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虽多,放得却没有章法。清辞看得手痒,忍不住想替主人家整理整理。“三叔公说,藏书排书要如排兵布阵,井然有序。这里似乎没有编目,找起书来该多难。不知道公主平日怎样检索和整理?”
“我早说过了,她不过是附庸风雅,哪里是真爱看书。收书也是乱收一气,连什么话本子都收。平宁那一肚子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从这里刨出来的。”
“公主竟然允许人随便进来借书吗?我三叔公最心疼书了,总拿古人的话教导我们,‘勿卷脑,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夹刺,随损随修,随开随掩。’每回有族中子弟要进阁读书,都要让田婶说一遍。要那人复述出来,才许他进阁。他们都说,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
“你们家是真正的藏书之家,照我说,这里就是大点的书库,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张甲李乙都进来翻话本子看。对了,你有瞧上的书就拿走,不用客气。”
清辞不由笑了起来,一双眸子望得他心头一颤。韩昭想,这姑娘今天可真漂亮。
此时天色已经不甚明亮了。清辞问:“我们是不是要走了?为了防火,鸿渊阁是不许夜登的。”
韩昭心里还有事,这会儿不能让她走,摆了摆手,“这里没那么多讲究,你慢慢瞧,我给你点盏灯。”他关上了窗,点了盏防风灯。
今天也是作怪了,他总是忍不住想看她——对,都是平宁的错,昨夜里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非要说他喜欢她。
他或许会是她的长辈,怎么可以喜欢她!
可他喜欢吗?就像平宁说的那样,若心悦一人,总是会想着她,想见她,不愿别的男人靠近她,什么好东西都想给她。看她笑了,他便也想笑;看她哭了,心里就会心疼。
心事是经不起人提的,一提起来,抽丝剥茧、水落石出,最后他瞧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他是喜欢她的。
怕被发现自己的偷窥,韩昭也装模作样抽了本书出来。但刚看了几行,就像火栗子烫了手,书“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清辞闻声转过头,见书掉在了地上,蹲下身要去捡。韩昭反应过来,想也没想就往书上一踩。
清辞“哎呦”了一声,原来韩昭不仅踩了书,连她的手指一起都给踩在了脚下……
清辞疼得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圈,咬着唇忍住了。韩昭一慌也蹲下身,可又不敢放开脚,只把她的手从脚底下松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手没事吧?”
他拿过她的手,借着光去看。生怕踩断了她的骨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检查过去。“能动吗?疼得厉害?”
他闻到很熟悉的一股白花香,把她的手拿近了,嗅了嗅,果然是上回给的祛疤的药膏。“又受伤了?”他低声问。
清辞摇摇头,“我喜欢那药膏的味道,索性做香膏用,涂在手腕上了。”
韩昭心疼起来,“下回送你专门的香膏。”
“不用的,我其实自己会做的,只是偷懒。”以前都是大哥哥同她一起做的。
好在是练武的人反应快,刚才一感觉到有异物的时候,就收住了力气,不然她这一双精贵的手今天真要交代在这儿了。
清辞见他这样紧张,也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她是爱书之人,看那书还在他脚底下,便忍不住提醒,“韩公子,你踩在书上了……”
“知道,爷又不瞎。”
“那怎么不捡起来呀?”清辞说着就想去拿书。
韩昭把她拉起来,脚踩着书往后退了退,“不用你管,我会捡的,你去自己看自己的。”
也不知道紧张什么,话都说不利索了。
清辞抿了抿唇,觉得这人真奇怪。心疼地看了一眼那书,书页都被搓掉了半页……
“韩公子,书破了,我帮你把书补好吧?”
韩昭一低头,果见半页露在外头,正是那见不得人的插图。他像见了鬼一样,把书往身后一踢,直把书踢到了墙角。
清辞真有点生气了,“你怎么这么不爱惜书啊!做一本书出来,多少人费了多少心思。”
韩昭怕她去捡书,退着走过去把书捡起来,然后往架子上一放,“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书,书坊两文钱一本,费什么工夫修。对了,我母亲花巨资购了一套宋善本,我觉得她是被人骗了,你替她掌掌眼、辨一辨。她又爱参加赛书会,万一是赝品,回头要被人笑掉大牙的。”
清辞也听过这种赛书会,就是爱藏书之人定期相聚,饮酒赛书。出席者各携带最近搜罗来的珍本、善本,众人一起品评鉴赏。比评后,最末者来付酒宴费用。众人也可互相借抄,也有书商参加,若见到想要印制的书,开价合适还可租去影印。
既然是关乎公主脸面的事,那确实要仔细看一看。清辞问他:“书放在哪一架上?”
“往里走,应该放到最靠里的架子上了。”他信口开河,只想赶紧把人支开。清辞不疑有它,真就认真找起来。
韩昭心跳如鼓擂,见人走远了,又鬼使神差地把刚才那本书拿下来。掉下来的那一页,是绣像本子里的春情画,细腻逼真,辣人眼目。他本想把书页再夹进去,谁知道一打开书,那一个个乌黑的字像着了火一样,把心都烧着了——
明知道不该看,可眼睛它有自己的想法。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二十年,一朝功破,势不可挡,便是一页一页地读下去了——他倒要看看,这些书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
但毕竟心虚,耳边一点响动都让他如惊弓之鸟。
“韩公子,怎么没有呀?”清辞在那边问。
韩昭慌得合上书,“哦,你再找找,就那边几个架子。”
他边说边手忙脚乱地藏。还好清辞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让他松了口气,又有些恼怒,萧蓉这里怎么会有这些诲淫诲盗的东西,这是正经人能看的书吗!
他想把书扔了,可这会儿拿在手里,让纪清辞看到的话,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对,先藏起来!但韩昭把那格子里的书一拿,下面那本《金瓶梅》三个字简直戳眼睛;再一下头一本,《素女心经》……他在那一翻,七八本全是春情小说、秘戏图考。要是让人发现了,不知道要怎样想他们母子……
看来是不能乱藏了,他略一打量,最后一抬手把书全放到架子顶上,等闲人注意不到、也够不着。
他这边藏好了书,总算是放下了心。还没喘口气呢,忽然听见楼下门动,他心里一惊。怎么会有人?不会是平宁,他这会儿应该在忙他交代的事情了。
这是他家,他倒无所谓被人瞧见。只是一想起那日,他和她在纪家花园里被纪德英看见,她就被父亲打成那样。万一他们在这里被人撞见了,她如何经得起这种闲言碎语?纪德英怕不是要打断她的腿——他不能让人看到他们在一起。
不过电光石火间的闪念,韩昭“噗”的一下吹灭了灯,四周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里。
清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张口道:“韩……”就被他捂住了唇,拉到了角落里,接着听见他低低地“嘘”了一声。
清辞不明所以,不是随便可以来看书吗,为什么这样偷偷摸摸的?但还是乖乖闭上了唇。
一楼的大门被推开了,又合上,有人进来了。接着听见上楼的脚步声,还不是一个人。
“咦,奇怪,刚才好像瞧见有灯呀?”一个女子道。
韩昭听出来,这是专职看管藏书阁的范胜媳妇。因她识得几个字,便被派在这院子里。
“净瞎说,公主和客人这会儿都在戏楼里听戏,谁会到这里来?”这是前院护院督头范胜的声音。
韩昭纳闷,真是奇怪,这夫妻俩到藏书阁里来做什么,他们俩可都不是读书的人。
那两人说话间掌着灯上得二楼来。韩昭怕被他们发现,又将清辞往里轻轻塞了塞。
那两人说说笑笑,似在找什么东西。韩昭想好了,要是他们找到这边来,那就先把人打晕了再说了。
“找到没有?”范胜媳妇有些不耐烦了。
“别急啊,奇怪了,来旺明明说在这里的。”
范胜媳妇啐了一口,笑着道:“你也不过识得几个大字,怎么好端端的找起书来看了!真要这样用功,我就做牛做马供着你读书考科举,回头也给我挣个秀才娘子当当。”
范胜被老婆一顿嘲讽,却并不以为意,“嗨,整那些虚的,难道你还想守活寡不成,还有把男人往外推的?你没瞧戏里唱的,女人怀了春,那就什么‘悔教夫婿觅封侯’了。”
“行了行了,少啰嗦,找着了书赶紧走。前院的人不能进后院,回头被齐嬷嬷撞见了,可有得我喝一壶的。”
“别催了,怪了,明明应该在这里的呀!”
“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范胜嘿嘿笑起来,“嗨,等下找到了你就知道了。是先前那二管家出去采买书的时候,给顺进来的。上回来旺偷拿出来一本给我看了眼,可真真是好东西!……找到了!咦,怪了,怎么就这一本了。”
“我瞧瞧。”
韩昭竖着耳朵听,到后来猛地反应过来他们在找什么了。他明明都把书放到架子顶上了,怎么还有漏网之鱼?不过也好,拿了书人大概就要走了吧。这府里也该治一治了,简直是藏污纳垢,一点皇家的体统都没了!
范胜媳妇噗嗤笑出声,“天杀的冤家,竟然是这羞死人的东西。还不快拿开!”
“别呀,你看看这个。你不总说弄得不爽快吗,跟着这学几招,保管你弄了还想弄。”说完摸了一把,引来范胜媳妇一阵惊呼,“冤家,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几天忙这乞巧会,咱们也好久没弄了,让你男人爽快爽快。”
韩昭越听越觉得不像话,简直想冲出去把人踢出去。他掌心里,女孩子的呼吸如常,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边半推半就的,咕叽有声。后来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韩昭又羞又愤,手情不自禁就用了力气。清辞被他捂得快喘不上气了,简直就像要被杀人灭口一样……
她实在是太难受了,抓了他的手想掰松一些,顺便告诉他,她不会发出声音的,不要再捂了。可手一碰到韩昭,就感觉他猛地颤了一下,下意识就推了她一把。
清辞身后是书架,一个没站稳,眼看着就往后倒去。韩昭反应过来,伸手一捞,又把她捞回来,直直撞进怀里。
他身上太硬,震得清辞就是一声闷哼。好在那两人的声响更大,这闷哼声纠缠在一起倒也不甚分明。
纤纤细腰不盈一握。夏衫轻薄,掌心在她后腰,隔着薄薄一层衫子,就像紧贴了皮肉。柔腻光滑的,怕不仅仅是衫子的鲛绡。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靠得这么近,生怕她也听见了。便又佯装又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根本没有说话好吧!
清辞想点头,但头一动,发簪上坠着的铃铛就响了。韩昭眼疾手快一把拔了发簪,却顺手扯下了她一缕头发,疼得她秀眉拧在一起……
他手上缠着发丝,像入了盘丝洞的圣僧,心被那发丝越缠越紧,旖念丛生。手情不自禁地落在她发上,轻轻揉着她的头发,俯身到她耳边,焦急地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清辞欲哭无泪。这位世子爷,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低头的瞬间,嗅到她颈子间淡淡的清香。刚才读过的字,配着那边女人哼哼唧唧的喘息声,全都活起来了。
血管子里的血一寸寸沸腾起来,热气叫嚣着一股向下、一股往脸上冲。热得他额上、背上开始冒汗,那理智仿佛也随着汗蒸腾出来。脑子乱懵懵的,人也烦躁,嗓子和唇都干,舔了两下,还是干。身体有了可耻的反应,更叫他无地自容。
若不是刚才看了那书,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动了情、起了兴……明知道应该退开几步,可身体它有自己的想法,不肯松手啊!
“咦,好像有什么声音。”范胜媳妇喘着气道。
“什么声音,哪会有什么声音。”男人声音也急促起来,喘着粗气。
“好像是铃铛声。”
“外头挂的避鸟铃吧……”
那妇人正是受用之时,“奴的亲哥哥耶,奴家好快活啊!”
范胜闻言冲得更起劲。
……
清辞听得迷惑不解,怎么这人说着快活,但那声音却像被人卡住了脖子,接不上气?
眼睛适应了黑暗,倒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她抬目见韩昭绷紧着脸,绷得额角青筋凸现——这是什么表情啊?
她想了想,本着“不知而不能问,非智也”的好学精神,踮起脚,到他耳旁小声问:“他们在干什么,不会出人命吧?”
韩昭只觉得颈窝一热,她不问还好,一问浑身都燥起来,整个人都不好了。
爷怎么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韩昭欲哭无泪,想自插双目,自闭双耳,奈何那边翻云覆雨之声不歇。再垂头一看,见她眸光里闪动着好奇。他一蹙眉,猛地把她往怀里一压,把她的整个脑袋压在怀里,顺手堵住她的耳朵。在捂上前还冷着声音低声斥责:“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清辞都快哭了,脑袋被他卡得死死的,像菜市里被抓住头的母鸡,下一刻就要放到菜板子上剁头的那种。
世子,您到底在生什么气啊!
他哪里是在生气,只是失了分寸。他头一回喜欢上什么人,明明开始不想去喜欢她,嫌弃她,不能喜欢她。可人心哪,它总是和人过不去。他心存一份侥幸,他就是韩伯信的亲生子。
造化难明,只求轻轻放过。
胸前的柔软,纤柔的身骨,随着呼吸一阵又一阵沁入心脾的甜香,都撩拨得他寸心如狂。长夜难挨,难以消磨。偏她又是这样一副天真模样。
清辞认了命,不再乱动。
呼吸间全是陌生男子的气息,那气息陌生又熟悉。她深嗅了两下,确实是在哪里闻过的。可在哪里闻到过?
他的气息连同他的怀抱都是滚烫的,深切且绵长的温存。
她的世界从来没有过自己,满心满怀的都是旁人外物,澹园的一切、她的大哥哥,她从来没内观过自己。哪怕有委屈有难过,她都可以慢慢内化成无形。
但韩昭那样鲜活地逼着她看自己的心,她不是没有渴望的,渴望人的关切,渴望被人温柔以待。渴望在无明的长夜里,有人这样纳她入怀,等待光亮。
她从前一直以为大哥哥可以是那样的一个人,但她明白了,大哥哥始终只是大哥哥,他们之间判若天渊。
书上让女子清净自守,要守节整齐、行己有耻,不可以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肌肤之亲——可被他抱着的那种感觉啊,像心贴着心,把人最柔软的一面交托给另一个人。
她那颗无依的灵魂,茫茫然在暗无天日的尘世里孤身游走。她贪恋这一份温柔,这一点温暖,像一星一点照亮她无边黑夜的微光。于是她也张开怀抱,试探着环住了他的腰,去悦纳他给温柔。
她能感到他浑身一僵,但没有推开她。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拥抱的感觉是如此的迷人。那种真切的笃定,不被虚妄搅扰。
她在抱他……
这样依偎在他怀里,无关情欲,像只流离失所的小猫,暂寻到栖息之地。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心疼。僵硬的身体松懈了下来,然后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脑和背,再把她抱紧。
少年心事如那碧纱窗上映着的竹影,影影绰绰,恍惚无依,又宛然在目。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收云散,那边终于安静下来。韩昭听见人离开时大门合上的声音。他微微松开她,去寻她的目光,“刚才没伤到哪儿吧?”
清辞摇摇头,这会儿也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喜欢人碰,可她竟然抱了他,还抱了那么久。幸好他没发脾气……
她理了理弄乱的头发,这两天绿萝和香兰教了她好多梳头发的技巧,现在她自己也能梳出好看的发式来。她低头嗫嚅道:“没事,就是你的匕首硌着我了。”
“我的匕首?”
刚问完了,韩昭忽然明白过来。脸腾地烧起来,退开了两步,难堪得无地自容。好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声炮竹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清辞循声望去,“今天还放炮竹吗?”
韩昭被那炮竹声救了一命,感动得简直想给平宁涨月钱,这没用的小厮终于做了一回及时雨。他正了正颜色,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推开了窗,“过来。”
清辞走过去,从这边望去,能看到远处一方人工凿就的湖,此时湖边燃起了烟花。
“呀,没想到今天还有烟花看。”清辞兴奋道。
“放给你看的。”
“啊?”
“不是说澹园年节里都不许放花吗?”
“韩公子……”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多情绪一时都堵在胸口。
韩昭经不起她的凝视,转开了脸,虚着声道:“看我干吗?爷脸上又没花。还不快看,回头放完了又说没看见。”
应该没那么快放完吧,平宁说他买了一车的烟花。
清辞抿了抿唇微微一笑,转过脸去看烟花。一束束炸裂的烟花流光溢彩、光华夺目,夜空、湖面交相辉映,也将她的眼眸点亮如夜星。唇微微张着,她被那美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撑在窗沿上,看得痴了。
而他,余光频顾,也看得醉了。
那边戏楼里的人正听着戏,忽见烟花阵阵,都纷纷起身,翘首相望。
萧蓉问齐嬷嬷,“是谁在放花?”
齐嬷嬷差了丫头过去看,过了一会儿丫头回禀,说是平宁在明池那里放花,问她要不要叫人停下来。
是放给心上人看的吧?萧蓉摇摇头,让他们不要去打扰。她看了看身边那空荡荡的座位,忍不住叹息,两情相悦、两心相印,该是怎样美好的事情呀!她这里没了指望,盼只盼儿子情之一路,一马平川。
萧煦是踩着烟花走进公主府的。仆役在前头领路,快到戏楼的时候,天空忽然万花齐放,那火星坠如星雨,霎时似银河倾泻,撼人心魄。
他顿足仰头,忽然想起每年除夕,小栗子的愿望就是能痛痛快快放一回烟花。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那一阵炫目的绚烂后,天幕归于沉静。人心里竟然生出了淡淡的烟花易散、好物难留的惆怅。
韩昭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同清辞出了藏书阁。平宁在月亮门那里等着他们,见人来了,嘻嘻一笑,“纪姑娘瞧见花了吗,好看吧?奴才可是费了好多心思淘换来的。寻常的那些,咱都不稀罕买,买的都是最时新的花。”
清辞笑着点头,谢过他,又转身同韩昭行了一礼颔首告别,然后随着平宁一同回了戏楼。
大多数人都没注意到她消失了一阵,但王韫和纪清玥却是一直留心的。
清辞消失这许久,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清玥忽然想起来家中的谣言,说是清辞那日罚跪,是因为被撞见同外男有了首尾。难道,是韩昭?
她心中吃惊不小。如果他们早有私情,那么他们叫她来,怕不就是拿她做幌子!可怜她被蒙在鼓里。旁人若知了真相,定然要嘲笑她这份痴心妄想。心中怨恨顿时如火烧。
清辞一回来,就看到萧蓉两侧都坐了人。右手边是王韫,左手边是个年轻的男子,此时三人正在说话。
玄色襕衫,头戴小冠,翩翩公子。眉宇疏朗,温润清华。
清辞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突然见到萧煦。她已经习惯了在人前遮掩他们之间的联系,所以尽管心中因看到他而欢喜,但并没有上前去搭话或者多看一眼。她无声无息地坐回刚才的椅子上,因离得不算远,听见萧蓉问他们婚礼之事,又打趣萧煦同未来的王妃情孚意合。
王韫被萧蓉逗得红晕满腮。面露娇羞,人却清醒。他们婚期将至,两人算得上相敬如宾,但萧煦对她却并不怎样痴迷。见过父亲宠爱小刘氏,见过皇帝宠爱皇贵妃,她知道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着迷是怎样的情态。
她自知萧煦于情于理都不会对自己痴狂,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但她觊觎的也不过是他身边的位置而已,因为她清醒地知道,男人的爱本就是一个笑话。只要能将他牢牢绑在身边,替她谋得她想要的一切,那么至于他爱谁、宠谁,她也都无所谓。
可他如何会这时候忽然来接自己?莫非是……
王韫偷眼观察,纪清辞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戏,而萧煦也不过在她又重回座时看过去一眼,目光并没有停留。真像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已是夜深,众人也都有了倦意,萧蓉对萧煦笑着道:“就别陪着在这里熬着了,都散了吧。街上这会儿大约还热闹着,你们小两口儿有空去街上转转,姑姑就不妨碍你们了。”
萧煦起身,“多谢姑姑款待,那侄儿就先告退了。”然后对王韫道:“我送韫妹妹回家。”
王韫红着脸垂了头同萧蓉和众夫人、千金告别。然后在一众或艳羡或不屑的目光里,随着萧煦往府外走。
等到他们往外走的时候,清辞才敢把目光投过去。刚才大哥哥那冷漠的一眼,看得她心里惴惴不安,好像是做了坏事被他当场捉住。大哥哥是生气了吗?
她久久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缓步走在这阶柳庭花里,这样的日子,花好月圆、男才女貌,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呀。
萧煦感觉到身后的那一道目光一直跟着他出了院子。原本,他并不想对王韫显得过于殷勤。只是听到韩昭接了清辞到公主府,并且两人似乎相交已久的时候,那支玳瑁笔管折断在了手里。
什么时候她竟然同韩昭走得这样近了?她一向对他无话不说、无所保留,这事竟然半点消息都没透露过!他知道不该同萧蓉频繁走动,会让王家起疑,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来了。他绝对不允许她脱开自己的掌控。
直到再也瞧不见人了,清辞才收回目光。心中的不安,让她再也没了听戏的兴致,提前离了席。
回了住处,绿萝、香兰替她沐浴更衣,穿衣时绿萝又拿了套崭新的薄纱寝衣出来,但清辞没穿,仍旧穿了从澹园带来的那件半旧的粗布中衣。
到了夜深人静,她辗转难眠。明天平宁会来送她回澹园,韩昭会和她同行吗?书已经还给他了,以后他再也不会半夜三更出现在澹园里了吧?哦,她还欠了他好多银子,或许还钱的时候还会再见……
这几日种种,乱糟糟缠在脑海里,一会儿是韩昭,一会儿是萧煦,好半天才浅浅入睡。
清辞睡得也不沉,迷迷糊糊间,感到房内有人。绿萝、香兰都是极其有规矩的人,夜里睡在外间,她不叫,不会随意走动。她惊坐起身,果然见一人站在窗前。
听见动静,那人转过身来。清辞虽然看得不清晰,却冥冥中就知道是谁,轻轻叫了一声,“大哥哥?”
萧煦走到桌前点上了灯。
清辞闭了闭眼睛,适应了会儿光亮。她想起绿萝、香兰,刚想说话,萧煦先开了口,“她们在隔壁,一时半会儿不会醒。”
清辞放下了心。因睡了一觉,寝衣的领口散开了,露出颀长白皙的脖子和半边精致的锁骨。长发披散着,双眼还带着将醒的惺忪。那一份不自觉的娇慵,虽未撩人却已清艳得直抵人心。
萧煦挪开目光,递了杯温茶给她,在她喝茶的时候,走到她旁边坐下。
还没等他开口,清辞忽然开口道:“还没恭喜你,大哥哥。今天我见到王二姑娘了,她人很好,我真高兴她会做我的嫂嫂。”
萧煦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微怔了一下。
清辞说罢,凝眸一笑,露出欣然的样子,让人觉得她比他还要开心。
但萧煦却被那个欣愉的笑乱了心绪。他一直没有告诉她他要成亲了,冥冥中是怕她知道了会伤心。可原来,她不会为了这个伤心啊。
萧煦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蹙眉看了她一会儿。清辞被他看得不自在,抿了抿唇,“大哥哥,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小栗子是大姑娘了……是大哥哥的疏忽。你父亲嫡母大约不会替你操心亲事,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我,大哥哥会替你张罗。”
清辞忙摇头,“没有,大哥哥,我不要嫁人,真的。”
萧煦没有立即说话,起身从桌上拿了一个瓷罐子。清辞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重新在她面前坐下,轻声问:“小栗子,告诉大哥哥,你是不是喜欢韩昭?”
清辞从来没想过萧煦会这样问,大哥哥知道她和韩昭的事情了?她心里有些慌,“喜欢?大哥哥是指什么?”
“你是不是想嫁给他?”
清辞慌得摇头,“大哥哥,我不嫁人的!”
萧煦抚了抚她的头发,“别说傻话,女孩子长大了都是要嫁人的。不过……”他顿了顿,凝视着她的眼睛,语气仍旧那么温和,说出来的话却那么冷。
“不过,有些话,你听了会难过,但大哥哥不想瞒着你。小栗子,韩家是高门,韩昭未来要承爵的。公主心高气傲,她不会要一个歌姬的女儿做世子妻。你父亲怕是宁可你去做姑子,也不会让你做妾。你说,韩昭会不会为了你忤逆他的母亲?”
“韩公子和公主都是好人。”她忍不住分辩。
萧煦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小栗子,人是没办法用‘好、坏’去衡量的。一个人大多时候不过就是选择了做他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但不代表不会伤害到别人……小栗子,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走得这样近,但凡他有些担当,就必定会抱了娶你的想法。否则,就是另有目的,或者,不过就是玩弄女子的感情。”
“我不要嫁人。”清辞又说了一遍。她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澹园,离开那些书嫁给什么人。
“长痛不如短痛。你若不信,不如当面问问他会不会娶你?若他不肯娶你,又为何这样招惹你……小栗子,我只是怕你受到伤害。你太单纯,不知人心险恶。”
“是‘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吗?”清辞喃喃道。可总不愿那样想韩昭。她咬着唇,她没想过这些的。甚至萧煦说的“喜欢”,她在心里都是模糊不清的。但萧煦的意思,她明白了。
她垂下头,“大哥哥,我知道的,是我不配……我和韩公子没有什么,就是他好心借了本书给我,仅此而已。”说到这里,她心底忽然生出密匝匝、浅浅的痛,眼眶也热了起来。但她努力将眼泪逼了回去,吸了吸鼻子,“大哥哥,你能抱我一下吗?”她忽然小声问。
萧煦神色一敛,“怎么?”
清辞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她内心就是个孩子,难过的时候想被人掬在怀里——这是她一直渴望的。
“小栗子,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同男子有肌肤之亲。”
“大哥哥也不可以吗?”
“不行。”他温柔且决绝,“只有你未来的夫君可以碰你。”
清辞心里很乱,她不想要什么未来的夫君。那天马万全调戏她的时候,有人靠近便觉得反感。但韩昭不会,她喜欢被他抱着,可他不会是她的夫君。她想知道,如果是大哥哥,会怎样?
萧煦语意沉凉,“有人碰你了?”
“没有!”清辞下意识就撒了谎。因为从来没对他说过谎,她心里不安,不敢抬眼,可直觉就是不想让他知道。
“我只是……又梦到小时候,受了委屈,母亲抱着我哄我……我想母亲了。”她目光闪烁,最后抱着膝垂着脸。
萧煦看出来她在说谎,没点破,只是“嗯”了一声。“小栗子,把袖子卷起来。”
“啊?”清辞抬起头,见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只匕首。
清辞不明所以,但也照着做了。袖子卷到了臂上,嫩藕似的手臂,灯下光滑美润。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偏开脸将匕首在火上烤了烤。
清辞信任他,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拿刀,但并不害怕。
他转过身又坐近了些,托起她的手臂。他努力忽视手里那柔腻的触感带来的异样,柔声相哄:“小栗子,别怕,大哥哥是为你好。”
话没说完,清辞只觉得手臂一痛,原来他手里的匕首已经在她内臂处划破了一个小口子。
“大哥哥?”清辞惊呼一声。
萧煦放下匕首,没有松开手,另一只手从那小罐子里挑出朱砂色的药粉撒在她的伤口处。
“大哥哥,你做什么?”清辞不解。
“小栗子,你应该知道你爹爹最看重什么。”
清辞不说话,萧煦缓缓说下去,“你爹爹最怕你失了清白和名节。他最在意的是这个,或者说,这世间的男子最在意的也是这个。大哥哥替你点上守宫砂,以后再没人可以质疑你的清白了。”
清辞看着手臂上那殷红的一处,心里千端万绪却怎么也理不清。
萧煦将她的袖子放下来,“去写封信给韩昭,现在大哥哥就带你回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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