上她不想和大哥哥睡在一起,因为她睡相太坏——那这个就不能算。
清辞摇摇头,“没有。”
平宁说得口干舌燥,差点就想直接问一句“你喜欢我们世子吗”,可还是忍住了。好吧,也不能说没有任何进展,起码知道这女孩没有心上人。
清辞想了想,“我不想成亲,不想离开澹园。我要照顾三叔公,要在澹园照顾那些书。”
平宁抱着胸搓着下巴盯着她看,觉得世子前途堪忧啊。
马车不疾不徐地到了京里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车停在了太和客栈,这地方是京中闻名的高档客栈,对面便是京内数一数二的酒楼沧浪苑,食宿俱佳,离公主府也近。
此时大街上仍旧喧嚣有声,各个商铺都点上了灯笼。有些酒楼二楼的廊子里,浓抹艳妆的酒娘正在吆呼唤客。莺声燕语,一派繁华锦绣。
清辞下了马车,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平宁见状,指着沧浪苑道:“那里头有不少好吃的,姑娘要是想吃什么,叫他们送过来。”
清辞本以为翰林街的天香楼就已经很奢华了,没想到京中景象竟靡丽至此。她摇摇头,笑意盈腮,“果然是见了世面。这样的景况在书上也读过,只是没想到亲眼所见,会如此……”震撼。她方相信,凡事纸上得来终觉浅。
平宁同清辞入了客栈,店内也是灯烛荧煌。有店伙计上来招呼,平宁早定了间上房,报上了名姓,店伙计领着两人上了楼。
推开门,是间宽敞的套间,早有两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在房里候着。
那两个丫头约莫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见平宁进来,都迎上来笑着行礼:“平平姐姐安好。”
平宁皱起了眉头,“别没大没小的,过来见过纪姑娘。这几日,你们可要仔细伺候着,否则下回不给你们带玉蓉斋的胭脂水粉了。”
两个丫头是临时从卫国公府的大管事家里借来的,一个叫绿萝,一个叫香兰。都是一直服侍大管事家姑娘的,懂事、手巧、嘴巴紧。
平宁对着清辞道:“姑娘有什么事就吩咐她们做,夜里她们就守在外间。这里天子脚下,治安也好,你别害怕。奴才要先回趟府里向我们爷复命,爷说了回头带姑娘上街玩去。”
平宁临走前又替清辞叫了点心,不多时又有伙计送了热水进来。绿萝、香兰伺候着清辞洗了澡,清辞正要换衣,绿萝却拿了一套崭新的男子的衣衫,“世子说了,让我们伺候姑娘穿这套。”
清辞并不挑拣,随她们摆布。本以为只是随便穿上了事,但两个丫头人不大,被调教的手却巧。用白绫子给她缠了胸方才替她梳头,戴了小冠。清辞从没束过胸,乍一绑上,还有些喘不过气。
等到打扮完,铜镜子里一看,活生生的一个俊俏少年郎。
两个丫头上下打量她,看个不停,笑着赞叹,“姑娘这样出去,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女郎呢!”
清辞平常也穿男装,只是从没这样仔细收拾过。她忽然想起,韩昭说过会让她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女扮男装。两厢一比较,她向前的打扮,真就是随便穿了男子衣服的女孩子。清辞也很喜欢这身装扮。这边刚收拾好,那边平宁就在外头敲门,“纪姑娘,你收拾好了没有?”
绿萝应声打开门,“好了好了,平平姐,快看姑娘好不好看?”
韩昭正在厅里坐着喝茶,纪清辞头回入京,就像亲戚家的孩子来做客,他这做长辈的,总要领着她出来玩玩,见见世面。
一杯茶见了底,又自斟了一杯。拿起杯子,忽见楼梯口闪现一位眉目如画的少年郎。茶到了唇边便停住了。因为她容貌出众,所以才想着给她做男装打扮,出去玩时也方便些。谁想到男装一穿,竟也别有一番幽艳。
他喉结耸动了一下,挪开眼睛,垂头把手里的茶一口喝光了。
平宁领着清辞到了韩昭旁边,捏着嗓子蹲了个万福,“爷,纪姑娘都收拾妥了。”
韩昭抬眼看了平宁一眼,果然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妆容,粗糙得简直没眼看了。他“嗯”了一声,手点了点桌子示意清辞坐下,“路上累不累,饿了吧?”
清辞道:“路上还好。平、平平姐姐照顾得很周到。也不怎样饿,刚才吃了一些酥油松饼和冰湃果子。”
“那是吃着玩儿的玩意儿,也不能正经当顿饭。你难得来趟京,我领你去吃点好的。”韩昭说着站起身。
出了太和客栈,三人就到了对面沧浪苑。此时正是人声鼎沸生意最兴隆之时,宫灯齐燃,不辨昼夜。还有的客人请了小优儿在唱小曲儿助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清辞边走边看,情不自禁就走得慢了。韩昭在京中识人太多,本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多做停留,但见她看什么都稀奇,便也放慢了脚程等着她慢慢看。
平宁先前订了一间雅间,店小二领着几人上了二楼。刚到了门前,还没走进去,迎面听见一声大叫,“韩元华,果真是你啊!”
听到这个声音韩昭就头疼,果见晏璟三步并做两步到面前,“你可真不够朋友,回京也不打个招呼。”余光看见他身旁女装的平宁,奇道:“咦,怎么带着丫头逛大街了,你那小厮呢?”他这一探头,没看到小厮,却看到了纪清辞。
晏璟手中的扇子一合,扇柄往掌中一敲,“这,这位小公子是?怎么这么眼熟?”
清辞认得这位是总同韩昭在一起的,便笑着颔了颔首。韩昭一侧身将清辞遮了个大半,顺手把她推进了雅间。平宁心有灵犀,后脚跟着清辞进去,然后随手把门一关。
……
这闭门羹吃的。
晏璟张口结舌地望了望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韩昭,半晌才回过神,扇子指着门,“那个,那个不是……”
既然被他瞧见了,索性不遮掩,省得他纠缠不休。韩昭双指一夹他的扇子,往旁边一带,“对,就是她。”
“原来如此……”晏璟顿时很有深意地笑起来。
“原来怎样?我母亲办了乞巧会,邀了她来,我不过尽尽地主之谊。小侯爷一个人来吃饭?倒是有雅兴。”
听他这样一说,晏璟想起来那边还有一屋子狐朋狗友呢。“哎呀,冰饮子喝多了,我要去更衣了。好好,回头再跟你说。”说着捂着肚子往走廊尽头去了。
清辞在雅室内兴致盎然地看完了房内陈设和墙上字画,然后推开窗。外头正是繁华街市,灯火荧街。韩昭进来后也没出声打扰她,由着她托腮望着外头。不多时,伙计已经摆满了饭菜,这才招呼她吃饭。
看到满满一桌菜,清辞咋舌,“韩公子,这么多菜,咱们也吃不完呀。而且大部分是荤食,你知道我不能吃荤的。”
韩昭不耐烦在这种事上多费口舌,抬了下手示意她坐下。平宁烫干净碗筷摆到清辞面前,代他家世子把话说了:“我的姑娘啊,你人都不在澹园了,还讲那许多规矩?你过两日才回去,这几日想吃什么吃什么,反正不让你带着荤腥气回去就成了。”
清辞抿了抿唇,饭菜色泽诱人,光是香气就叫人舌下生津。
韩昭扬了扬下颌,平宁会意,夹了菜到清辞的碗里,“纪……那奴才就叫你公子了啊?”
清辞觉得有趣,笑眼如弦月,“好啊!”
“纪公子,你尝尝蒸鲥鱼,可是这沧浪苑一绝。你难得来一趟,不吃多遗憾啊。况且山高皇帝远的,你是在澹园管书,又不是去做姑子,是不是?”
韩昭被平宁那拿腔拿调认真装丫头的劲头弄得吃不下,又怕放了筷子那女孩子也不好意思吃,便陪着夹了几筷子菜。
平宁一个劲儿给清辞让菜,说话间她面前的碗里已经堆积如山了。清辞哪里吃得了这许多,忙掩了碗,“谢谢你了,够了够了,我吃不下的。”
旁人的好意她从来舍不得辜负,认认真真把碗里的饭菜都吃下去了。韩昭在一旁以为她是爱吃,也开始往她碗里夹菜,“你尝尝这个木樨银鱼,你尝尝这个木瓜浆,你尝尝这个……”
清辞吃到后来快要哭出来了,这是让菜吗,简直就是喂小猪呢。可她也不是猪啊。只觉得腹中饱胀,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可韩昭还在乐此不疲地往她碗里夹菜……
清辞放下筷子,小心翼翼道:“韩公子,我真的吃饱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街上看看吗,你看,咱们现在能走了吗?”
韩昭蹙了下眉,这就吃饱了?饭量也不大呀。
几人出了门来,正遇上晏璟宴罢。听闻他们要逛街,便死皮赖脸地非要跟着。
虽七夕未至,但七夕前三五日街市便早早就热闹起来。此时入夜,仍旧车马盈路,罗绮满街。一行几人在街市上闲逛,清辞看什么都新鲜,问题也多。韩昭虽是京中子弟,平素出入也自由,但却不是在闹市里整日厮混的人,三问里倒有两问答不上来。好在有晏璟在,吃喝玩乐无所不知。这样走着走着,清辞同晏璟走在了前头,韩昭同平宁落在了后头。
清辞见不少摊子上卖一种小佛像,或是泥塑,或是木雕加以彩绘,有的装在一个有栏杆的底座上,有的则是罩着红纱碧笼子。更奢华些的,甚至装饰着珍珠翡翠。清辞看着新鲜,问晏璟,“这是什么?”
晏璟随手拿起个玉雕的,“这个我知道,中州人叫这个磨喝乐,是七夕供奉牛郎、织女的。你对着它,乞巧、祈多子多福,灵着呢!努,这个就送给贤弟,当作见面礼了。”然后问了价,也不同摊主讲价,直接付了银子。
清辞听闻这小小一个东西要二两银子,正说不要,晏璟却早已付了钱,把磨喝乐塞到她手里。然后往另一处一指,“瞧,那边有卖谷板的。”
清辞顺着他扇子指的方向一看,所谓“谷板”原是在一块木板上铺了土,然后撒了种,种了苗出来。在“田地”里,还有极其精巧的木制农家小院。有的还有泥人、家畜。活灵活现的,像微缩的天地。
清辞对着这巧夺天工的手工艺赞不绝口。摊子上的谷板造型多样,每一块都经得起细瞧。她和晏璟便凑在一起对各个谷板品头论足。
平宁觑着韩昭那张越来越黑的脸,简直想笑,可他哪里敢笑?费力摆出一副愤世嫉俗的嘴脸,“这小侯爷,也忒没眼力见儿了!也不瞧瞧,人是谁的客人,还有这样堂而皇之抢人的!”
说完又偷眼看了看韩昭,小心道:“不过啊,不得不说,晏小侯爷真是绮罗丛中的老手。您瞧啊,人说话慢声细语,又诙谐又风趣。啧啧啧,瞧纪姑娘笑得多开心。人还没说要买呢,先扔了银子买了再说。这样嘴甜、出手大方的男子,哪个女子不爱?”
韩昭冷着脸不说话,烦透了平宁的聒噪。这臭小妞白读了一肚子书了,这样跟陌生男人堂而皇之地有说有笑。一见面就收人家的东西,难道他们很熟吗?简直岂有此理!什么了不得的破东西,还在怀里抱那么紧,真是白白叫人笑话!
韩昭眯了眯眼睛,瞪了平宁一眼。平宁被那目光的凉气扫得脖颈一凉,心说您瞪我干吗啊?
韩昭看平宁呆愣愣地回望着自己,心中更是气恼。这小厮平日里不知道怎样鬼机灵,这会儿故意跟他装傻充愣。于是又扫了平宁一眼,偏了偏头。
这回平宁看懂了,觉得他要是再不出手,今儿回头倒霉的准还是他。于是忙提着裙子小跑几步到那两人身旁,侧身一挤,挤到了那两人中间。晏璟说东,他就说西,一直拆他的台子。清辞看着他们俩斗嘴,觉得有趣,歪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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