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前阵子因一盘家乡小食结缘了尚膳监司正曹洪,认了曹洪做干爹。这位干爹对她也十分照顾,这几日宫宴,为她谋了个御前奉酒的差事。时逢佳节,边关又传了些好消息,皇帝一高兴,给下头人的赏赐也多。
银铃跟着沾光,也得了些好处,下值时迫不及待地把御赐的东西拿给清辞看。一边看一边闲话这几日见闻,到最后压低了声音说起宫中这两日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事情。
原来皇帝在宴会上看中了一位官家小姐,游园观灯的时候在熏园阁就给临幸了,第二日还赐了“惠嫔”的分位。王贵妃知道后在端景宫大发雷霆,说是连太后派去安抚的长公主和庆禧宫的管事公公都被扫了脸,公主一气之下就出了宫。
十六这日,清辞正在值房里抄书,有个小太监跑来,道昨夜公主的马车在大街上惊了马,被摔下了车。韩世子现在公主府里照顾着,今天怕是没法子带掌籍出去看灯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任谁也没心思去看灯呀。清辞忧心地问起长公主的伤势,那小太监道:“听说是摔了头,这会儿还昏迷着。太后娘娘不放心,已经派了御医过去。”
清辞谢过他,心里也替萧蓉担心,可惜她人也出不去。这种头处的外伤最为复杂,但愿没什么大碍才好。她默默抄着书,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果然书还未抄完,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喊,“银铃可在?”
清辞闻声放下笔出门,见是个面生的太监,“公公您找银铃?她不是去万花园当差了吗?”
那太监一脸焦急,“她要是去了,咱也就不来找她了!”
两人正说着话,银铃紧蹙着眉头捂着肚子踉踉跄跄从后面过来,“公公,奴才来了,这就跟您过去。”
清辞见她脸色灰白,额上也都是冷汗,急问:“你这是怎么了?”
银铃摇摇头,“昨天夜里从万花园回来,腹中绞痛。我只当吃坏了东西,回来的路上受了些风寒,躺一躺就好,谁知道到这时辰还疼着。”说着忽然又干呕两下。
那太监等得不耐烦了,“赶紧的别磨蹭了,马上万岁爷和百官都要进园子了!”
清辞看她连路都走不妥,同那太监商量道:“公公,您瞧她这样子也没办法当差呀。万一在万岁面前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那太监也急了,“那能怎么办?”
清辞一想,反正今日也不同韩昭出宫了,索性就替银铃去吧。她虽然没在御前侍奉过,但宫中的那套礼仪她都烂熟于心,出不了错的。清辞同那太监商量了一下,那人见这两个女孩身量相仿,若梳了相同的发髻,大约也能糊弄过去,便同意了。
清辞搀着银铃回了值房叫她躺下,自己快手梳了宫婢的发髻。她脱了自己的衣服,取了银铃的宫装往身上套。那衣服本挂在木施上,她抖落开的时候忽然闻到一股清雅的香气,同往常宫人熏衣服的香味不同。但事有紧急,也没细想旁的。
银铃在她穿衣时强撑着坐起来,嗫嚅道:“姐姐,万一人问起,劳烦姐姐说你叫银铃……毕竟是我干爹替我谋的差,怕到时候人对不上,给他老人家招祸。”
清辞安慰地笑笑,“我知道的。你赶紧躺着吧,回头东翠她们回来,请她们看看能不能去司药司找点药吃吃,实在难熬了,就求他们替你寻女医过来瞧瞧。”
她说完就要出门,银铃忽然又叫住她,仿佛在纠结着什么,眼眶都红了,“姐姐,要不算了,我还是自己去吧。”
清辞当她担心自己不能胜任,安慰了她两句,笑着道:“我保证不会出岔子,不会给你干爹脸上抹黑。”然后跟着那太监去了万花园。
正月十六这夜,民间女子们会穿着葱白的衣衫,结伴而游“走百病”。凡遇有桥,成群结队一行而过,取度厄之意。是以今日的宴会不会似往日通宵达旦,加之太后、长公主、皇贵妃都不在,一下就显得冷清了许多。可又因皇贵妃不在,今日宫中的其他嫔妃都不再忌讳,盛装出席。
清辞注意到坐在皇帝身边的年轻女子,只看背影就觉得十分眼熟。偷眼仔细瞧了几眼,竟觉她和居乐坊的丽娘模样十分相像。清辞心中惊诧,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听皇帝称她作“惠嫔”,心里道,原来这就是新封的那位。那惠嫔不似其他嫔妃肃然端坐,不时同皇谈笑耳语,显得十分放松。她喝完了自己面前杯中的酒,又向皇帝讨酒喝。
皇帝一招手,清辞忙端着酒上前一步。惠嫔侧头看了她一眼,嫣然一笑风情万种,甚至有些俏皮。清辞垂着眸子,余光所见更觉得这人同丽娘简直太像了。但惠嫔却完全不似认识她的样子,扬了扬下颌,“你那壶是什么酒,这么远我就闻着香了。”
清辞忙回她,“禀娘娘,这是红琼苏酒。酒虽香却有些烈,往常陛下都是拿这酒招待武官的。”
“那我也要喝。陛下允不允?”惠嫔撒娇地问皇帝。
一旁的嫔妃们都瞧不惯她那种为帝王所嬖幸的造作模样,心道这是皇贵妃不在,否则谁敢这样公然卖娇?但见皇帝那一脸受用模样,心中又暗恨,早知自己也豁出脸面搏一搏。可再一转念,想起那些折在皇贵妃手里的人,又不禁寒意丛生,觉得就这样也好,起码活着。众人各怀心思,垂首慢饮。
清辞头一次到御前,方知皇帝有些瘦,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五官同萧煦不太像,更像萧焎。她读过不少医书,见皇帝面上一团黄气,像是久病之人,然而兴致昂昂,甚至有些亢奋,似又身体康健。那种感觉,就很矛盾。
皇帝宠溺地笑了笑,“给爱妃斟酒。”
清辞这才又近一步,在她走到皇帝和惠嫔之间弯身倒酒时,皇帝忽然闻到一阵异香。这香同惠嫔身上的香融在一处,变成一种浓郁的香气,嗅之心怡,叫人忍不住深嗅。他是爱香之人,这种独特的香倒是头一回闻到。
他抬目看了眼清辞,十七八岁的少女,白里透红的肌肤,莲瓣似的脸庞,于清丽中见娇艳,颇有倾城之姿。从前没见过,或许见过也没留心过。“你叫什么名字?”
清辞倒完酒退开两步垂首答话,“禀圣上,奴婢叫,叫银铃。”
皇帝倒没再说什么,同惠嫔又喝了会儿酒,看了会儿舞乐。不多时,皇帝面露了乏意,便离了席。
今日跟在皇帝身边当值的是司礼监另一位秉笔太监陈贵。皇帝大约是饮多了酒,脚步有些虚浮。陈贵忙扶住,然后低声对着站在旁边的几个宫女道:“都愣着干什么,都跟着伺候去。”
清辞不是泰清宫的,跑到泰清宫里于礼不合。可因为陈贵一直伺候在皇帝身边,她也没机会说,更不敢跟同随行的那几个宫女说话,只得跟着一起往泰清宫去。
到了泰清宫,皇帝进了后殿东稍间歇下,另有内官点派了她们在外候着。清辞跟着宫女们站着,不知道要候到什么时候。正心焦时,忽见陈贵从里头出了来,眼睛在那几个宫女面上一扫,声音很低,却也让众人听得很清楚了,“谁是银铃?”
清辞先是一怔,最后硬着头皮走出来,行了礼,“回公公,我,我是。”
陈贵的声音忽然高了一线,满是尖锐的笑意,“咱家恭喜姑娘,您今日可有大福气了!”然后对着外头的两个内侍道:“伺候姑娘沐浴。”
清辞闻言如遭雷击,双腿一软,差点没有站稳。
萧焎一个人坐在文禄阁里的书案前,正在修补着那盏摔坏的走马灯。那一日,他都走远了,还是返回叫人把灯笼给找回来了。他伤心了几日,渐渐释然了。
即便她那天没有选他的灯,他也不想让自己的这份心就这样毁了。他们认识这样久,因为懂她想要什么,所以理解她的选择,也不该意外。那么他就安安静静做一个宠爱她的哥哥吧,只是那些字,再也无需让她看见。
他拆剪掉灯笼里的字,凝神想着应该写些什么,忽然张信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殿、殿下,大事不好了,奴才刚才听说,皇上、皇上要召纪掌籍侍寝!”
萧焎惊起身,手一松,灯笼又摔了下去滚到了一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奴才在泰清宫那边有个同乡,奴才刚才听他说的,皇上要召纪掌籍侍寝。奴才从前多嘴跟他说过殿下和掌籍的事,所以他知道……是他找了机会溜出来告诉奴才的。”
萧焎陷在震惊里,犹不能相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父皇为什么……”他似又想到更可怕的事情,脸变得煞白。璲璲有喜欢的人了啊,她怎么可以去做父皇的妃子!
他瘫坐下去,张信急道:“殿下,怎么办,您拿个主意啊!”
萧焎又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口里喃喃,“怎么办,怎么办……母妃……”对,只有母妃能阻止这一切。他抬腿就要出去,“我去找母妃!”
张信却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殿下,去找娘娘来不及了啊!都是奴才不好,不该让殿下劝掌籍进宫,否则,怎么会有这种事……”说着径自哭了起来。
萧焎这时终于冷静下来,对,先去端景宫再去泰清宫,什么都晚了。张信说得对,都是自己不好,要不是他,璲璲怎么可能到宫里来!他一定要救她,不能把她这辈子都毁了。他抓住张信的肩膀,“你去请母妃赶紧过来,我自己先去泰清宫,快去!”
说完,出了文禄阁一路急奔到泰清宫,但在宫门前就被亲卫给拦了下来,那卫兵头子道:“陛下已经歇下了,请殿下明日再来。”
可等明天什么都晚了,他仿佛能穿透那宫墙看到缩在墙角哭泣的女孩子。都是他,他是罪魁祸首,他要阻止不幸的发生!情急间他什么也顾不了,推开人直往里闯!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下起来的,忽然之间就纷纷扬扬起来,悄无声息地覆盖了人间。风寒雪大路滑,抬舆的人几次脚滑,差点将王芣从肩舆上摔下来。但她此刻没有发作奴才的心思,只厉声催着,“快走!快!”
王芣远远就看见泰清宫宫门前的守卫比平常多了两倍不止,她匆忙下了肩舆,张信扶着她往前走,她几回踩到裙角,腰间禁步叮叮作响。刚到宫门前,自然又被亲卫拦住。她抬眼一望,就看到萧焎跪在步道之上,身上连件披风都没有。那冷风冰雪中倔强且单薄背影,看得她心如刀割。
“本宫求见圣上。”
“回娘娘,圣上有口谕,谁也不见。”
“去通报,本宫求见圣上!”
宫门前的躁动惊动了宫里的人,陈贵出了大殿,一见是王芣,刚才还板着的脸,忽然换成了笑,“娘娘怎么这会儿来了?”
王芣也不想同他废话,强压着心中的急火,“麻烦公公替本宫传一声,本宫求见圣上。”
陈贵露出为难的样子,“奴才请娘娘借一步说话。”
王芣身边的随从闻言都自觉退远,只留了两人。陈贵低声劝道:“娘娘,您这时到泰清宫,怕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吧?不是奴才不肯替娘娘通禀,实在是圣上动了雷霆之怒,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您现在进去,怕是会火上浇油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刚才张信匆匆跑到端景宫,也说不清楚,只说萧焎去了泰清宫,请她赶紧过去,晚了就要出大事了。
“殿下他……闯了寝宫,把一个宫女从龙床上给抱走了……”
王芣一惊,身形晃了晃,还是陈贵给扶住了,“娘娘您要小心凤体啊!”
“什么宫女?”
“奴才也纳闷,不过是个宫女。可刚才,殿下说,那是庆禧宫的女官,叫纪清辞。”
王芣眉头一拧,眼皮跳了下。怎么会是纪清辞?她明明知会过下头,不许给她派御前伺候的差事,怎么还是到了御前?纪清辞也罢,旁的什么宫女女官也罢,她根本不在乎是谁,也不在乎谁爬上了龙床,但要是牵连到了小火,那么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她心中暗恨,银牙紧咬,想来皇帝身体是大好了,才临幸了一个官家女孩,今日又瞧上一个宫女!可他有多长日子没去过端景宫了?当时的海誓山盟如今都成了一个笑话,答应过她的没有一件做到。现在更出息了,父子抢一个女人!
她想到此处目露寒光,“本宫要见圣上!”然后也不再理会旁人,侧身而过,大步跨过宫门。那守门的亲军早有投靠王家的,还有些惧怕她一贯做派,不过象征性地拦了两下,也就让她过去了。
在她踏入宫门的刹那,皇帝寝宫的门也打开了,皇帝身穿燕居服,冷眼看着她踏入自己的寝宫,如入无人之地。仿佛这宫殿是她王家的宫殿。
“很好、很好,一个两个都闯朕的寝宫。这天下朕还没交给他,你还不是皇太后!”
这话说得狠。
王芣再骄纵,也不敢造次。她停下脚步,向皇帝行了大礼,跪在了萧焎身边。“臣妾不敢!只是听闻小火莽撞,怕他冲撞了圣上,所以妾心中焦急一时忘了规矩,请圣上责罚。”
“责罚?”皇帝冷笑了几声,气血往上涌动,一阵急咳,吓得陈贵上去扶他,他一推,“朕还死不了!”
这些日子他身体有了些起色,北境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乞干新王登基,有意议和。倘若谈得妥,那么北边就会得到好阵子安宁,也不用填那么多军费在北边了。
又逢佳节,多喝了几杯,人也比往常有兴致。因王芣独宠,后宫未添新人,多是老人,也都安守本分,平日都躲闪不及,生怕被皇帝看上。他被王家操纵了这么多年,心中早有反感。
那日游园忽见美人,那一身彩衣让他想起曾经的一位宠妃陈妃,情不自禁便临幸了此女。一问才知是户部左侍郎陈文奇的外甥女,因陈妃死后,老夫妻膝下无子,便过继来做女儿养在眼前。如此,也算是一种缘分。
果不然,不仅第二日就有御史上本子规劝,王芣还同他大闹一回。他平日多有忍让,但此时却再也忍耐不住。他本就不是个节欲之人,只因为身体和皇贵妃的原因,这几年才稍远女色。
但年轻的惠嫔让他忽然有了回春之感,他也再不想让人对他的房内之事指指点点!宴上一见那叫银铃的宫女更是欲念难抑,谁知道还没行事,萧焎就闯进宫里来,从他的床上把人抢走!
平日里看这个儿子温和雅俊,怕都是装的吧?是谁给他的胆量,让他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对,王家人。他们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少年人身上,他将是下一个傀儡,娶王家女为后,生下的孩子再娶王家女,王家就这样可以世世代代尊荣永享。呵呵!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朕哪里舍得责罚爱妃?只是想听爱妃说说,谁给他的胆子敢无召擅闯朕的寝宫?朕如今想宠幸一个宫女,难道还要看儿子的脸色,问一问允不允吗!”
王芣强自稳住心神,她可以为了自己跟他争,却不能因为小火而惹怒他,只能委曲求全,当下软下声音,“万岁容禀。小火擅闯宫门确实不对,该罚则罚,但小火确实没有不尊之意。不过是一时情急。那个不是什么宫女,那是妾给小火选定的侧妃!您若临幸了她,让我们母子情何以堪啊!”
萧焎身形一动,似要分辩,王芣袖下的手摁住他,示意他不要出声。
皇帝也不知怎的,今日狂躁不安,越看这女人越反感,“呵呵,选定的侧妃?她今日是御前奉酒的宫女。如果你想要这个女人,你来求朕,朕不会不给。但从朕手里抢——萧焎,你是不是等不及要坐朕的位置了?”
“儿臣不敢!”萧焎忙磕头请罪,“儿臣绝无不臣之心,此事和母妃无关,求父皇治儿臣不敬之罪!”
剑拔弩张之际,早有心活的小太监飞奔去梁望秋的值房。梁望秋此时正默默对着一块玉制的棋盘,盘上空无一子,可他又分明看到棋盘上鬼魅般纵横交错的棋子。而他的对面,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操纵着盘上的棋子移挪。而他,也不过是一枚棋子罢。
那日他从冷宫回来,临走时郑庶人望着他,柔声叮咛,“风寒夜凉,厂督若感不适,不如告病几日,好好将养。”他就知道,萧煦要动手了,他们让他旁观。
听见小太监的声音,梁望秋动了动,把手里的一粒棋子落下,然后起身披衣出门。到泰清宫的时候,正看见皇帝站在那对母子面前,恶狠狠丢了一句,“你以为朕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吗?”
梁望秋心中大愕,忙上前扶住皇帝,也打断他的话,“陛下保重龙体!”然后又对旁边的内侍道:“快去传太医给万岁请脉。”
雪下得更大了,仿佛一眨眼就能将那两个跪着的人掩埋住一样。
皇帝因激动而呼呼喘着气,鼻翼剧烈地翕动,似雄狮暴虐前的征兆,一张寡瘦的面皮涨得通红。风雪扑面,那鹅毛般的雪一触既融,仿若也不敢窥视天颜。皇帝也因这冷风吹得头痛欲裂,急喘了一阵,忽然喷出一口血,人就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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