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崔大太太瞪着程岳,满脸不可置信,“这,这可是我们老太君六十大寿……”
“别说了!”崔远望窘得恨不得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他难道要当众说,皇后娘娘赏的那支凤钗,本身就做得有问题。他娘才戴了一回,便发现有个接口处竟是裂了条缝,又不能说,只好暗地里找了上等美玉,悄悄让家里工匠仿了一枝蒙人。
谁知崔大太太这个蠢货,竟把这枝钗拿出来显摆,如今如了问题,要认真查起来,还不知牵扯到多少人。
崔远望虽不便明言,但程岳却是当即猜出了八九分。
这几年天灾不断,皇上又一门心思修他的皇陵,弄得国库空虚,宫中便渐渐有些艰难。但宫人又没钱贴了养皇上和娘娘们,便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只把皇上皇后眼前得用的东西糊弄过去,但其他赏赐之物就保证不了了。
更有一起子黑心奴才,先做了好东西呈给皇上皇后过目,听说要赏赐下去,便偷梁换柱,而臣子们收了就算发现有问题,谁又敢拿到皇上皇后跟前对质呢?
万一得罪了宫里的神仙,哪天给只小鞋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不过崔老太君因是宫中老人,又得皇上看重,所以赏给她的这枝凤钗倒是货真价实。只是在运送途中颠簸磕碰到了,才出了问题。
但若追究起来,不管是运送的侍卫官差,还是宫中的玉匠,只怕都要相互攀扯,到时要得罪的人,可海里去了。
崔老太君不欲生事,便只跟儿子说了此事,崔远望为了保密,府里除了经手的老玉匠,谁也没说。
此时若没有被程岳认出是假货,他还可以上书请罪,就说自己失手摔了,也比说私下仿制的好。否则,私制御用之物可是更严重的罪名。
崔远望真是急坏了。
他素来又没有急智,如今可要怎么解释?
反倒是程岳笑道,“我知了!定是老太君怕儿孙淘气,弄坏了御赐之物,才寻了支相仿的来蒙人。听说我幼年调皮时,长辈们也曾这么做过。想不到今日,倒助这玉钗躲过一劫。”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崔远望终于松了口气,到底是程八斗会说话。不说仿制,却说“寻”了只相仿的,这便一下清洗了他家的罪名。而场中有些伶俐之人,眼看程岳都有意示好,也纷纷上前帮忙打圆场。
“是哩是哩,我家孙儿如今四个月,却最爱拔老朽的胡子,我可不就得戴副假的,成天去哄他?”
众人大笑,又赞,“到底是老太君有见识,只是连太太也瞒过去了。”
宁四娘直到此时,才放下一半的心。
既然玉钗是假的,那崔家就不能以打坏了皇后娘娘的御赐之物,损害了崔老太君的运数为由,逼宁芳去冲喜。
她正想开口提出此事,谁知崔大太太却抢先发难道,“就算这钗是假的,却也是宁家那丫头摔的。就算不是皇后娘娘赏的,却也不是路边捡来的!二姐儿,你刚刚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立了誓,说只要不追究你表姐,就愿意嫁入我家冲喜。这话还算数么?当然,你们宁家若要反悔我也没有办法。但二姐儿记着,你爹的命可是我家救的!苍天在上,你怕不怕天理循环,会报应在你爹身上?”
“你!”宁四娘气得眼前一黑,差点又晕厥过去。
崔大太太这话太狠了,这让一个孩子怎么答?
说怕,那就只能遵守承诺,嫁进崔家。可若说不怕,一顶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现在就能把宁芳压死!
正在此时,一个下人跌跌撞撞,浑身缟素的跑进来,正是魏国公府的老管家。
“国公爷,太太!老太君,老太君她去了!”
“什么?”
崔远望顾不得其他,直冲到老管家面前,颤声问,“娘,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去了?”
老管家泣道,“老太君原本是好好的,还传了两出府里的戏,和小少爷在那儿听得高兴。可忽地就说她瞧见老国公爷了,怕是来接她的,命人给她换了新衣裳,说要跟了老国公爷去。家里人只当玩笑,谁知,谁知老太君换好衣裳人就不行了。小的们吓得赶紧请相熟的几位大夫来家,可等大夫来时,老太君,老太君已经没了……”
崔大太太听得目瞪口呆,她今天是为了算计宁芳才借口老太君病重,要儿子冲喜,可如今看来,倒是她一语成谶了么?
啪!
重重一个巴掌打到了她的脸上。崔远望实在是忍无可忍,在众人前,指着妻子大骂,“全是你这蠢妇,说什么冲喜冲喜,如今好了,当真把娘冲走了!你安心了?你满意了?”
崔大太太给打懵了,愣在那里,连哭都不会哭了。
反倒是老管家看一眼宁芳,含泪取出一只寸许来长,小小巧巧的犀角梳,递到她的面前,“这是老太君临终前,让奴才拿来送给宁家二姐儿的。说是相识一场,留个念想。姐儿心地仁厚,日后必得福报。愿这梳子保你一生平安,安康喜乐。”
宁芳呆住了。
宁四娘也呆住了。
就连原本冷着脸想说些什么的程岳,也闭上了嘴巴。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
在大梁每个新郎官的新婚之夜,都要拿一把梳子,替他的妻子梳三下头发,寄托美好的祝福。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子孙满堂。
崔远望怔怔看着这把梳子,这是成亲那日,他爹亲手插到他娘头上的。然后他娘就戴了一辈子,他也看了一辈子,无比熟悉,再不会认错。
可他娘为何要送这样一把有着特殊意义的梳子给个外人呢?
因为按习俗,这样一把凝聚着夫妻之情的梳子,一般都是要留着陪葬的。就算送人,也只会送给身边最亲近的儿孙。
可崔老太君把这只梳子送给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宁芳。
崔远望再度看着那个愣愣捧着梳子的小女孩,突然有些明白了妻子的疯狂。
或许,为了孩子,每个柔弱的母亲都可以做出最不合常理的事。
只不过崔大太太选择的方式简单而粗暴,崔老太君选择的方式却含蓄而委婉。
老太君没有任何强求,只给予了宁芳一个临终老人离世前的美好祝福。
她看出这个女孩的善良体贴,却不忍心对她作任何要求。但仍是忍不住,为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孙儿,小心翼翼的送出一份祝福,希望能换来一份美好的可能。
可怜天下父母心。
没有人能忍心责怪这样的老人。
崔远望忽地掩面落泪,再也无法怪罪崔大太太的荒唐,只能控制着情绪,转头对宁四娘轻轻说了声——
“抱歉。”
抱歉他不能不顾及母亲的未了心愿,抱歉他不能代表魏国公府对宁芳表示放手。
如今,他唯一能告诉她们的,就是——
“在二小姐及笄之前,崔家不会上门提亲。”
世事难料,所以在宁芳十五岁之前,他们不会逼宁家做出任何承诺。可在她十五岁之后,崔家会来上门提亲。
答不答应是宁家的事,可提不提却是崔家的事。
但是有他今日这话,又有谁会冒着得罪崔家的风险,给宁芳提亲呢?
如果只是崔大太太的阴谋算计,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可如今还饱含着一位离世老人的遗愿,让人怎么违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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