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益第一次来给赵英授课时,持盈特意牵着赵蘅到书房外头听。
赵蘅认得出哥哥的声音,一听到里头赵英的声音响起,就开始“哥哥,哥哥”地唤,持盈帮竖指在唇边,示意他噤声,他倒是很听话,立马乖乖的不吭声了。
等一堂课讲完,薛益从书房里走出来,就见她站在廊下,怀里正抱着已经睡着的二殿下。
赵蘅的头窝在她的肩头,小手攀着她的肩,她站在那里,一手抱着赵蘅,一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目光柔软得如春水一般。
薛益看得有些失神,待她的目光移过来,他含笑走上前,低声道,“多年不见,殿下变了许多……”
持盈目光微动,“十多年了,怎么能不变。”
赵蘅已经睡熟了,持盈便将孩子递给了乳母,让乳母将他抱到榻上去睡。
秋日里天高云淡,她与薛益走在园子里,风吹得庭中的树枝沙沙作响,夹杂着一些夏天遗留下的蝉鸣。
薛益开口道,“这里真是像极了金明宫,看到了殿下,只恍惚还在当年。”
“德寿宫本就是仿着金明宫建的,只是仿的再像,终究也不是……益哥哥,”她转头看向薛益,“这些年……你还好么?”
薛益却问,“殿下呢,殿下过得可好?”
持盈目光垂下,唇边浮起苦笑,“也不过是侥幸才能撑到如今。”
当初国破家亡,至亲离散,他与她虽相隔南北,却也不过是各自艰难。
“元元……”他声音低哑,“这些年我在北地,见了那样多的凄苦,总无数次地在想,幸而当初你不在帝京里,幸而你逃了出去,只要你能好好活着,那便比什么都好了……”
持盈听着,心里却万般滋味。
她当初任性溜出金明宫,是为了什么,她清楚薛益也清楚。
当初崇宁帝与韦皇后为她选婿,挑中了薛益,起初持盈没察觉,只觉得薛益入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他科举中了状元,成了右春坊谕德,当时赵郢又还住在武德殿,是以在宫中见到他的次数也就愈发的频繁了。
薛老大人是当朝重臣,她与薛益是自幼相识,熟悉得很,即便是成日见他,倒也没觉着烦,可他性子古板老成,又是在谕德这样的位子上,难免的劝诫赵郢的同时,也时常在持盈耳边念叨,渐渐的,她就开始避着他了。
等到后来知道了爹娘的安排,说要让她将来嫁给薛益,她不禁吓了一跳,薛益平日就像夫子一般,若真与他成了婚,那岂不是日日都要受他劝教。
她想了想只觉得万分不愿,便使了性子逃出了金明宫,又怕被禁军给抓回来,索性就出了帝京,本想着吓一吓爹娘,让他们能收回成命,谁知她出城没多久,北契大军就已攻到了帝京之下。
后来,她也曾想过,那时候薛益知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跑的。
薛益那样聪明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可若是知道了,他又会不会难过?
听他如今这番话,分明是知道的。
“益哥哥,当初是我任性,对不住你……”
薛益却笑了起来,“殿下虽看着变了许多,可本性倒是一点没变。”
无论是从前风得风要雨得雨之时,还是如今处处小心翼翼的境地,她都持着这样一份简简单单的心思,守着一颗干干净净的本心。
时隔多年,竟还为此事为他道歉。
“殿下,有一物,当日在康宁殿不便交付,今日入宫,我也正想将此物交给殿下。”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掏出一物。
持盈仔细一看,发觉那是个信封,等赵益递给她时,她才看到信封上那一行字:吾儿亲啓。
信封上没有落姓名,可持盈一看那字,眼泪便已夺眶而出。
她轻轻抽出里面的信纸,那纸同信封一样都已有些泛黄,可见有些年岁,却被人精心保管,并无一丝褶皱。
她双手将信纸捧着,仔仔细细地,仿佛生怕看错了一个字,从头到尾将那信纸上的字句看完,左下角处并无落款,却留了一枚花押。
崇宁朝时,许多人看过崇宁帝的字与印,却只有他身边之人,才识得他这花押,持盈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摩挲过那花押,仿佛在感应父亲留下的温度。
她知道他为什么不落款,他怕叫人发现了这封书信是他所写,他这么小心翼翼,可其实书信里并非写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是在嘱咐她要珍重自己。
持盈不停地眨眼,只害怕眼泪落到信纸上弄花了字迹,又小心地将信纸叠好,装进泛旧的信封,然后将那书信放在心口的位置,终于忍不住小声呜咽了出来。
“我爹爹,爹爹他……”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了,薛益看着,心疼不止,忍不住将她轻轻揽过来,持盈实在无暇计较什么,只能靠在他肩头,忍住哭声任眼泪浸湿他的衣衫。
过了许久,持盈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双眼却是通红一片,声音也变得沙哑,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他,“我爹爹他为何会将此物给你?”
从那信的字里行间可见是赵襄临死前所写,那便是七年前了,他即便想要送信给女儿,也应当会找要南渡的人,七年前他又如何知道薛益会南逃。
“当初我听闻先帝病重的消息,使法子去见了他一面,我对他道出我意欲南下的打算,所以他写了这封信,托我交予殿下。”
“谢谢你,益哥哥……我听太后说,你在北边时就极力照拂我爹爹娘娘,还有我那几位哥哥,这份恩情我实在无以为报……”
薛益是为数不多的能得到北帝赏识的汉臣,他在北地的时候一直暗中想法子帮助那些被俘到大都的皇族宗亲们,程太后也是当年受他恩惠的人之一。
“我是大虞的臣子,这不是我该做的么, 否则你以为我留在北边,是为了富贵荣华?”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他在北边,出仕伪朝,世人皆谓他怯懦无耻,他背负天下人骂名,只将一身忠骨藏在心中,在北边保帝京救俘民,其勇敢坚毅并不输于那些在战场上救国御敌的将士。
“可难道你在七年前,就已决定要南下了?”持盈有些惊讶地问,若她记得没错,当时北朝撤了伪朝,正式设立南院,而任命薛益为南院院使,统领所有汉臣,即便是朝中的北契人,也难有这般受北帝看重。
“我并非是当下便要南渡,”他看着她,笑了笑,语气仿佛云淡风轻,“当时我父亲尚在,我自然不能弃他而去,可我又怎会一直留在北地……
“这些年在北边,山水迢迢,音讯隔绝,我时常担忧殿下,也无数次地想,若是当初我及早离京南逃,守在殿下身侧,或许就能让殿下少受些苦楚,所以总有一天,我会赶来的……”
其实持盈心中那个一直想问他又不敢问的问题,就是他为何执意南下,不光要舍弃在北地的官职,更要冒着被抓住后会处以极刑的风险。
她更听闻,他在北边这么多年,依旧孑然一身,不曾有过任何妻妾。
她不曾想过这会与自己有关,也不敢如此去想,她承受不起。
薛益见她泪水又冒出来了,心知此时再继续表明心迹,只会让她更加难受,他如今既已经在她身边了,又何必急于一时。
于是温声道,“殿下,最艰难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往后只会更好的……”
——
如今薛益要为赵英授课,自然能与持盈朝夕相见。
反倒是赵誉,因为政务缠身,难有闲暇到北内去。
一连十余日,他才有时间去福宁殿想程太后请安,顺便向太后禀明他的计划。
“官家要去边境?”程太后听了他的话后吓了一跳,“不是有沿江那几个州府的舆图么,即便是要巡查防务,让枢府的人去便可,何必非得亲自微服前去?”
“如今朝中主战与主和两边争论日益激烈,枢府里面两派更是针锋相对,我若派了枢府的人去查防务,到时候必然又要惹得朝中不宁,且他们各自立场不同,无论派谁前去,传回来的奏报怕都难免夹带私心,不若我亲自去一趟,对外只肖说是罢朝养病,外头也猜不出来。”
程太后却了然道,“好好的却突然要养病,外头又哪里会真的不起疑心,十三啊,我知道你一心想要北伐,所以才非要亲自去走这一趟不可,你不过是怕你爹爹知道罢?”
和赵桢不同,程太后虽不问政事,可若真要说立场,她是主战的。
所以,赵誉才会放心跟她道出实情。
“其实你爹爹何尝又不清楚你的打算。”程太后叹道,“你自登基起,就以上率下奉行节俭,随后力排众议整顿军务,又重设封桩库,集各州上缴的钱粮于内,你既不爱享乐,这些钱物是打算日后用作军资吧。”
赵誉见程太后既如此说了,便道,“娘娘知我,儿子的确有意北伐,不敢瞒娘娘,此次前去边境,我也不只是要查防务,既要出战,防务便不是最紧要的,我是打算在边境十州郡纷纷设马场,建船坞,造军械,兹事体大,必须亲自先去查访一番,再好部署。”
程太后听了也是一惊,她知道赵誉有意北伐,却不知他心中的谋划已经如此完善。
他出身行伍,十多岁就入了禁军,不过二十出头就跟着韩崇久在沅江上迎击敌军,守住了南边的半壁江山,旁人家的子弟还在吟诗作对的年纪,他已经能领着数万将士平息哀牢叛乱。
当初崇宁之乱,旧都的宗亲纷纷投降,赵桢率军南下从此不敢与北朝为敌,人人都说赵家子孙软弱无能,可他们赵家,也有这样的血性儿郎。
“你是个什么样的心性你爹爹是明白的,他肯将这江山交给你,那就是放心的,你是我大虞的官家,要战要和,这天下都是你来做主,你自去吧,你爹爹那边放心,我会劝他的。”
赵桢主和,不愿与北朝起刀兵,虽然若赵誉执意北伐,已经退了位的赵桢也无可奈何,可他不愿为了父子失和,少不得就要程太后从中劝说。
“谢娘娘体恤,不日便要离宫,我去看看两个孩子。”他起身告辞道。
对着程太后,他只说是要看孩子,可比起孩子,他更想跟持盈道别。
“陛下要离京?”果然,持盈听了他的话后震惊无比。
“对外只道是罢朝,你知道实情便好,只是别说漏了嘴。”
持盈点头,又问,“那要去多久?”
见她有些担忧的样子,赵誉心中受用无比,“来回怕是要月余了,我不在时,那两个小的要让你受累了。”
“陛下放心,我会照料好他们的。”持盈答。
赵誉心道,我哪里是担心那两个小家伙,我是担心你。
他看着她,心头有些惆怅,近一个月的时间都要见不到她了,若不是此次是为了军务,他非带了她一起去不可,等日后天下平定了,他定要再带她出去走一趟。
他心中暗自想着,黄平在外禀道,说嘉王到了。
赵誉特意让人将赵英带过来的,他看着儿子上前后,严肃地嘱咐道,“这一个月里,爹爹不能过北内来,你要帮着姑姑照顾好弟弟,要是我听到付安说你惹了你姑姑生气,瞧下次我不好好罚你!”
赵英乖乖的点头应答,面上听话得很,可听到这一个多月都不用见到父亲,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趁着赵誉起身冲持盈挤了挤眼睛。
持盈见他那小模样心里明镜似的,忍不住笑了起来,赵英忙抿着小嘴忍着笑,生怕被爹爹看见了,赵誉只装作没看见母子俩的小动作。
持盈正上前给赵英理衣襟,忽然听到赵誉唤她,“持盈……”
持盈被吓了一跳,愣愣地抬头,见他站在门口,因背着光,瞧不清楚此刻面上的神情,可他的声音却又低又温柔,像是有求于她一般的,轻声道,“你送送我吧。”
饶是持盈已经习惯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失常,还是被他惊到了,可赵誉既然发了话,即便是那般小心的语气,那也是圣谕,她哪里敢不从,正牵着赵英走上前,就听得赵誉开口道,“付安,带嘉王去温习今日的功课。”
赵英只得跟着付安回书房去,持盈也只好奉旨为赵官家送行。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却默然无话,持盈是没什么可说的,赵官家是心中千言万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再往前走,就要到宫门口了,赵誉回身见持盈恭恭敬敬的样子,心中有些怅惘。
持盈抬头,见他神色复杂,仿佛欲言又止,她等了等,最终听到他低声道,“等着我回来……”
持盈一头雾水,不解的看着他,赵誉见她这神情,低低叹了口气,有些懊恼似的。
——
持盈其实是有些担心赵誉的,他是堂堂天子,一己安危牵涉到天下安宁,若遇到个什么危险,那便是大事了。
薛益也不知实情,只以为赵誉不过在清思殿里,持盈心中担忧也不好同他说。
说来也是奇怪,曾经她不愿嫁给薛益,甚至不惜逃出帝京,现在想一想,不过是被父母娇宠怀了,心中叛逆,如今重逢之后,她对薛益不仅不讨厌,反而觉得莫名亲近,许多话无人可诉,倒是愿意同他讲讲。
更奇怪的是赵英,赵英那性子持盈是知道的,最讨厌读书听学,她本以为赵英必然会讨厌薛益的,谁知听他讲课没多久,赵英就开始对这位老师言听计从。
持盈见了暗自惊奇,寻了机会便问他是怎么办到的,薛益只笑了笑道,“嘉王殿下也不过是个孩子。”
孩子再机灵,也不会真有大人聪明。
持盈又想到,他在北边时,能让北契的国君都信任他,应付一个孩子那算什么难事,不由对他更加佩服。
这日薛益为赵英授完课,有内侍前来,说是太后有请。
等他入殿后,程太后忙让人设座,对着他道,“行周,你到南边也有些时日了,你那国公府内也打点得差不多了,旁的我倒不担心,只是左右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
听了这话,太后想说什么薛益心里已有了几分计较。
“当初我尚在北边时,那时元元她娘也还在,我两人多蒙你照拂,尤其是为了护她娘娘,你险些自己遭难,那时我记得她曾说过,你同元元,原是有婚约的,可是不是?”
薛益对着她点头,程太后又问,“当初北帝欲嫁宗室之女于你,你不惜冒着获罪的危险,推辞不受,这么些年来竟一直未娶,你实话同我说,可是因为她?”
这次薛益回应得没有那么快,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坦诚道,“也并非全然为她,其中有两分是因为情势所迫……”
话虽未说完,可意思已明了,两分是因为情势所迫,那其余八分原因,都是因为她。
当初他在北边,其实也不知道何日真能南归,且就算他能成功南下,或许她也早嫁与了他人。
北地欲嫁宗室之女于他,他心中不愿,借口推辞,索性便孑然一身,这便是那两分情势。
可他不愿娶北朝宗室之女,是因为他早已决心南下,他之所以南下,则是为了持盈,所以八分是因为她。
“我知道了,”程太后点头道,“老天有眼,叫她等来了你,我也放心了,日后总算是有人来照顾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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