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煦不知道在窗前站了多久。那月残了一半,如同他初到澹园看到的那一轮,恍惚不觉中间竟然已隔着几年人事匆匆。
王韫差了婢女樱儿去看了几回,都说王爷还在书房,她进不去,也不敢递话。王韫道了声“知道了”,便走到里间。小世子才退了烧,睡得正香,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有时候会咯咯笑出两声。这几日孩子病着,他竟然也不过只是来看了一眼。
人心哪,就是如此的不知足。原只想嫁给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会带给她无上的荣华。可后来走着走着,便想要他的心。可一个走登天路的男人,哪里会有什么心呢?她自嘲地笑了笑,咽下了心头的那点不甘,去厨房煮了碗参汤,叫下人给萧煦送去。
时影从下人手里接过参汤,放到了桌上。这会儿窗户合上了,萧煦在灯上烧着密信,空气里很快就弥漫着一股纸灰的味道。
“殿下,恐怕韩世子很快就要去求皇上赐婚了。”
萧煦的目光还在火焰上,面上毫无波澜。待到那张纸化成灰,他端起了送来的参汤,先倒了一些在脚边猎犬阿力的碗里,见它无恙,片刻后方啜了一口,缓缓道:“吩咐下去,可以动手了。”
时影道了声“是”,但人还立在他旁边,等他用完了参汤递上了帕子。萧煦睇了他一眼,“要说什么?”
“殿下,恕属下说句僭越的话……姑娘大约是世上对殿下最真的人了。”
那三年,对外称萧煦被圈禁于宫中,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他在澹园“思过”。为平猜忌,韬光养晦,假病装瞎。时影隐在暗处保护他,也将两人的种种全都看在眼里。
那女孩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了萧煦,虽然那些东西对于一个皇子来说寸丝半粟、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来路不明的落难少年来说,却弥足珍贵:深冬里的炭盆,夏月里洗刷晾晒干净的竹簟,轻摇的小扇,秋日里爬摘的野果,春光里插在瓶中的小野花……一粥一饭,一颦一笑。
他被自己的世界抛弃,从云端坠入泥潭。她是泥潭里盛开的白莲,以柔弱之身,努力地托住他。那女孩子一颗纯纯的心捧在他面前,毫无杂质。
她为他遍翻医书,试过种种苦涩的汤药。她是他的试药人,也是他的试毒人——如同此时跟随在他身边的阿力一样。都以为那是萧煦的爱犬,其实不过是养来防身试毒的工具。他小心谨慎,不得不小心谨慎,才走得到今天。
时影明白萧煦对纪清辞的恨意从哪里来,可他这样的旁观者也难免动容,她毕竟无辜。如果这些都不算真情,那么什么才算呢?可惜,他也懂得,那女孩子的真情换不回对等的真情。一个帝王需要权利、财富、忠诚,最不需要的是感情。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能得到萧煦的真情。但时影却也感觉到了,萧煦虽然不曾表现过对纪清辞一分一毫的男女之爱,但在他不经意的某些时候,早就把那份柔情给了纪清辞,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或者,不肯承认。
越是无情的男人,那一点柔情就尤其显得可贵,自负地以为他的那一点柔情,能换到一个女孩子终生不渝的死心塌地。
然而……
萧煦又看了他一眼,难为这个不善辞令的心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是,不错。所以,我不许她背弃我。”
说好了要陪着他一辈子,那么就得是一辈子,少一天、少一刻都不行。没人知道,他听到纪清辞又和韩昭在一起时他的滋味。原以为两年前她不过是少不经事,偶然遇到一个俊俏的少年人,难免受到蛊惑。谁知道两年多来,她竟然背着他同韩昭往来,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胸中无名的怒火中烧,烧得心肝脾肺都在疼,仿佛被深深信赖的人背叛遗弃。她信誓旦旦说不嫁人,要他等着她。可因为一个男人,她竟然就这样轻易的背弃他。他不许,绝不许!
他的声音很平静,时影听在耳中,却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房内一时悄无声息,阿力安静地趴在垫子上,只是在听见一声又一声短促而闷脆的撞击声时,耳朵动了动。但那声音它太熟悉了,所以仍旧懒洋洋地趴着。
那声音从萧煦的掌心中传出来,他像在盘弄文玩核桃一样在盘转两块不起眼的石头。石头轻撞的声音,会让他感到宁静,将他的思绪带到了很远。
那是离开皇宫后的第一个生辰。对于这些,他早就不在乎,但清辞一定要为他过生辰,便也只好迁就她。他是立秋前后的生日,那一日她用那杆箫牵着他去白鹭书院后头的清溪边。
他记得那一天的天气很好,天高云淡。她一路走一路给他描述路过的景色,其实他都看得见。“草木本无情”,可那一花一叶在她的声音里却都像活了过来一样,是他有眼却未曾看过的世界:树林里斑斑转红的叶,黄叶上几脉墨色的裂痕,挂在树枝上随微风摆动的“吊死鬼”,草丛间一跃而过的秋虫……
她顽皮起来会挑下来一只“吊死鬼”。那不知名的虫子用丝将自己缠成茧,每只茧的外头都有些短短的细枝。茧的顶端开有一个小口,也不知道它们是如何作茧自缚的。清辞这时候放开了箫,蹲着小心把那茧从小口处撕开,里头是一条小小的黑虫。像没蜕皮前的蚕宝宝,但又比蚕宝宝大一些,胖一些。
那小黑虫子在她掌心内扭动,她拿手摸一下还不算,又把虫子递到他眼前,“大哥哥,你摸摸,这种虫软得不可思议。”
他自然是不会去碰的,也不晓得玩虫子有什么趣味。
她前些日子刚刻了本《释禅波罗蜜次第法门》,这会儿想起来了,笑着道:“大哥哥,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佛家里‘六欲’里的‘细滑欲’?‘贪着身体之软细滑泽也。’。”
他只是一笑而过。那时他们都还小,还不懂,能起人之贪欲心的,才能称之为“欲”。她不过是喜欢什么,而他却不知何时,起了欲。
清辞让他安坐在清溪边的石滩上,放下身上背着的小包袱,“大哥哥,你等着我。”
他问她:“小栗子,你干什么去?”
她蹲到他面前,把包袱解开,里头是几只竹罐,装了好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大哥哥,我去捉鱼。今天是你的生辰,咱们烤鱼吃。”
他不同意,因为她身上若染了鱼腥气,难免受田婶一顿数落。她却毫不在乎,“今天不一样嘛,听她数落就卖个耳朵给她好了呀。田婶疼着我呢,不会罚我的。”
说着她径自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到膝上。她完全不知道少女嫩藕般的小腿和玉足赤裸裸地呈现在男孩子眼前的那种冲击,他听到心“砰”地重重一跳,接着血往脸上冲。他偏开脸,不敢直视。
少女浑然不觉,走到水边,先拿脚探了探水温,已经有些凉意了,但她满不在乎地走进了水里,手里还拿着自己编的“鱼网”捞鱼。
她哪里会捞鱼呢?鱼儿明明在眼前,她一动,鱼儿就全游走了,故意同她作对一样。
他的耳边听见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鱼儿鱼儿你快过来……鱼儿你别跑呀!”
秋日的阳光已经不再暴烈了,他闭上眼仰起头,这一刻他的心是那么宁静。若他不是皇子,没有身负血海深仇,只是一个乡间的少年,那么就这样过一辈子,该多好……
这一闪而过的念头被一声“扑通”的水声惊碎了,他猛转过头,水面上没了人影!他吓得站起了身,什么都忘了,疾步往水里去,惶恐无措地叫着:“小栗子、小栗子,你去哪儿了!”
不远处水面起了涟漪,女孩子的头猛然从水下露出了来。她得意地举着网,里头有一条巴掌大的鱼正在扭动着身体,“大哥哥,我抓到鱼了!”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见他也走进了水里,吓了一跳,忙游到他身边,“大哥哥你别乱动,你怎么也到水里来了呀!”
她想扶他,可手里没有箫。她不敢碰他,他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谁让你到深水里去的!”
手腕被他抓痛了,她还没叫疼,冷风一吹,猛打了几个喷嚏,“我、我水性好啊,没关系的。大哥哥,你抓疼我了。”
萧煦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猛松开手,“快上岸去,立了秋水就冷了,女孩子泡冷水,你不要命了?”
到了岸边,萧煦脱了罩袍给她披上,然后摸着石头枯枝,点燃了一堆火。因为他是个“瞎子”,捡柴的事情还得清辞做。
清辞手脚也利落,很快就捡了一大堆柴火,在他的数落声里,弄干净了小鱼,撒上了带来的调料,一边烤火一边烤鱼。
鱼烤好了,她又把鱼刺给他挑好,用带来的小木碟盛了,放到他面前。
第一次,他让她吃第一口,不是为了怕东西有毒,而是想让她是第一个享用好东西的人。
她想也没想,就着他递来的筷子吃了鱼。鱼肉有些烫,她呵着热气,“很好吃呢,大哥哥你也吃!”
他们分食了这条小鱼。这样的生日,这样寒酸的生日。没有馔玉炊金,没有美酒佳酿,没有丝竹歌舞,只有一个小姑娘,和她一双清澈的满含笑意的眼睛。
这时候的他不会知道,等到多年以后,他坐在龙椅之上,看着满桌的珍馐美馔,金碧华庭的轻歌曼舞里,他会那样怀念这样一条小鱼。
月亮升上来了,清辞告诉他今天的月亮是什么样的。很亮,月光洒在树梢,像粘了白霜糖。她坐着也不老实,手在河滩上的石头里翻,想捉一只促织。
促织没找到,她却忽然惊喜道:“大哥哥你看,这块石头像不像栗子?”她把小石头放到他掌心里,然后又去找,“我再去找一块!”
没有找到大小相似的石头,只找到一大一小两块石头,真像栗子。
她蹲在他身旁边笑,“大哥哥你看,一个大栗子,一个小栗子。”
小栗子当成了生辰礼物送给了他,而大栗子她拿了,揣进了怀里,“那这个就是我的礼物了。”
这个女孩子的生辰也无人记得,先前听说小时候照顾过她的一位姓董的嬷嬷会在她生辰时托人带菊花酥、荔枝酱。后来董嬷嬷死了,再也没人记得她的生辰了。
他的心猛地抽疼。曾经多么风光的皇子,如今只能送她一块河滩上的石头。心酸吗?有一些,更多的却是被命运羞辱的难堪。所以后来,他偷偷拿走了她那块石头,不想让她记得。
他默默收下了那块小石头,转过脸问她:“小栗子,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清辞托着脸望着天,认真地在想。
萧煦目光一垂,看到她鞋面上的绣花已经毛边了。想到出澹园时,正遇到一对过路的母女。似乎是看望书院里的什么人,那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清辞的目光便一直盯着人家看,那目光里有羡有慕,直看得他的心也疼起来。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总有一日,他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只为让她开心——这个念头不属于皇子萧煦,而只是一个少年对一个喜欢的人的最淳朴的冲动。
他甚至想,当年汉武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时,或许没有那么多算计,起码,在说这句话时,是真心实意的。
清辞似乎是想到了答案,笑起来,“我想要像鸟儿一样,海阔天空。”
他记得她的话,她想要海阔天空。可普天之下,皆是王土,海终将是他萧煦的海,天也是他萧煦的天,她永远不能飞出他的世界。
门外忽有亲兵来报,打断了他的思绪。那亲兵道:“布政使司左参政温凤霖求见王爷。”
萧煦的手停住了。时影开口道:“王爷歇下了,不见。”
大周朝的藩王不得擅自离开封地,不得干涉地方事务,结交地方官员更是大忌。而实际上,这些地方的官员还会代表朝廷对藩王进行监视。尤其是魏王府也有王家和皇帝的眼线,所以更要小心谨慎,尤其此关键时刻。
那亲兵去了,不一会儿又返回,道:“温大人不肯走,一定让小人禀告王爷,道户部赈灾款子没下来,赈灾的粮也没运到,很多地方已经有人冻死饿死了,求王爷拿个主意。”
时影气不打一处来,“你是头天在王府当差是不是?地方之事自有地方官员节制,同咱们王爷有什么干系!”
两人正说着,院子外却传来吵闹声,不多时又有个小校跑来,说温凤霖冲进府里来,他们没拦住。时影扶剑而出,忽听萧煦道,“请温大人进来吧。”
温凤霖是个四十开外的寡瘦男子,一双疲惫的双眼布满血丝。一见到萧煦,撩袍就跪下了,“求王爷救救启州的百姓!”
萧煦的封地启州同四皇子萧烈的封地济州一样,都非富庶之地,又非东北、正北和西北边防线上的军事重镇。藩王除三千亲卫外,手中无将无兵难以拥兵自重,一应开销除了朝廷俸禄、赏赐,便就是籽粒田收入。此种安排既能防止藩王同外敌勾结,又让他们无兵无财粮造反。
而启州甚至比济州还要贫寒,加之这年灾害尤其多。可左布政使詹世骏横征暴敛,骄横跋扈,私扣赈灾粮,大头高价贩卖,小头以次充好假做赈灾。
“启州是殿下的封地,难道殿下忍心看着治下百姓多饥、遍地冻馁吗?下官也知王爷难处,今日下官就辞官,绝不给王爷招惹祸事,只求能救百姓!”他拿掉了头上乌纱帽,说着说着,却忽然两眼一翻,人就倒了下去。
萧煦命人将温凤霖抬到客房,找郎中看过,只说是气血攻心,又连日劳作没有好好进食,是才晕倒。
萧煦从客房里出来,叫下人备马。时影不无担心道:“王爷,您不可出面啊!王党的人,正愁抓不住您的错处……”
萧煦却抬手打断了他,“绝对不能让百姓饿死,百姓饿死了,就会闹事。万一这里灾民起事,朝廷不会觉得是赈灾粮款不到,而会觉得是我有不臣之心。吩咐下去,开王府私库放粮。”
时影见劝不住,也只得作罢,正要领命离去,萧煦又低声道:“把有王府印记的灯笼全部撤掉,赈灾棚上挂上‘奉旨赈灾’的灯笼。”
这个消息很快就到了嘉启帝的龙案上。他看完了密报,眼睛闭了一会儿。此时在他不远处,梁望秋正用香著在金猊炉中拨灰添香。时人爱香,嘉启帝尤嗜。刚才已经淡了的瑞龙脑忽然浓了些,嘉启帝睁开了眼。
“望秋,你来看看。”
梁望秋这才躬身到御前,双手接过秘信快速地看完了。嘉启帝乜了他一眼,除了一脸恭顺,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出旁的东西。
“你怎么看?”
梁望秋将密报放回书案上,身子又躬了躬,“主子天纵圣明,什么都逃不过主子的法眼。魏王果然开私仓了。”
嘉启帝忽然冷冷笑了笑,“他们把朕的江山祸害成这样,也就朕的儿子把江山放在了心上啊。”
梁望秋伺候嘉启帝近二十年,皇帝虽不是励精图治的明君,甚至有时候可以算昏庸。但一个帝王,往往也有旁人难以揣度的圣意。而很多人就会因为一个想法而丧命。
梁望秋闻言只恭敬道:“是呢。”便不再说话。
嘉启帝的手指在密报上无意识地轻敲着,忽然肺中一热,人猛烈地咳嗽起来。梁望秋忙上前抚背顺气,双手接住了皇帝咳出的血痰。
嘉启帝平息了喘息,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望见那一抹血色时,自嘲地笑了笑,“时候到了,也该定下来了。”
梁望秋明白他的意思,但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小心地奉上茶。
“小火和煦儿,你怎么看?”
此乃立储之事,他怎敢妄言?梁望秋忙跪倒在地,“主子,奴才惶恐!”
“说吧,这儿就咱们两个人。朕还是皇子时,你就跟着朕了。你对旁人如何,朕不知道,但朕知道,你是朕信得过的人。说说你的心里话。”
梁望秋默了默,才道:“英王仁慈,魏王耿介。”
嘉启帝咂摸了这句话良久,忽然缓缓道:“仁慈则寡断,耿介则刚愎……”
梁望秋默默地跪着,目光垂在地上。有一只蚂蚁头顶着一粒糕点碎渣,从他眼前爬了过去,一直爬到皇帝的脚下。他猜到了这只蚂蚁的结局,如同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惨烈的结局一样。
无论哪一个皇子继承大统,等待他的,都是一样的结局。或许“留全尸”,都能算得善终。
他是个无根弄权的阉人,弄权,是为了活命,为了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他所遭受的耻辱。但骨子里还挣扎跳动着一颗饱受圣贤书教化的文心。在某些决定着江山社稷的关键时刻,他做不到只顾私利、不顾社稷。
既然结局都一样,何不为这江山寻觅一个明君?是故人所托,也是他心之所愿。倘若那一个明君能自他的双手中托出,那么哪怕是踩着自己的尸骨走上了那个宝座,他又有何憾?
于是他于皇帝的沉默里轻轻开口,“主子不必如此忧心,不管怎样,朝中还有阁老们帮衬着。”
嘉启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手忽然攥起,同时目光里似拢聚了无数刀光剑影,但片刻后又归于万事不萦于心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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