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辞那日淋了雨,罕见地病了一场。躺了三五日,人总算是有了些精神。田婶不知内里的详情,但也模模糊糊感觉到了这女孩似乎有了些心事。本想要劝解几句,可她忽又恢复回了原来的样子,只是日日都在忙碌,不肯让自己得闲一样。
纪言蹊也是如此,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现如今更是沉默了——这爷孙两人都中了邪一样,宵衣旰食,一个比一个劳碌,看得人忧心。
清辞先前最喜欢替田氏夫妻出门跑腿,这些日子,人却一反常态,说什么都不肯出门。她并非是感情受挫,只是对于“人”这种东西,有了惧意。从前家里人对她不好倒也罢了,好不容易有了外人对她好,她拿了真心待人,结果……
被遗弃、被厌恶,如今又被欺骗。真的就是,得不到也没什么;给了你,又夺回去,才心如刀绞。不,其实被人逗弄、欺骗的那种感觉才更难受吧,就像个笑话。
她于深夜里抱着二敏大哭过一场,二敏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哀伤,那夜里尤其乖顺。不是不难过的,只是知道世上的事情无法强求。人生就像鸿渊阁里那些难见天光的经文,她能读、会背,但永远都无法参透一样。
她想起母亲的话,“人生于世,悲欢哀乐皆在于我。”她努力去内化所有的情绪,去实践、靠近那一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可那个噩梦又从心底挣扎出来,她有时候分不清是真是假。此时忽然想知道,母亲到底是病逝的,还是自己将自己吊死在床头的?既然教她豁达从心,她为什么会自裁于世呢?
一想到这些,清辞就头疼欲裂,想不下去。她揉了揉太阳穴,等那阵疼痛平息,不敢再去想了。一抬眼看到门边有个闪亮的东西,她走过去捡起来,原来是韩昭送的簪子上的那串小铃铛。想来是那日装箱的时候匆忙,一时没留心掉出来的。
她把铃铛放在掌心里,原以为还了干净,谁知道还有这样的牵扯。人和人啊,是不是根本就是算不清的呢?但过了几日,她渐渐也释然了。
这日纪言蹊修补好了书院山长的一套珍本,本是要田叔送过去,田婶却是把书匣子往清辞怀里一塞,“你田叔还有事忙,婶子还得做饭——丫头就跑一趟吧!瞧你整日闷在家里,脸都白得像鬼了。”
清辞一点都不想去,但是田婶的态度很坚决,又不能指望三叔公去,便也只得应下了。
白鹭书院的山长是个叫胡伯宗的老先生,很有些怪癖。但凡给他的东西,须人亲自交到手上,检查完毕后方算事了,否则秋后算起账来,十分让人吃不消。因此清辞也不能托门房转交,只得自己按着门房指的路抱着书匣子硬着头皮往书院里去。
因为怕遇到韩昭或者平宁,所以她一直垂着头,目光只在脚下这一亩三分地上。听到有学生的谈笑声时,她便快走几步,想要远离那些人。可人群里忽然有人叫她,“那小兄弟,你是新来的吗?见着学兄们,怎么不行礼?”
清辞怕同他们说话,头垂得越发低,恨不得脚下生风,跑得飞快。好不容易离那些人远了,可刚过转角游廊就撞在了人身上。
清辞一个踉跄,人和书匣子都摔到了地上。书匣子摔开了,书散落了一地。摔倒的同时,她耳边响起一个清朗的少年声,“对不起,我没留心有人,你没事吧?”
清辞没说话,只默默爬起来去捡书。那少年又担忧地问了一遍,清辞这才“嗯”了一声,也没抬头看他。
有一本书飞出去老远,那少年站起身后跑过去把书捡回来,然后递还给她。“没有把书摔坏吧?要是摔坏了,我赔给你。”
清辞摇摇头,仔细检查着书,拂去书上的灰尘。看书没有损坏,放下了心。她重新把书放好,扣好了牙扣,站起身便走了。因为摔了膝盖,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起来。
少年见状跟了两步,关心地问:“嗳,你真的没事吗?”清辞却是越走越快,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少年越发奇怪,他好像没那么吓人吧?正想再问两句,远处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我的六公子唉,您跑那么快干什么!”
清辞怕又撞着人,溜着墙边放慢了脚步,等那人擦身而过以后才又开始疾步向前。她听得身后那少年喃喃自语:“该不会是和阿嫣一样吧?”
来人又抱怨了两句,少年无奈道:“我能不跑快些吗?再慢一点就被曾博士抓住了,我还要回去再做一只竹鸟,刚才我忽然想起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再不写下来,我就忘了。哎呀,你这一打岔,我好像真忘了……”
清辞离得远了,下头的话也听得不大清楚了。后面的路总算是没再遇到人,平平安安地到了山长的值房。
山长此时正同另一个夫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在下棋,书童通报了以后,引了清辞进来。
检查书时,老先生不住赞叹,“果然是妙手回春,妙啊妙啊!”然后又把书递到那中年男人面前。
清辞微微抬眸,认出那人就是当初罚韩昭扫地的。听平宁提过一耳朵,似乎是书院的副讲,叫赵致丞。一想到往事,人怔愣了片刻,连胡伯宗叫她都没听见。
“丫头是看出什么名堂了吗?”胡伯宗见她目光落在棋盘上,来了兴致。
清辞回过神,忙回道:“没有没有。”
既然书已经交验完毕了,那她也该回去了。刚要行礼告辞,胡伯宗却不肯放人,觉得她一定是看出了些什么。他这里才没有什么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规矩,赢棋才是第一要义的。“是不是老夫刚才那一步棋走错了?丫头快说说看,该放哪里?”说着就把棋子又拿了起来,那赖皮样子,哪里还有山长的样子?
“山长,没有这样的道理!”
清辞见赵致丞本就黝黑的脸,这会儿又黑了两分,哪里敢乱说话?她推脱道:“胡老先生,我不会下棋的。”
胡伯宗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她的目光像看什么稀罕东西,然后对着赵致丞道:“喏,这就是小纪的侄孙女,可称得上是半个鸿渊阁,不如咱们考考她,看看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这老儿眼看自己要输棋,便在这里插科打诨。赵致丞本想掀棋盘走人,听他这样一说也来了兴致。
清辞谦道:“都是旁人说着玩的,鸿渊阁藏书甚巨,晚辈怎么可能装下那么多书?”
这胡伯宗虽然八十多高龄,可脾性如同个顽童,说什么都不放清辞走。因他同纪家老太爷同年,因此辈分上更高一级,见他坚持,清辞也不敢怠慢,只得同他背了几页书。
胡伯宗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开始先考了她四书五经,到后来什么罕见的典籍也都拿出来叫她背。清辞最后终于被他说的一个文集给考住了,老头子这才满意,捋了捋胡须点点头,“确实是纪家的好姑娘,这么好用的脑子,可惜不能入科举。文章写得怎么样啊?”
清辞摇摇头,“三叔公事务繁忙,没教过我做文章。”萧煦也没教她。
老头子惋惜地摇摇头,这才放了她走。就是这样一耽误,出值房的时候正遇到学生散学,三五成群地往饭堂那边去。清辞生怕碰上什么人,忙躲回到抱厦内,想等人走过去再说。
几个学生正群情激昂地说着这几日的邸报,说什么汝南匪民暴动,那些恶匪冲进了汝南武定侯府,烧杀抢掠。武定侯殉国,侯夫人和侯小姐为不受辱,投了汝江。皇帝震怒,派了兵、点了将去剿匪镇压。而卫国公世子主动请缨为先锋官,随着晏小侯爷一起去了汝南……
清辞听得发怔,总怕遇到他,原来再也不会见面了呀。
她虽然于往事已经释然,只是人一旦养成了什么习惯,改变总是很难的。有时候夜里听见窗户那里有动静,会下意识地看过去。推开窗,只有树枝在风中摇晃,再也见不到蹲在树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她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只是听说韩昭去了汝南,鬼使神差的,她找了许多方志来看。想象那千峰攒聚、万壑绝凌的崇山峻岭,想象那披发赤脚热情如火的姑娘,见所未见的水果,闻所未闻的蛇虫。她也真想走到天涯海角去看一看啊……最后,韩昭的影子又飘出来。她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他。
好在,马上就是书院的文会了,可以见到大哥哥,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萧煦离开的时候,两人一起在望蹊楼前香樟树下埋了一坛梅子酒,这会儿挖出来喝正好。
转眼到了七月二十二,清辞准备好了东西,提着一只食盒往凤凰树那边走去。花期将过,树下落红满地。那树颇有些年份,有五六丈高。墙那边就是书院的习武场,毕竟都是读书为主,平常习武场也没什么人。这树正长在围墙中间,一半的树身在澹园,一半树身在书院。她小时候总会爬上去,沿着树枝走到书院那边,就好像自己也在书院里了。
因树的年份久远,那树长得粗壮非常,半身处树杈交叠间形成个天然的平台,正好能容两三人从容坐下。那一年,清辞就同萧煦一起坐在这里看那边的学生比试。她羡慕道:“要是有一天,我也能去书院读书就好了。”
如今她明白了,其实书在哪里都可以读,她只是向往那热闹、有朋友陪伴的生活而已。
文会的文赛是在学堂里举行的,吟诗作对倒没什么意思,好看的是武赛、技能赛。大家这一日不论年长年幼,不论学识薄厚,不论尊卑,各凭本事一竞高下。每次都有些别出心裁的项目,清辞离老远都能听到学生们的笑闹声。
她从日暮等到了月升,当时忘了问萧煦什么时辰会来了,此时只能等着。不过好在今天她也没什么事情做,所以并不着急。她有一只千里眼,能把校场里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看着那些学生比试,很有乐趣。
等得双腿发麻,清辞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余光瞥见带来的酒,正好有些口渴了,决定先喝一口。拍开了封泥,一股醇香扑鼻而来。她带了两只酒杯,想着只小小喝一口,谁想到这酒竟这样好喝,喝了一口还想喝。虽然有一些辣口,但更多的是果香。
也不知道喝了几杯,脑袋开始有些晕乎乎的,精神却很亢奋,看到对面一个学生跑步摔了一跤,她也噗嗤笑出了声。
清风、明月、美酒、有意思的人事——书上总说一醉解千愁,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有没有醉,但只觉得好像心中也没那么郁结了。
垂目看了看又空了的杯子,就好像看着人世间两手空空的自己。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大哥哥不是,韩昭也不是,那这一世便嫁给书吧!
她正噙着笑怔怔出神,忽然手边落了个东西。她以为是什么虫子,低头一看,竟然是只竹子做的小鸟。那竹鸟样子惟妙惟肖,翅膀甚至可以动。她忍不住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忽然听见树下有声音。
“张信,你果真看清楚落到这边了吗?”
是个少年的声音。清辞觉得这声耳熟,还没想起来哪里听过,忽然感到树身在晃动,她忙抱紧了身边的树干。
“六公子,让我上去找吧!这么黑,别树上藏着有什么蛇虫。”
“……”
清辞想,蛇虫没有,人倒有一个。她也不想吓唬别人,此时她到底是开口提醒他一句呢,还是不开口呢?似乎怎样都会吓到他们的。
那少年的声音却是越来越近了,“不怕,既然你看到落到这里了,定然是落到这里了。论眼神,大周怕是找不出来比你更好的。劳烦你把梯子扶稳了就行,我晃一晃,说不定就掉出来了。”
清辞看了看手里的竹鸟,莫非是找这个东西的?她想把鸟扔下去,但这样一扔,跌下去肯定就摔毁了,别说主人了,她看着都会觉得可惜。这一犹豫间,那少年已经爬过围墙顺着树枝过来了。
清辞只看到一点光亮越来越近,下意识就想藏起来,还没寻到藏身之处呢,那少年的头从枝丫间探了上来。虽然是背对着她,她也看见他头上不知道戴着顶什么帽子,竟然是有光的。先前还当是他提着灯笼爬树,这样一看,竟然是顶着灯笼爬树。
那少年站着喘了会儿气,赞叹道:“没想到这百年老树竟然别有洞天!天气凉爽时,在这里喝酒读书,谁也找不到,那真是快活极……”那个“了”字还没说完,他终于和清辞面对了面。
肯定是没料到有人在这里,少年吓得惊呼了一声。
下头人问:“六公子,怎么了?”
少年怔怔地盯着清辞,连说出的话听起来都呆呆的,“没、没事。”
清辞晓得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忙先道:“我不是鬼!”
少年有一刻的晃神,片刻才不可置信地开口,“璲璲?”
清辞心头一跳,“璲璲”是她的乳名。在被带到纪家前,在花船上别人都叫她璲璲。后来纪德英再不许人提起从前,这个乳名连同她的从前,全都被抹去了。这个名字,她如今都感觉到陌生——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少年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道:“呀,对不起,我一时糊涂,认错人了。”随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干净、纯粹,如三冬暖阳,照得春江水暖。
清辞见那少年大约和自己年纪相仿,又是这样一副干净的面孔、清澈的双眼,她心里也不怎样害怕了。她把那个竹鸟递出去,“你是在找这个吗?”
少年眸子一亮,“对,我是在找它!”他忙接着往上爬,因为太心急,脚上一打滑,人就往后倒去!好在清辞眼疾手快,想也没想就伸手抓住了他。
少年借着她的力又站稳在另一枝树干上,然后狼狈地往上爬。清辞一手拿着竹鸟一手拉他,也是费了不少力气。等把人拉上来了,两人都累得不轻。
“六公子,找着东西了吗?”下头人又问。
少年探头往下喊:“找到了,不过树上风景好,我在上头坐一会儿。张信,你去喝酒吧,过会儿我自己回去!”
等到说服了树下的人离开,少年才转过脸问她:“姑娘介意我占用你宝地休息一会儿吗?”
清辞摇摇头,人往边上挪了挪,留出足够的地方给他,“你随便坐吧。”大哥哥到现在还不来,看样子是被事情缠住,不会来了。那她再过一会儿也该回去了。
少年谢过她,靠在树身上喘了一会儿气,可目光总是偷偷往她那里看。清辞对他头上的帽子也有些好奇,不禁多看了几眼。就这样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都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少年觉察出来她在看帽子,于是抬手把帽绳从下巴处解开,然后拿掉帽子,也不待她问便是解释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头灯。”
“头灯?”
见她有兴趣,少年也兴致高昂起来,“对呀,你看,有时候不方便拿着灯笼,戴上这个头灯,双手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清辞笑起来,“就能爬树了。”
少年腼腆地笑了,“对,就能爬树了。”然后看着她的笑脸又呆了呆,尤不死心地问:“你真的不是璲璲吗?”
清辞轻轻咬着唇不说话。难道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和她长得一样,且有相同的名字?
少年见她不说话,便道:“说出来,你大概不信,我家的藏书楼里有一幅画像,你和画像上的女孩很像。那画像旁边写了一个‘璲’字,我就给她起名叫璲璲。”
说罢他双手交叠垫到脑后,抬头望天,“我小时候没什么玩伴,我喜欢的东西,他们也不喜欢。有一回我去找一本书,谁知道看书看出神了,不小心被人锁进藏书楼里了。”
“我那会儿还挺害怕的。你猜怎么着,我面前的书架子上忽然掉下来一卷画轴。我打开一看,上头就是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后来,我到处去打听画里人,都找不到什么头绪。结果过了两年,我又在角落里发现一卷画轴,画里的人还是那个人,不过竟然好像长大了几岁。”
说罢,他转过头看清辞,“是不是听起来就像话本子里的故事?”
清辞点点头。还是志怪的那一种。
“不过这都是真的。璲璲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少年认真道。
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可清辞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很相信他。她垂下头,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也是没有玩伴,也被人锁进过荒废的黑屋子里。只是,她没有遇到一个画中人。
少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忙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说了半天了,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清辞动了动唇,没有开口。少年一笑,眉目弯弯,那朗然明媚的笑容,就像诗词里走出来的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瞧我怎么这么唐突,还没自报家门,就冒昧问姑娘的名字……我姓萧,单名一个‘焎’字。尚未取字,不过有个小名,叫小火。你可以叫我小火。”
清辞眨了眨眼,“小火?”萧是国姓,再看他通身气派,猜他大约是皇亲。
“对,我是大暑那日生的。”
清辞喜欢他那明澈的双眼,干干净净,火光映在其中,像阳光在清溪上反射的光。既然他这样坦诚,好像自己再藏着掖着名字也很对不住他,便是说:“我姓纪,叫清辞。在家里行七,嬷嬷有时候叫我七七,有时候叫我阿辞。”
萧焎咧嘴一笑,“那我叫你璲璲好不好?刚才看到你,我还当是璲璲从画里走出来了。”
叫什么名字清辞并不在意,尤其是,这个名字是母亲一直叫的,便是笑着点点头,“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是没什么城府又天真的性子,交换了姓名后自然而然序齿起来。
“你及笄了吗?”
清辞摇头,“过了立冬就及笄了。”
萧焎朗然一笑,“那你就比我小一些。”说完突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
“你看,我是大暑生的,你是立冬生的,咱们凑在一起就是一个词。”
清辞歪了歪头,“是什么词?”
“寒来暑往呀。”
清辞笑起来。
萧焎闻到了一阵酒香,一探头见她身后有一坛酒,“那个是酒坛子吗?”清辞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嗯”了一声。
萧焎见旁边放着两只杯子,“呀”了一下,“抱歉抱歉,看来你是在这里等人的,我是不是鸠占鹊巢了?”
清辞摇摇头,“没有,我等的人没有来,估计今天是不会来了。”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
“那我陪你喝酒吧?”萧焎凑近了些,“你的酒好香呀。”
清辞倒了一杯给他,“是我自己酿的,乡村浊酒,喝着玩的,公子不要嫌弃才好。”
萧焎接过酒杯,摆摆手,“不要叫公子,叫我小火就行,你若不介意,叫我小火哥哥也行。”
清辞眨了眨眼,头一回遇到这样主动让她叫哥哥的人,有些意外,又有些暖。“真的?”
“对啊,我父亲的孩子都比我大,我就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妹妹,所以没做过哥哥,还真想做一回人家的哥哥。”
“小火。”清辞叫了一声。少年立刻就应了一声:“嗯!”
“小火,哥哥?”她试着叫了一声,少年又应了。
“璲璲。”他也叫了一声。
清辞觉得太好笑,还没应声却噗嗤一下笑了起来。
萧焎捧着杯子像喝水一样喝了一大口,但酒入口中,冷不防一片辛辣,差点呛了酒。他蹙着眉猛咽下去,然后张着嘴吸着凉气,“啊啊,原来酒是这种滋味,这么辣!”
清辞瞪大眼睛,“呀,原来你没喝过酒呀!你怎么不早说呢?虽然是果酒,毕竟是酒嘛。”说着忙去翻身边的食盒,“喏,这里有杏子,你吃一个压一压。我洗干净的。”
“我母亲不让喝……其实我都十五了,我的哥哥们这个年纪都上阵杀敌了,可是我母亲不许我去,连酒都不让我喝。”萧焎接过杏子咬了一口。
“我猜,你母亲一定很爱你。”清辞无不羡慕道。
萧焎点点头,“就是有时候会觉得她唠叨。”这些话他憋在心里很久了,却对着头一次见面的人说了,自己也觉得奇怪。
清辞脸上的笑淡了一些,“有母亲在就很好了,我倒是希望能日日听见母亲的唠叨。”说着递了一个蜜饯给他,“这是桃子蜜饯,我用蜂蜜腌的,你要不要尝一个?”
萧焎接过来,放在嘴里就是一声惊叹,“怎么你这里尽是我爱吃的东西?”
极醇厚的甜味在嘴里化开,甜津津得人心都软了。他又看了清辞一眼,见她笑容里有一丝郁郁,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说错话了。
“你母亲?”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清辞抱着膝盖,一手托腮,一手无意识地捻着一朵火红的凤凰花。
萧焎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的。”
清辞抬眸,唇角微弯扯起一个笑,摇摇头道:“没关系的……虽然没有父母疼爱,可我三叔公、田叔田婶、大……家都对我很好。欸,杏子别吃多。”
萧焎说话间已经吃了七八个杏子了,“你这杏子真好吃。”
“好吃也别吃那么多。医书上说杏子不可多食,多食伤神。小孩子尤不可食,吃多了要发疮痈和上膈热的。”
萧焎笑起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对了,你家是杏林世家吗?”
清辞摇头。
“那你怎么懂这么多?”
“我懂得不多,就是多看过几本书。”
“你别谦虚,我猜你一定是读过很多书的。”
“为什么呀?”
“我闻到你身上有一股很淡的墨香,一定是日日都在看书。书院里的那些人,身上也总染着墨香的。”
清辞转头看了看远处,书院校场里的篝火烧得正旺,有几个学生正在比赛射箭。
“你也是书院的学生吗?怎么没参加文会?”
“不是,我是来找一本书的。”
清辞听见他要找书,诧异地张了张嘴,心里警惕起来。萧焎没留心她的表情,把那竹鸟递到她面前,“你看,我照着书上做的这个。可惜我那本书只有半本,这个竹鸟少了最关键的制作步骤,这都是我瞎琢磨的。书上说,做出来的鸟能飞一日不落,可惜我这只,也只能飞个七八丈远。”
清辞接过来,又仔细看了看,难怪觉得这鸟眼熟。“你是照《鲁工书》做的吗?”
萧焎闻言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了,“怎么,你也读过《鲁工书》吗?”
“我读过的。”
“呀,你怎么可能会读过《鲁工书》?”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姓纪,那你?”他指了指身后澹园的方向。他到书院里来,在藏书楼里找书的时候听见学生提过,隔壁的鸿渊阁里的藏书比书院的更多。
清辞点点头,“我住澹园。”她想了想,接着又道:“我是澹园里看书的。”
“看书?”
“对呀,就像那边桃子林有看桃子的,鱼塘有看鱼的,我是澹园鸿渊阁里看书的。”
萧焎的眼里满是惊喜,他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这本书,本来都已经放弃了,没想到竟然柳暗花明。
他兴奋地又坐近了一些,“真的吗!那你能把书借给我看看吗?我从京城过来,就是因为他们说白鹭书院里有这本书。谁想到我在书院的藏书楼里翻遍了,根本没找到。”
清辞抱歉道:“对不起啊,我们家的书是不能外借的。”
“呀,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太可惜了。”萧焎垂下唇角,微微叹了口气。
那失望的样子叫清辞于心不忍,她轻轻拉了拉萧焎的袖子,凝眸一笑,“我们家的书虽然不外借,但我记得书上的内容,我可以写给你。”
“真的吗,太好了!你快帮我看看,我的鸟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肩并肩坐着,文会也不看了。清辞替他举着灯,小火当场就重新拆解起来。他一一按次序复原,待到最关键的几步,清辞按着书中所记载的步骤背诵给他。萧焎茅塞顿开,惊呼连连,“璲璲你好厉害啊!”
清辞一手举灯一手托腮,星眸含笑,“没有没有,小火哥哥你才厉害,这么复杂的东西,竟然能做出来!”
萧焎得了她认真的赞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心里却热烘烘的,又高兴又感动。“那书后头还有什么?”
“还记着不少东西呢,回去我默出来给你。对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书上写的一种走马灯。”
“走马灯?那不是很常见的东西?不过出现在《鲁工书》里肯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快跟我说说,回头我做一盏,送给你!”
他从小就爱这些大人口中所谓的奇淫巧技,除了母妃纵容着他,谁都觉得他是玩物丧志。别人就算恭维他,也不过因为他是皇子,而不是因为真的觉得他做的东西好。无人懂他,便也习惯了自得其乐,或说给那不言不语的画中人听。他就知道,画里的璲璲一定懂他的!
他们好像忽然遇到了一个很懂自己的人,从前小心藏匿的悲欢喜乐,都有了去处。只剩满心欢喜。
月白风清,银霜般的月光从树隙中透下来,同那少年少女的谈笑声融在一起,时隐时现在这温柔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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