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那大夫如此震惊。
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么会来拿落子的药,会拿落子药的最常见的是两类,一是风尘女子,二是用来家中侍妾身上的后宅正室,而眼前这女子衣着虽不是华丽张扬,可细瞧也不普通,尤其是她的仪态,实在不似风尘女子。
那大夫又仔细看了手中的药方,这方子有些不寻常,民间即便是抓落子的方子,也不是用的这样的方子。
倒也不是说这方子不好,反而是这方子太过讲究,这大夫一直在临邺城中行医,也算小有名气,医术也着实不低,见识更不浅,可多年来也没见过这样的药方,方子里的药无一不是珍奇名贵,寻常人家肯定开不起这样的药方,一看就是巨家大富才能用到的。
他当然不知道,持盈手里这张方子是从宫里来的,当然不寻常,持盈年少时候就见过母亲整治父亲身边的侍妾们,那时候连赵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身边的侍妾但凡有孕都要被送这样的方子过去。
那大夫想着,这定然是哪家的正室夫人给家中侍妾通房用的,他本有些不大乐意,怕招惹了什么是非,却见持盈拿出一枚金铤放在桌上,瞧着那分量就沉甸甸的,估摸不下二十余两,看得那大夫眼睛都直了,忙伸手拿过,什么再多言,转头去亲自抓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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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回到禁中,并未如往常一样去看赵英,而是独自去了房中,阿棠见她手里提着朱漆的檀木雕花食盒,这里头是持盈一早让人备下的糕点,都是带给赵灏的。阿棠本想着上前接过来,熟料持盈却对她抬手制止了,她进了屋子后将阿棠也打发了出去,阿棠总觉得有些奇怪,仿佛是那食盒里头装了什么不能让外人瞧见的东西。
等持盈出来时,阿棠见她脸色不大好,她早有发觉,这些时日以来,持盈越发憔悴,脸色也变得蜡黄,阿棠想着,公主定然是因为二殿下被送去了贵妃那边,心中难过才如此,于是有些担心地问,“殿下,要不要让御药院的人来请一请平安脉?”
持盈只摇了摇头,疲惫地笑了笑道,“没事的,我还不知道自己么,你别担心了。”
“殿下你知不知道?”阿棠凑近了道,“听闻昨日夜里,韩昭仪卸了钗环素衣跪在清思殿外,请陛下责罚她。”
持盈眼神有些波动,问道,“那陛下怎么处置的呢?”
阿棠道,“陛下让人将她送了回去,若说处置,也就是继续禁足而已,旁的什么都没有。”
那就是没什么处置了,连位份都没有降,也是,此事若降了韩辞月的位份,外头反倒会有猜测,这段日子本来就谣言四起,也有人猜测太后突然病倒就是与韩昭仪韩家的案子有关,赵誉此刻若是处置韩辞月,反而会坐实了这些猜测。
“陛下对这韩昭仪,倒真是一味的回护,太后都被气成这样了,也舍不得处置韩昭仪。”阿棠凑在持盈耳边忿忿不平道。
持盈皱眉看了她一眼,沉声道,“阿棠,我嘱咐过你的,不得议论这些事,这些话我听到也就罢了,外人听去了你就是在害自己。”
阿棠立马道,“殿下恕罪,是奴婢错了。”
持盈却摇了摇头,神情越发低落,她虽不喜身边的宫人去议论宫闱之事,可寻常也从不会疾言令色,这些时日,变故接踵而至,让她身心俱疲,总觉得心中会忍不住的难过与烦躁,两种情绪拉扯着,像潮水一波一波的漫过,让人不堪承受。
“我去康宁殿瞧一瞧太后。”她缓了神色,低声道。
到了康宁殿,太后跟前的内侍双宁见了她便上前道,“正要叫人去请殿下过来呢,太后想见殿下。”
这些日子,太后恢复了些,好歹能说清楚话了,可即便是口不能言时,太后的脑子都是清醒的,起初的日子,还会那手指在持盈的手心费力又缓慢的划着比划,每次持盈见了总忍不住眼眶发胀,心中难受得不行。
如今持盈走进去,见太后已被扶了起来,靠在身后堆起来的引枕上,见她进来还朝她招了招手。
太后虽已能说话,可说起来依旧费力,只能一点一点慢慢地说。
“元元,我有事要与你商量。”太后缓缓开口,“我这病怕是不能好了……”
持盈一听脸色就变了色,难过地道,“您别胡说了,如今已经在慢慢好转了,没什么大碍的,您是不是一直躺着觉得烦闷,过些时日等您能下地了,我就扶您出去走一走。”
太后却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我走了,上皇怎么办,再没人伴着他了,他和十三之间怕是会起更多争执,不知最后会闹到什么地步……我还在想你,元元,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持盈听了心头发酸,握着太后的手低声道,“您别说了,不会的,您好好的呢……”
太后笑了起来,“我已经想了许久,最后终于叫我想出一个法子,咱们大虞朝开朝之初的皇子公主们都有封地,皇子们成年后会之国就藩,公主们也不少会去往封地……我会劝得上皇,为你挑一处封地,之后你便离了禁中,去封地上建府食邑,也乐得逍遥自在。”
持盈怔怔地看着太后,双目都已经泛红,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不住地摇头。
“傻孩子,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两个孩子,”太后还并不知道赵蘅已经被送去了贵妃那里的消息,“可那终究也不是你的子嗣,那是皇子,有官家在你怕什么,你留在宫里,日后上皇同官家之间嫌隙加大,你要如何自处?我若不在了,两个孩子也会被送到十三的那些娘子们那里去,你孤零零的一个,又没人护着,能落得什么好?我呀,连封地都给你想好了,西陵就甚好,偏远是偏远了一些,可就是因为远,谁都管不着,你才自在,你觉着怎么样?”
持盈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喉间哽咽着难以说出话来。
她也想过以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同赵誉之前根本看不到去路,她要永远都这么留在宫里么,即便她可以留下,和赵誉的那些私情也永远见不得光,她是他的族妹,是旧朝先帝的帝姬,多年未嫁的公主,终究会惹人非议。
太后又道,“你可要想清楚,元元,我如今还留着一口气,自然会为你打点好,等我不在了,你便再无选择,我受这病熬着辛苦,早些将你送出去了,我好安心地走。”
过了一会儿,持盈艰难地开口道,“我答应您……”
她缓缓跪到地上,跪在太后的榻前,她双手捧着太后那只苍老却温暖的手,将脸埋到摊开的掌心里,病榻上的程太后感觉到手中那温热的触感,转头看到持盈抖动的双肩,见她这样无声地哭着,抬起另一只手来抚了抚她的额头,发出一声满是酸楚的低叹。
持盈出殿时,双目明显的红肿,双宁见了也有些不忍,上前劝道,“殿下别难过了,好好照料自己,太后才放心呢,她老人家真真是将您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
持盈声音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了,“嗯,我明白。”
双宁又凑近了一点,欲言又止地低声开口,“方才官家来过了,听说太后找您说话,便没让人进去通传,说先在殿外等着,可后头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持盈愣了愣,低头想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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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时候,贵妃带着赵蘅来到清思殿外,说是要见陛下,让黄平进去通禀,黄平苦着脸道,“官家今日心情不佳,娘子您隔日再来吧。”
黄平虽是御前的人,可待这些嫔妃们一向恭敬有加,他既这样说,那说明来得的确不是时候,可贵妃没什么心思粗浅,执意道,“蘅儿他想爹爹了,一直哭闹,您去禀了陛下,他最疼蘅儿了。”
黄平没办法,只能进殿中去禀报,可连殿外的贵妃都能听到里面隐隐传来的赵誉的声音,“不见,让她回去!”
最终贵妃只能牵着赵蘅悻悻地走了,黄平见了心中直叹,这贵妃也是心思简单,自从二殿下过去后,就屡次打着二殿下的幌子到清思殿来,嘴上说着二殿下是想爹爹,谁瞧不出是她自己想来见陛下,殊不知这样会更加惹得官家的厌烦。
更何况是今日……
黄平进去的时候,赵誉正伏在案上,案边好几个散落的空酒坛,赵誉抬起头时,双眼明显不大清明了。
黄平自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官家哪次喝醉不是与长公主有关,偏长公主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娘子们费尽了心机就想得官家一顾,可他却没见着有谁能让官家那样上心的,长公主却永远都是那般不冷不热的,他有时都替官家感到委屈。
“黄平!”赵誉皱眉唤道。
“臣在。”
赵誉推开酒盏站起身来,“传舆,我要出去。”
黄平直皱眉,外头夜幕已降,官家又满身的酒气,他忍不住问,“陛下要去何处?”
赵誉此刻却不似醉了,他的目光落到远处,神色平静,声音低低的,“去凤凰山吧……”
南北两宫皆在凤凰山麓,整座凤凰山都成了皇家禁苑,高处能俯瞰整个临邺城,是赏景的最佳去处,临着禁中宫城的这一面,修建了不少的殿宇楼阁。
可如今已经入夜了,官家突然要去凤凰山,黄平心中叫苦不迭。
走的时候赵誉还吩咐道,“把酒带上。”
好在赵誉并没有兴师动众要到山上去,只停在了听涛阁,听涛阁在半山处,下面有万顷林海,阁楼上三面都是连扇的窗扉,如今受夜色所阻,目力受限,反倒是耳边夜风吹过林梢那连绵的松风声,变得尤为清晰。
今夜月盘如轮,高悬在林海之上,眼前的松林一眼望去入水一般漫开,那月光照耀着的地方如粼粼银波,被远处吹来的风吹起浪涛一般的波纹。
更远处,则是临邺城那隐隐可见的万家灯火,如浮荡在夜色中的海市蜃楼一般,崇宁之乱后也不过十来年,这便已经被人称之为太平盛世,许多人都已忘了山河旁落,家国罹难的旧痛。
这就是他的江山,如此遥远而模糊。
赵誉想起那日他跪在太上皇身前,一字一句地许诺,十年之内,再不起北伐之意。
而之后,他听到她在太后身前答,“我答应您。”
原来所谓官家,当真是要称孤道寡么?
黄平眼见着赵誉站在窗前,又饮了一壶酒下去,这春日入夜后风凉,他心中止不住担心官家会受了凉,龙体有恙。
正待开口,却听到他看着远处,喃喃道,“四十年故国,三千里山河……”
声音里那淡淡的悲怆,让黄平一时间难以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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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欢与母亲一起入宫面圣,到了清思殿,黄平悄悄的告诉齐安郡主,“陛下昨日饮了酒,在听涛阁那边站了整夜,破晓才回来,如今宿醉未醒,若要面圣,且有时候要等呢!”
齐安郡主却执意要等着,成欢听闻赵英此刻在凝晖殿听学,便想着过去看看他,齐安郡主想着姐弟俩往日如亲生的手足一般,便让她去了赶紧赶回。
“你要见官家,我可没事要见舅舅,赶不赶过来也不打紧。”
她说完就赶紧溜了,齐安郡主见了只皱着眉叹了声,“这丫头……”
成欢赶到凝晖殿,侍讲翰林正在授课,她不敢打扰,在殿外侯了好一会儿,里头的赵英瞥见她,见侍讲师傅转过身去了,就挥着手朝她挤眉弄眼。
她正想等着赵英受完课,便见一个小黄门匆匆赶来。
“县主,齐安郡主让小的来请您过清思殿去。”
她摆摆手道,“我就不去了,官家也没有要见我,我等等大殿下,等他下了学再过去。”
谁知那黄门却道,“可是县主,正是官家要见您。”
成欢进殿时,一眼便看见了御座上的官家,身着绛色纱袍,头上只束着玉冠,正抬手揉着眉心,一副疲惫的模样。
她往常被赵誉惯坏了,行了礼不称官家,只唤了一声“舅舅”,一旁的齐安郡主见了忙轻斥道,“没规矩……”
赵誉却只摆摆手,看着她,声音也有些沙哑,“今日你母亲来请朕给你的终身大事做主,朕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若是朕给你和燕国公赐婚,你可愿意?”
成欢惊在原地,半晌才喃喃道,“燕国公会愿意?”
齐安郡主听了直皱眉,低声道,“陛下赐婚,难道燕国公还能抗旨不成?”
赵誉淡淡开口,“成欢,舅舅只问你愿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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