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辞于迷蒙间感到有人拿起了她的胳膊,撸高了袖子仿佛在查看什么。因为那人的手凉,让她有短暂的清明,然后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她是被一阵痛唤醒的。那痛来自额上,绵密如针刺,她下意识抬手去摸,手却被人抓住了,“姐姐别动,刚涂了药膏。”
清辞缓缓抬起眼皮,慢慢才看清面前的人,银铃红着一双眼,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银、银铃,你怎么哭了?”
银铃一听她说话,眼泪成串地往下落,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姐姐我没事,我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我真是太高兴,谢天谢地!”
清辞的脑子还是一片混沌,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但觉浑身乏力。银铃忙在她身后垫了软垫子,抱来药喂她喝,“蒋司药的药真的有用,姐姐你快把药喝了。”
“臭小妞,喝药、喝药。”
房间一角传来一句熟悉而滑稽的声音,清辞举目过去,是她的鸟,这会儿正在笼子里蹦跶。她就着银铃的手喝了一口,药苦得胃里一阵反胃。银铃拿帕子拭着她的唇,“姐姐,千万要把药喝下去,喝了药才好得快。”
清辞喝了大半碗,再也喝不下去了。银铃见她实在喝得辛苦,也不忍再勉强,给她嘴里塞了块饴糖。那甜味在她口里慢慢化开,逼退了苦涩,脑子似乎才又活了过来,然后慢慢想起发生了什么。
那时陈贵说皇帝要召她侍寝,她跪下辞不受旨。陈贵温言劝了她几句,最后再无耐心。她被几个太监强行拖进浴房,交给了几个宫女。
那些宫人们上来也是先劝,见劝不过便动手来剥她的衣服。她抵死不从,有一个宫人就拿了块帕子往她口鼻上闷。她吓坏了,只剩本能的挣扎,结果真的叫她挣开了她们的束缚。她想要逃出去,又被人抓住了胳膊,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的,头撞上了柱子……后头,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想到这里,猛地惊坐起身。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已经不是那天穿去的那件了。像一脚踩空落入了寒潭里,她打了一个哆嗦,然后忽然一把抓住银铃,声音不自觉也颤抖起来,“银铃,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了?”
银铃明白她要问什么,忙摇头安抚道:“姐姐你别急,没事没事,是六殿下把你送回来的。”
清辞的心终于又落回原地。没事,没事。幸好没出事,不然,她要怎么面对韩昭?
“我睡了多久?”
“姐姐已经昏睡三天了。”
三天了。清辞咬了下唇,最后还是问:“世子,他来过没有?”
银铃唇角动了下,最后只是摇摇头,目露怜惜。“姐姐,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幸好你醒了,我真的要吓死了。”
清辞也好怕,不知道在怕什么,就是害怕。
他知道她发生的事吗?她是想他知道,还是不想他知道?对了,公主受伤了,他一定在照顾公主,所以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惹事了?
她惶悚不安着,余光见银铃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问她:“银铃,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
银铃的眼眶又红了,“姐姐,你别急。是、是六殿下那天为了救你,闯了万岁爷的寝宫。把你交人送回庆禧宫以后,他自己又回去领罚。万岁爷震怒,皇贵妃娘娘和殿下一起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后来太后娘娘过去求情……可,六殿下被禁足延吉宫思过,无召不许出宫。”
“小火哥哥……”
怎么会弄成这样,小火对她那么好,她却害了小火。
银铃也抽泣起来,“对不起啊姐姐,要不是那天姐姐替我去当值,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清辞怔怔地摇摇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喃喃道:“不是你的错,都是命吧。”是她命不好。她甚至隐隐看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果然晚上庆禧宫的掌事嬷嬷来了,带了好几个大宫人守在房外。
“姑娘准备准备吧。太后娘娘有懿旨,纪掌籍博闻强识,才艺兼该,性柔和泰,朗心聪慧。太后娘娘虔心向佛,无奈旧病缠身,不能亲身以伺。特命掌籍到莲溪寺带发修行,替太后娘娘诵经侍奉佛前。”
对这样的安排清辞并不意外,也不怨恨,只是心里还有些东西放不下。她平静地领了旨后方才问:“嬷嬷,能不能让我见世子一面?”
掌事嬷嬷看惯这后宫的起起伏伏,今日高楼明日泥淖,但保不齐又有风举云摇的一天。最傻的人才去做那落井下石之事。
她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道:“姑娘不是头一日在宫里行走了,是宫里的老人儿。姑娘还不懂么,您这条命都是太后娘娘看在世子的面子上替您周全下来的。娘娘仁慈啊!不然就光是万岁爷和六殿下这事,您就活不成了。”
清辞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嬷嬷的话没有错。所以她也不可能和韩昭在一起了,永远都不可能了。她还以为会不一样,原来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命运从不曾宽待她。
她动了动唇角,“我懂了,嬷嬷,谢谢您。”
她人在病中,一张小脸白得没有血色,像被暴雨蹂躏过的娇花。那认命的模样看着越发叫人不落忍。掌事嬷嬷本不该再多言,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姑娘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谁又知道没有凤鸣朝阳的一日?”
清辞谢过她,又强撑着跪了下去,对着太后寝宫的方向一拜,“求嬷嬷替奴婢转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大恩,清辞没齿难忘。此生愿伴孤灯,合掌皈依,为娘娘祈福。”
银铃在旁边紧咬着唇,忍着眼泪。
掌事嬷嬷手一挥,外头的宫人进来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清辞的东西。衣服首饰都没了用处,说会替她送回纪家。那鸟儿更不能带了,清辞便拜托嬷嬷送给阿嫣。
浑浑噩噩间她坐进了一辆马车里,手边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她觉得很累,恍惚间,像是小时候离开云湖,又像是那一年离开纪府。你看人的一生,来来去去,有时候好像拥有很多东西,而其实,却又根本握不住。到最后,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那巍峨的宫殿在身后渐渐远去,马车夤夜行驶,仿佛将她从一场梦境里带走。她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她的头无力地靠在车壁上。还好还好,她至少替三叔公抄回了很多书,这些日子不算白过。可心里还是难过,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那些她在意的人,她总是这样笨,辜负了旁人对她的好。
三叔公,对不起啊,我尽力了。对不起了韩昭,对不起了小火哥哥,对不起了大哥哥,你可能再也等不到我了。
萧蓉刚转醒两日,正靠在床上喝药,丫头匆匆冲进来,“公主不好了,世子爷要出府!”
萧蓉那口药呛在嗓中,狠咳了起来。齐嬷嬷搂着她,揉着她的后心,担忧道:“公主可要小心身体啊!”
萧蓉也不及理会丫头的冒失,咳嗽间断断续续地问:“那么多护卫,公爷呢?公爷也没拦着?”
“拦了,还拿绳子给绑了。可世子,他把绳子给挣断了……”
萧蓉再也躺不下去,掀被起身,“作孽啊作孽,我怎么生出这么个听不进劝的儿子!”
齐嬷嬷劝不住她,只得拿了厚厚的裘衣裹住她,扶着她往前院走。她边走边传令下去,“拦住,一定把世子给拦住!”
萧蓉紧走慢走,终于在前院赶上了韩昭。院子里东倒西歪,已经倒下了一片护卫。韩昭手握长剑,手腕上两道因为挣开绳索而勒出的伤痕,如雪中红梅般夺人眼目。那急红眼的样子,恍惚让她看到那年要找纪言蹊要一句话的自己。
她心疼少女时的自己,也心疼儿子。一张口,话还没出来,眼泪先掉下来了。
韩伯信见状忙走近,扶住摇摇欲坠的萧蓉,关切地责备:“刚有些起色,这是什么天,你怎么不好好躺着?”情急中,忘了他的君臣礼数。
萧蓉并没有意识到那些,目光直盯着韩昭,“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我要去见阿辞。”
“不能去!”
“母亲,无论如何,今天我一定要去见她。”
萧蓉知道硬的不行,只得软下声音,“太后已经令她带发修行去了,你还能怎样啊?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你看不出来太后是在保护她吗?这风口浪尖上,让她出去躲躲,未必是坏事啊。”
“母亲,我今天一定要见她一面。她就这样被人扔到寺庙里,你让她怎么想?就算我今天带不走她,我也得让她知道,我不会丢开她。”
韩昭说完不再看萧蓉,只把剑一横,目光将又围过来的护卫一扫,“再有挡路的,小爷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众人知道他功夫,又因他身份矜贵,不能真伤着他。护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望向萧蓉。
萧蓉双腿发软,韩伯信牢牢地扶住她,但感到她越发虚弱,便试着将她揽在怀里,想让她靠得舒服些。萧蓉无奈地望着韩昭,心中满是矛盾。她忽然感到落在肩膀上的手沉了沉,“公主,让他去吧。”
韩伯信只说了这一句。人谁没点执着的东西呢?倘若不曾为那些执着的东西拼一拼,那执着就会变成心魔,伴着悔恨度余生。他已经见过一个人这样了,不想再看到儿子也这样。
萧蓉最后一跺脚,“罢罢罢,随你去吧!”
她这么多年来,日夜怨艾中煎熬,遗恨终生,倘若她那时候再坚定一些,或许就有好结果了……如今就随他去吧。就是他捅出天大的娄子,她拼出一条命也能护他周全,只要他不后悔。
韩昭不再多言,飞身上马,疾奔出去。平宁和里宝也各寻了马匹追了出去。
许是这几日睡得太久了,马车这样颠晃得人头昏脑涨,可清辞仍然没有睡意。她蜷缩在角落,将自己抱住。夜静更阑,只听到马蹄踏雪和寒风悲鸣的声音。
车厢里很简陋,没有炭炉,她像在一个移动的冰窟里。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冷,或许是因为太冷了,心和身都麻木了。“好物难留古亦嗟,人生无物不尘沙。”或许失去与残缺,跌落与粉碎,才是人生的真相。快乐有限,苦意绵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依稀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纪清辞,纪清辞!……”
那声音似穿雪而来,闯进了她耳中,她一时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幻听。她把头从膝盖间抬起,这时候那三个字更清晰了,“纪清辞,纪清辞……”
元华哥哥!
清辞慌得爬到车窗边,拨开窗帘探出头,冷风砸到脸上,灌到鼻子里、嘴里,呛得她咳嗽起来。大雪纷飞,苍茫天地间,有一匹马疾速向她奔驰而来。
是他,真的是他,他来看自己了!那瞬间,她想,哪怕是他是来专程责骂她的,她都会开心地笑起来。
韩昭的马奔得飞快,瞬间越过了马队,勒马停在了几丈开外。
押运马车的一行十几人,也不得不停下队伍。这一队是卫戍庆禧宫的卫队,待离得近了,终于看清来人的样子,那队长一拱手,“原来是韩世子。但有皇命在身,恕在下不便行礼。”
韩昭也拱了拱手,“原来是刘爷。”他虽目视着前方,却没看那人,目光盯紧在马车车帘上。
“不知世子有何指教?”
“带她走。”
这话并不意外,因为出发前上面早打过招呼。那队长好声劝道:“韩世子,太后娘娘有懿旨,任何人不可靠近马车,更不能把人带走。”
韩昭拔了剑,“今天人我要带走,太后有何怪罪,我自去领罚。”
清辞在车内,紧咬着唇,将眼泪逼了回去。他肯来,他还肯带她走,她觉得什么都值了。她理了理自己的仪容,然后挑开车帘。旁边的人以为她要逃,都抽出了刀架在她面前。韩昭见状眉头耸动,目光里寒意森然。
周围的火照得她面前的刀寒光闪闪,她这时候一点都不怕,轻轻笑了笑,声音甜美如常,“元华哥哥,你看,我没有事,你快回去吧。”
火光里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一定是哭了好久,眼睛红肿着,脸白如这冰雪。她虽然在努力地对他笑,可他总觉得她脆弱得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融化,然后从他生命里消失不见。
马儿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涌动,也焦躁地来回踏着马蹄。他的马一动,那领头的立刻抬手虚挡,“韩世子,太后娘娘有口谕,若世子要强行带走姑娘,那么我等就将姑娘就地格杀。”
“你敢!”他静静地吐出两个字,周身已经漫出一团杀气。
那领头的也不想节外生枝,又恳切道:“世子,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请世子不要难为我们。”
清辞见他目光中有了杀意,不想让这件事再给他带来麻烦,也不想无辜的人丧命。她又微笑着开口,声气甚至像在撒娇,“元华哥哥,你别为难他们,我也不会跟你走。你能来看我一眼,我就知足了。”
“阿辞,只要你说一句,我今日一定能带你走。”
清辞轻轻摇头,“你回去吧。阿辞是不祥的人,为了我,母亲死了;为了我,小火哥哥被圈禁了——我不要你为了我……”
她的话却被韩昭喝断,“纪清辞,你说的是什么屁话,这些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走,我懂你的难处,我不逼你。但你也记住了,给爷好好活着,不许寻死觅活,不许伤心难过,好好吃饭。等着我,我一定会带你走。”
清辞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韩昭从马身上解下一个小布囊,扔给那卫兵的头,“麻烦刘爷给纪姑娘。”
那人打开看看并无什么可疑,也就交给手下递给了纪清辞。
“阿辞,我的话,都在里头了。你好好的,就不算辜负我这份心了。”说着他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一拽缰绳纵马而去。
清辞又坐回了马车里,手握着那布囊,缓缓打开,一股香甜之气扑面而来。里面装的不是她爱吃的糖炒栗子,而是糖莲子,每一粒外头都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
“莫嫌一点苦,便拟弃莲心。”
他要告诉她,藕断丝连,同甘共苦。她看懂了,眼泪又禁不住落下来,心里又释然又难过。
清辞抱着那一袋冰糖莲子,很慢地吃了一粒。这样甜,再苦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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